一三○、入社揶揄
济南东北乡的冬天很冷，但由于初级社用自己产出的白菜、棉花之类，从绣江县的煤矿上换来了煤炭炭，分给社员，所以，各家都生了土火炉，不再像过去那样‘清锅子，冷灶子’，冻得人在屋里跺腿撒脚了。
大壮一家人，都守在屋里暖和，女人们做针线，男人们摆弄炉子，烧水喝茶。忽听得胡同里有铃铛响，“嘀呤呤，嘀呤呤”的挺好听。趁礼拜天，偎着炉子做作业的小泳，推开纸糊的风门子，一溜烟地跑出去看，只见一辆黑骡子拉的大车，停在门口。大舅、小舅正在往下扒炭，他忙喊：“大舅、小舅，快家来吧！”大庚和斗子边答应着，边继续卸车，小泳飞快地跑回家，冲他母亲说：“妈！快！是大舅、小舅给咱拉炭来了！”一家人听说，慌忙出了大门。大壮说：“看你俩，拉炭来做啥？社尼分的有炭啊！快！回家暖和暖和！”于凤就说：“哎哟！我的兄弟呀！天怪冷的，就忘不了帮俺！你看看，你看累的你俩！”大庚就说：“斗子有头牯有车的，给你拉车炭，还不应该呀！”
大家一起卸完车，把炭装进筐，抬进小北屋里，拾掇完了，洗了脸，大壮给他俩拿烟倒了茶。就说：“小泳啊！你先别写字了，收拾起来，把你小舅的骡子牵到场里的头牯棚，让饲养员给喂点草料。”小泳冲斗子笑笑，出了门。
小泳牵了骡子去喂，正碰上连福大叔迎面走来，就问：“小泳啊！这骡子是谁的？怎么没见过？”小泳告诉他说：“连福大叔，到俺家去玩吧！大舅、小舅给拉了车炭来，正在家喝茶呢！”连福说：“嗬！你舅真不孬哩，雪里送炭啊！”便赶到大壮家来陪客。
斗子说：“哥，姐姐，我和俺庚哥揣摩着，你家没大车，牲口又入了社，准得没有炭烧。就商量着给你拉车炭来烧，不想，社里分给了这么多的炭，想必是多余了！不过，也多不着，俺庚哥说过的，冬天烧不完，可以留到明年啊！”于凤边炒着菜边说：“炭还嫌多的呀，又焐不了，烂不了的，你哥只是疼你受累，天又冷，又花钱又受冻的，连人带车的，不是亲兄弟，谁肯操这份心啊！”
大庚就说：“没啥，俺和斗子兄弟俩都是单干户，都说‘单干单干自由方便’，自家有头牯有车的，自家做主，说干啥就干啥，谁也管不着！”连福就问：“兄弟！你那于家洼就不成立合作社？”斗子说：“俺那庄上落后，不像你这‘小延安’，凡事都走在前头。俺那个庄可比不了你，倒也好，晚几年入社，就多自由几年。到如今，俺那里只兴互助组，还没有合作社哩，村干部们也宣传了，可没人伸头儿，到现在也没成立起来。”大壮却说：“反正是早早晚晚的事，**说的还能有错啊？入社有啥不好的，俺那牲口土地都入了社，按股份分一份，再按工分分一份，各分一半，加起来，比单干强。”斗子关切地问：“哥，入社以后，这推摩捣碾的活咋办？”大壮笑道：“找社里去问头牯啊！虽说头牯少，推磨的多，可总能挨上号，嘿嘿，不至于吃囫囵粮食粒子呀！”他说得很得意。
连福嗔他说话的那股得意劲儿，就说：“你呀你呀！就知入社好，替人家宣传，我咋就没看出入社的好来呢？入到社里的头牯，十个死了三个半，有时不得不使人拉大车，使人拉犁耕地，还好哩！好啥？我就不入社，我才不入哩！这个，用个头牯用个车的，早也行，晚也行，用不着受人的限制，没见娃子呀，入社以后，要推磨用头牯，问了城隍问土地，还是误不了使人推磨！”大壮不以为然地说：“娃子？他是自找的啊！谁让他偷粮食来呢？它偷社里的粮食让人逮住了，哪里还有威信。这种人还能问出头牯来？”
