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三逼出工
天一大早，周大壮背上家伙篮子去了支家村。李云鹏的门口，卧着只大黄狗，立着个黑哨兵，很能吓唬人。黄狗见大壮走来，立刻吠了几声。哨兵问：“干什么的？”大壮说：“是你们司令请我来给他打棺材的。”哨兵说：“等一等，我去禀报！”那人转身进去了。
周大壮立在那儿看那大门，是五出头的，上面挂了青色的小瓦，门扇、门框、门槛都是黑色的，闪闪发亮，像一张硕大的口，那边缘处都镶了红边儿，漆了几条木线，像是那张大口的红唇。门框下面，安有很大的门轸石，显出威风和森严。门框和门扇上贴有两副大红对联，第一联的上联是：“量小非君子，”下联是：“无‘毒’不丈夫。第二联的上联是：“负天下者得天下，”下联是：“打江山人失江山。”两个横批分别是：“天地之间”和“有福自来”。周大壮看后悚然。
一会儿，哨兵引来一个矮个儿中年人，介绍说：“这是管家。”那管家个头儿虽小，却生了一双与其面庞极不相称的大眼珠子，缇溜缇溜不停地转动，他身穿长袍马褂，戴一顶大红疙瘩的冒垫儿，显得很神气。他向周大壮哈了哈腰：“幸会！幸会！周师傅！快请进！”周大壮背着家伙篮跟他走进去，穿过了两个四合院，向东走，出便门，来到一个场园里。那场园，有一排敞棚，里面堆放着一大堆木料。管家指了指那堆木料说：“李司令说了，用这些木料做三口棺材，你看够用么？”大壮步量、丈量一番说：“足够！足够！”管家说：“既然足够，那就开始干吧！”
周大壮惊疑起来：“怎么？就我一个人？”管家笑道：“需要多少人？”大壮说：“这，你还不懂？三口棺材，是很大的活儿，大破小解，抬抬架架，招招落落，紧墨线，熬水胶，连底带帮，刻画描字，上大漆，翻棺底等等这些事，一个人能干得了？”管家虽不甚懂，却也知道一人不能干。便说：“好好好！我去找司令要人，你等着……噢，一会儿有人送茶来。”管家转身走了，空旷的院子，只剩下周大壮一个人。
他，还是第一次遭到雇主的这般冷遇。像我，一个有名望的手艺人，十里八村无人不晓，串百家门，吃千家饭半辈子，谁家不是高接远迎，那打下手的，帮忙的人，看热闹的，看门道的人，不断流儿。可今天，却这般冷清。那李云鹏不露面，他老婆也不出来，这哪是请我来干活，分明是在整人！有谁家一个人能打了棺材呢，我在别人家干着活，好容易抽出空过来，倒给我吃闭门羹，白耽误了功夫。这还是沾亲带故呢！若要整外人，将是怎么整法？那管家若找人来便罢，若找不了人来，干脆走人！
他闷闷不乐地抽了袋旱烟，见那东南角处，有一栅门紧锁着，一旁有个便门，虚掩着。透过栅门的木棂，可以看到外面渠冶河的河岸，河岸上的小道上，有几个行人在匆匆地向东走。他想，出此门向西拐，就是回家的路，若李云鹏继续无理，可以就此脱身。
抽了好几袋旱烟，那管家才姗姗来迟，大壮急问：“谁来打下手？”管家笑道：“李司令说了，你的手艺好，别人不想用，就你一个人干！”大壮一瞪眼：“笑话！一个人能打棺材！他当是打杌撑子来呀？打杌撑子，也是要有人帮拉锯的呀！这哪是请我干活？分明是整治人！”管家说：“周师傅别着急嘛！既然你一个人不能干，就在这里玩一天又能咋样？”周大壮哪里肯听：“什么？玩一天？富人整天玩都行，穷人可玩不起，别说玩一天没人给工钱，就算有人给，我还不忍心挣那‘玩钱’哩！对不起，他既不想做这活儿，也就算了……”他背起家伙篮子，朝那虚掩的小便门走去，管家在后面喊：“周师傅，你等等……”周大壮头也不回，顺河岸西去回了家。
妇人见大壮这么早就回来了，忙问了情况，大壮生气地说：“哪尼有这样的亲戚？我按时去了，他却不露面，你那省姐姐也躲了起来，一个打下手的人也没有，我一个人就能干活呀？打三口棺材，怎么也得有个十口八口的呀，是他不懂么？不是！纯粹是整人的！”妇人说：“那李云鹏会不会来找咱的事？”大壮说：“找就找呗！反正我一个人没法干！”
妇人的担心应验了，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李云鹏真的找上门来。他一脸的横肉，瞪着一双贼不溜秋的牛眼，腰扎武装带，脚蹬高统皮靴，后面跟着两个护兵，皆是满脸的凶光。李云鹏掏出手枪当空一晃：“周大壮，你想找死啊！为什么不给老子老老实实干活？”大壮冷笑道：“我找不找死是另一回事，我这条小命不值钱，死了几个死啦，你崩了我也卖不出钱来。问题是，我去你家干活，为什么一个打下手的人也没有？一个帮忙的也没有？你当这么大的官为啥也没个人巴结你呀？我一个人能拉大锯？”李云鹏怒不可遏，牛眼瞪得铜铃大：“好啊！周大壮你好大的胆，还敢和本司令反嘴！什么帮忙，打什么下手？你去时，就应该带足人员，一个人去就是耍滑头……”周大壮毫不示弱：“你什么时候说让我带人去了？是你说过，是有人传话？还是你老婆说过？况且，我带了人去，你管什么饭食？给多少工钱？你说得轻巧哩！”李云鹏一时语塞，递不上话来，但他哪里肯吃这一盅辣水儿，咆哮着说：“本司令就是这脾气，我一声令下打棺材，你就得照办，就得带着人带着饭去干，不去，就是对抗命令！钱，什么前啊后的，前和后挨着。老子有的是钱，就看你听话不听话！到明日，带着人去干活，晚去一天，当心你的小命！”说完，朝天鸣了一枪，只听“叭勾”一声，惊得雀儿横飞。周大壮见他鸣枪，越发来了倔脾气，大声说：“李云鹏，我现在就告诉你，说不去就不去，别说打枪不去，放炮，我也不去，大不了你打死我，我变成冤鬼向你索命，你看着办吧！”那李云鹏还要咆哮，但他看见正跪在地上求饶的小姨子——大壮家哭得泪流满面，苦苦求饶，便说：“好啊！我看在你老婆的面子上，今天免你一死，三天之内，带人去干活，若要再违了我的令，把你全家血洗了，一个也不留，谁的面子也不看……”紧跟着又施了一番威风。
李云鹏正在发威发疯，门口站岗的护兵急走来，在他耳旁低语几声，李云鹏立刻转怒为喜，说：“行，行行行！这就走！”又对大壮说：“三天的期限……我绑，也要把你绑了去……”说完急匆匆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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