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风声很紧。
街上天天过队伍，今天，一帮队伍往东走，明天一帮队伍往西去，老百姓分不清是什么军，反正不论什么军来了要想住下，百姓们就得腾出房子来让他住，也没有什么同意不同意的。周大壮家的住房本来拥挤，也还是得腾出来让黄皮们住。部队只要住下，那锅碗瓢盆、吃喝觉勇，就全由着黄皮们免费使用了。这种免费，已经成了司空见惯的事。似乎百姓为部队做贡献是天经地义的事，用不着和谁商量。
不知是什么军，住在大壮家的黄皮们抢掠了好几天，把抢掠来的东西，用抢掠来的马车往外面运……
那天傍晚，一阵枪声响过，黄皮们怆惶地走了，一个也没剩，大周庄又恢复了平静。
秋庄稼正在脱去它绿色的衣冠，换成泛着金黄或通红的服饰，走进成熟。大树却倔强地不管秋来，绿色的树冠还是那么稚嫩和鲜活。渠冶河的流水在不知疲倦地、弯弯曲曲地流淌着，它似乎很悠闲，很得意，并不知风雨将至。
晚上，周玉光来找周大壮，一进门就说：“大壮叔啊，你那小湾上的树卖不卖？”大壮请他坐下，装了袋旱烟递给他问：“这兵荒马乱的，你买树干啥？”玉光笑道：“我哪有心思买树啊！是担心你那些树让蒋匪帮杀了修炮楼，想劝你赶快杀倒埋在地里藏起来！”大壮说：“你小子说话净是云山雾罩的，什么蒋匪帮啊，就算八路打过来我也不怕，你别替我担心！”玉光说：“大壮叔哇！我并没开玩笑，那解放军几天就要打过来，老蒋的队伍就要完蛋了，他们狗急跳墙，必然杀树修炮楼，去抵挡一番，你要自己不杀树，准得让蒋匪帮杀了去。人家各家各户的树，都准备杀倒埋起来哩！你甭上犟，上犟准吃亏，说在我，听在你，我不强迫你杀，事后可别埋怨我，我可是有言在先了！”说完，就走了。
那周玉光是什么人？大壮说不准，只知道他曾经被周木青以“八路探子”为由要枪毙他，幸亏玉章冒死相救，才躲过去。那周玉光也是个木匠，但论手艺却是自己的徒弟辈，经常挨自己的熊。所以，对他的话大壮总是不信，况且，那小湾的树木都活生生的，最细的也有碗口粗，哪舍得自己去杀倒呢？于是，决定不杀树。
大壮家说：“我听玉光的话里有话呀！弄不好那解放就**真的就要打过来了，那小湾上的树还是杀倒吧！听玉光一回，兴许能沾光哩！”周大壮说：“哼！你也听玉光那一套哇！他干啥行？给人打张方桌，不出一年就懈了栒、拔了缝，这种毛糙人的话我可不听！”妇人说：“两码事呀！那手艺不行的人说话就不可信啊？真是老倔子头哩！越说越上劲儿！”大壮笑道：“哎！我就不杀树，杀了疼得慌，都活生生的，怎么忍心杀。要是不杀，再过五年，都是屋梁材料，现在杀了不是可惜呀？”妇人说：“要是让黄皮们杀了去修了炮楼，你后悔不？”大壮说：“他敢！”他坚持着，任谁家杀树埋藏，他到底不杀。
谁想，过了几天，一些黄皮进了庄，两人一帮、三人一伙地到处“号”树。何为“号”树？就是用刺刀砍去树上一块老皮，使树身子露出雪白的木质来，然后，用油漆在上面写上数码。大壮见他的树，凡成材的都被“号”了，有点悔不听劝，回家对妇人说：“那小湾上的树果然被黄皮‘号’了。不行，今天黑夜就杀树吧！”妇人奚落他说：“你呀！早不听劝，现在已经号了去，你又去杀，晚了！杀了岂不惹祸呀？”
大壮说：“惹什么祸呀？咱的树，他凭什么来号？他给了多少钱？”妇人说：“好好好！伐就伐，我犟不过你，早让你伐你不伐，人家号了你又想伐，牵着不走打倒退，属驴的哩！”大壮生气地说：“你懂个屁！我个人栽的树，愿伐就伐，不愿伐就散，想早就早，想晚就晚，谁能管得着？”
大壮主意已定，找来金钟哥，连福兄弟，东邻麦妈的儿子宝申等人来帮忙，连夜伐起树来。
三家人同住的这条胡同口的西侧是个跟两、三个天井大的小湾，这小湾里并没有水，只备下雨时街水西流，在这里稍驻，然后大水从水湾西面的石蓬阴沟，经圩子门一旁的石水流子，流进外面的大湾。大壮在里面栽了许多洋槐树和榆树，以备将来长大成材用来做卖货。每到春天，那杨树扬花，柳树吐丝，榆树飘“钱”儿，给圩子门里面增添了无限的美意，成为孩子们在这里藏茆、玩耍的好去处，难怪周大壮舍不得，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杀树。
大壮把锯贴近地皮，锯进一虎口，那锯缝里便汩汩然流出鲜活的树汁，他心疼地说：“树是性命啊！它流了血！”一棵树被锯倒了，死沉沉地倒在地上，砸得大地“吭当吭当”的响，像是愤怒的呼喊。周大壮按他做活的需要，把树身子截成一段一段，树头树梢由老婆孩子往家拖，男人们扛起一段埋进南圩子墙这边事前刨好的土坑里。一棵、两棵、三棵。当锯倒第五棵树时，忽听庄外响起了阵阵枪声，继而，枪声逼近。
几十棵树，才杀了五棵就被迫停止了，各自回家躲进屋里，等待着一场新的灾难。
大壮家埋怨他：“早让你去杀你不杀，怎么样？晚了吧？老倔子头，后悔不？”大壮虽心中后悔，却不认账，生气地说：“后什么悔？那些树不是还好端端地长着啊！再说，活生生的树，杀了你不心疼啊？”妇人说：“还好端端呢？都让黄皮号了！你甭不小心点，杀倒的那五棵也是号了的，当心来找咱的事！”大壮说：“哼！反正那树姓周不姓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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