大庚就问：“连福哥，你说入社的那头牯，十个死了三个半是咋回事？”连福去摸旱烟袋，大壮忙递给他一支纸烟，他拨拉开说：“不！这纸烟没劲儿，还是旱烟过瘾！”自己点了旱烟说：“还咋回事哩！你想啊，头牯入到社里，有人争着使，却没人抢着喂，那饲养员又懈怠又邋遢，像是搬着不疼的牙，喂头牯不尽心，它愿吃就吃，不愿吃就散。加上头牯肝火太劳累，反正不是自家的，尽量给它装大载，拉不动也得拉，还有个不累出毛病来的呀？不死，那才怪哩！”斗子忙问：“那头牯死了可咋办？”连福说：“咋办？分肉吃呗！我看啊，这农业社，长不了！”
大壮则说：“连福兄弟呀！你这脑袋瓜子也忒落后了，一句进步的话也不说，尽是些拖后腿的话。你怎么就知道这社长不了呢？就说我吧，吃饭分粮食，穿衣分棉花，取暖分炭，过年就分给钱，尤其那粮食，社里晒好了，给运到家来装到瓮里，还有啥不知足的？我在社里当木匠，过秋过麦下坡帮忙，平常日子给社尼和社员修理农具和家什，只干䞍活落，啥事也甭操心，也不用起五更睡半夜的，还待咋？还待要社尼多么好哇？”于凤也插嘴说话，她指着手中正准备下锅的青蒜苗说：“哼！单干可不行，要是单干，还能吃上这青蒜苗啊？”斗子说：“姐姐，这青菜类的，社里也分？”于凤说：“社里只分点白菜萝卜的，自己保存着。这不，院子里垛的白菜有两垛哩！都长得挺大，心门儿挺结实的。萝卜就存在井窨子里，这青菜，社尼不分，谁用就去要，社尼记上账，到分红的时候扣钱。”连福就说：“你呀，娘子们家，懂个啥？俺这不入社的，莫非就不吃青菜了啊？你两口子都是信了周玉光的宣传，这思想简直和**员一样了，可惜你们不是**啊！”于凤笑道：“俺不是党员能咋？不是玉香是候补党员么？俺现在不是，避不住以后就是！俺还真想入党哩！”
正说着，周玉光推门进来，跟人们打了招呼，在炉子上烤了烤手，搬个杌子坐在桌前说：“咱也凑个热闹！”于凤说：“山东人就是邪，说着王八就来鳖！”玉光说：“婶子，怎么？你说我坏话来呀？”
连福说：“玉光啊！你怎么也没在社尼弄个一官半职呢？”玉光不耐烦地说：“连福叔哇！我不该说你了，你这是啥思想啊？什么一官半职啊！你以为**都是要做官当老爷的呀？为穷爷们儿谋幸福呗！只要大家能过上好日子就行。你这单个户，老脑筋也不知道改一改。”连福还是上犟，他扭过头去不看玉光，对着后墙说：“单干单干，自由方便，单干有啥不好？哼！”
周玉光最烦恶别人说单干好，站起身来，向连福比划着说：“你不入社也就罢了，我听说你还经常说社里的坏话，什么是……”不等玉光说完，那连福就扭过头来，厉声说：“我就是要说嘛！你们**搞的啥名堂？土改没收了地主的地，分给了贫农，让贫农抱了个热罐子，可没出几年，又要把分给的土地收回去，入了社，胡倒蹬个啥？要不你就别分给人家地种，要不就分了地不收回，哼！穷倒蹬，胡倒蹬着玩呀？”
周玉光本是个有名的犟蜿蜒，他说：“进步哇，为了进步哇，这你就不懂了吧？土改是进步，入社也是进步，总不能站在一个地处原地不动啊！现在才是初级社，初级社是半社会主义，还得搞高级社和集体农庄哩！到那时候才是全社会主义主义社会哩！”
周连福不服，还要犟，于凤把酒菜已经端上桌来，大家边喝酒边争论一番，谁也不服谁的气。幸亏大壮家从中打哈哈说：“这些犟眼子，光知道抬死杠了，还管俺于家的俩兄弟不？”大庚、斗子都说：“你别管，俺愿意听听这些事哩，就让他们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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