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九、凶兆除夕
中国人难忘的一九五八年，刮着寒风，卷着乌云，夹着焦暴、惶恐和迷茫，使着突兀的眹恙（眹恙——济南方言，指人为的不祥之兆。），冒冒失失地降临到人间。
放了假的师范生周玉江回家过年。
玉江帮爹妈忙年，一直忙到年三十的上午，二忠也赶回老宅子忙和起来。挂了老的轴子（老的轴子——即写有亡故祖先名讳、用锦绫和宣纸装裱过的立轴家堂。），写了“周门三代宗亲之神位”的红纸牌位，安排了各路神仙的位置，各门口挂起来泛绿的柏树枝叶，备好了各种祭品和纸马香课，包完了包子，一切就了序时，天已擦黑，一家人在火光照耀、爆竹声声、香硝扑鼻那浓浓的年味中，请了亡故的老的，封了胡同和大门，一盘一盘烧起香来，供香了包子之后，吃了一年中的最后一顿年饭。周玉江提上灯笼和传盘，到圩子门外祭了孤坟，回到家里，见周震西也过来了。
于凤忙着整理明早要穿的新衣裳，那爷儿四人便在一张小桌上，看着老的轴子和香烛牌位喝起酒来，一同守岁。所谈所论，除去某位祖先和周氏宗族枝脉以外，当然是社里的事。谈到十一点，大壮听得已经有鞭炮声传来，就说：“咱也该发纸马了！”
摆好贡品，先后在“天爷爷”神位和老的轴子前烧了火纸，酹了酒。放了鞭炮，之后，大壮、二忠、玉江、于凤跪在桌前，给震西磕头拜年，震西也跪下来，给亡故的老的们磕头拜了年，然后，继续喝酒守岁。
突然，一片刺眼的超强光，生硬地塞进屋里来，满屋里粉白而通亮，像持久的闪电，像电焊的辐射，几十万倍的遮盖了香烛和灯光，使满屋里一片恐怖和慌乱。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大家惊呼起来，赶忙开了屋门，走到院子里，朝天空看。此刻，那超强光的强度略有减缓，夜空偏西北角处，一束火红的光，如锨把儿长，斜在天上，映得星斗无光。惊叹之际，它熄灭了，整个夜空又恢复了极端的黑暗。大家嗟叹着，惊讶着，惶惶不安地回到屋里。
于凤毫无对象地抱怨道：“大年下家，也不静板，这是使得什么眹恙？”大壮说：“活到这么大年纪，还没见过这么不吉利的年哩！”玉江慨叹：“奇观，今古奇观！”抬头看时，但见震西和二忠怔怔地坐着一动不动，两眼发直，目光呆滞。他叫了声：“四爷、二叔！怎么了？”对比着复明了的灯光下，见他俩呆若木鸡。
话音刚落，“隆隆隆隆”，震天动地的响声灌进屋来，掩盖了一切声音。“隆隆”声像是巨大的辘轳在房顶上滚动，像是亿万匹野马在奔腾咆哮。它如同从天上跌落下来，又仿佛从地层深处拱出来，又好像平地上乍起，震得窗棂、窗纸也在颤抖，它不是雷声，胜过雷声万倍，它不是人为，人为难有此响。地在动，屋在摇，天如塌，地如陷。是天老爷在发怒吗？是哪个科学家在试验新式武器吗？是原子弹失去了控制在天上或是地下爆炸了吗？谁也弄不清。
轰响持续了半袋烟工夫才渐渐安静下来。
周大壮看了看发呆发愣的震西和二忠，急问：“你爷儿俩，这是怎么了？”于凤和玉江也恐惧地去问，然而，他俩却不回答。
突然，周震西猛一跃，穿着鞋越到床上去，站在被褥上，朝着大壮“哈哈”的大笑起来。笑过三遍，左手掐腰，右手指着床下面，讲起话来：“同志们、傻瓜们、傻瓜们、同志们……”下面的话听不清楚了。
大壮、玉江、于凤被他笑得浑身发怵，大壮颤栗着喊：“二忠，快把四叔拉下来，他……这是……忽然疯了……”可此刻的周二忠，亦在呆愣。听大壮一叫他，他也同震西一样的一跃，穿着鞋越到床上去，站在震西一旁“哈哈哈”的大笑，左手掐腰，右手指着讲起话来：“同志们、傻瓜们、傻瓜们、同志们……”下面的话也听不清楚了。
他与震西一先一后地喊起来，顿时，满屋里凶气凝滞，凶相泛滥，惊人魂魄，只吓得于凤哭嚎起来。
大壮、玉江见此情景，惊惶地喊：“别哭，他爷儿俩疯了！”
爷儿俩跳上床去，把震西、二忠，使劲摁倒在床上。
片刻，二人平静了许多。玉凤还在哭。大壮说：“你爷儿俩刚才是咋着了？怎么颟时地尼就疯了？”两人从床上出离下来，坐回到原来桌前的位置上说：“谁疯了？没有啊！”震西又问：“于凤啊，大年下家，你哭啥？”二忠也平静地笑道：“嫂子，大年下家，你哭的啥？真是个半青！”
于凤擦了把泪说：“谁半青？你爷儿俩刚才疯了，又是笑又是喊的，还说我半青？你才是半青哩！半青得成了疯汉。”二忠说：“别胡诌，谁疯了？谁也没疯！”
小泳觉得奇怪，就说：“四爷、二叔，刚才那一阵刺眼的强光和隆隆的巨响，把你俩震得疯了一霎。不过没关系，时间很短暂！”
震西和二忠疯颠来得快，去得也快，一切都在一袋烟的功夫里，完全恢复了正常的过年守岁。谁也不再提及他二人发疯的问题，继续地坚守着“图个吉利”的信念，对刚刚过去的那奇怪的声光却看法不一。
于凤说：“看这大年下家，怎么能遇到这种事？还不知又要有什么灾难哩！”二忠却说：“怕啥？虽然不知道这是啥动静，可它一定是个好兆头哩，保证差不了！”大壮就说：“际它（际它——济南方言，随它之意。）出啥事的，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一辈子就信命运。”
玉江对那声光的原因追问起来，但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天微明，就有人来拜年，大壮、二忠也叫上小泳到外边去拜年，那拜年与往年不同的，当然是议论这除夕之夜那强光和轰响的事。
有位老太太，在午夜十二点正，正在香台子前烧纸钱、发纸马，见到强光袭来，吓得浑身颤抖着回到屋里说：“啊！天爷爷呀，你咋发这么大的脾气呢？”等强光过后，再出去继续烧火纸，刚一点着，那“隆隆隆”的轰响声又把她吓得丢了魂似的，赶快向屋里跑，跑到屋里时，竟吓得尿了裤，一泡尿全尿在裤腿里。
说也奇怪，震西、二忠发疯之后，身体都好起来，头疼病、发烧病再也没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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