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来的枪声打断了屋里的对话，豆油灯也被吹灭。大壮拿过土枪，在黑暗中摸索着，装上砂子，安好炮子，准备应付突然的事变。枪声越来越近，好像就在圩子外，一阵稀疏，一阵密集，还伴着声声呐喊。
大壮家和小泳在床上的蚊帐里紧紧地搂抱着，玉香和玉青在小蚊帐里依偎着，大壮一个人在屋当面里持着枪，警觉地听着逼近的枪声，朝北屋里喊：“银官儿，插好门了吗？”妇人在床上说：“你喊什么？不放心可去看看啊！”大壮开了屋门，见空中时有闪亮，远处似有火光，他摸到西窗下问：“妈！别害怕，得关好屋门！”季氏说：“净是瞎操心，你他妈找死啊！快回屋去！”周大壮又去大门口，怕那插关儿不顶用，又顶上了一截木头，才放心地回屋。刚插好门，就听枪声更紧、更近，又听南面的土圩子墙被推倒的声音，继而，一片喊杀声此起彼伏，声声震耳。一家人在这枪声中不敢入睡，坐以待旦，直到翌日上午，那枪声才停。枪声停了，出现了出奇的寂静，静得令人发毛。
大壮想去小湾上看树，被妇人死死地拽住：“枪声刚刚停了，死活我不让你去。”大壮无奈，只得抽起闷烟来。妇人去做饭，刚出屋门，就见那南边的圩子墙早被扒开一个很大的豁口，似乎听到墙外有人用竹耙子娄柴火，“呼啦呼啦”的响，回屋对大壮说：“谁这么大胆？刚不打抢了就去娄柴火，那是玩的呀？”大壮说：“走，去看看！”便同妇人一前一后走到那圩子墙的豁口处向外张望，啊！他们被惊呆了。
原来，那圩子壕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十几具黄皮的尸体，一个个血肉模糊，惨不忍睹，大都死得挺挺的，只有一个黄皮还没死，但已经不省人事。他是被子弹打中了头和喉咙，那头上有个血洞，脖子上的伤口向外泛着血红的泡沫，喘气是从脖子上喘的，每呼吸一次，气流冲击血沫，就发出“呼啦呼啦”的响声。大壮家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抽头回到院子里，流着泪对玉香说：“忒惨了！忒惨了！那人还不如死了好受，死不了活受罪呀！”银官儿听了说：“怎么惨法，我去看看！”小泳也嚷着要看，随了银官儿，来到墙豁口看了看。大壮说：“看看吧！这就是当黄皮做土匪的下场！嘿嘿！罪有应得呀！”
季氏也做了饭，与银官儿照吃不误。香儿做的饭大壮家却吃不下，只说：“我是怎么了看了这惨景就不饥困了！”周大壮吃完饭，开了大门，去看小湾上的树。啊！一棵树也没有了，只剩下断枝残叶和树墩子，惋惜地说：“嗨！真后悔没听玉光的话，真的吃了亏！”
小泳也跟他出来玩，碰见几个小巴活儿，相约去了圩子门外看光景，捡回来一些炮子皮儿，他对母亲说：“老母田里的死尸一堆一堆的，有些大胆的去死尸上找东西哩，我看见小德他妈还捡了支钢笔哩！”母亲说：“你可别去捡，那是缺德的事，人家死了，咱去发财，还不缺德么？”小泳说：“我没去翻死尸，只捡了些炮子皮儿。”大壮看小泳手里拿的子弹壳说：“给我！我看是没响过的不！要是没响的，当心响了炸着人！”大壮一个一个看了说：“行！都是响过了的，拿着玩吧！记住，没响的，那腚门上没有撞击的痕印，只要没痕印，千万别玩它！”
第二天，圩子壕里来了些认尸的，有男的有女的，有老人也有少妇，有的用头牯套了大车，有的抬着临时扎起的担架。有媳妇来认男人的，有老人来认儿子的，也有哥哥认弟弟的。一个个哭丧着脸，忍着泣，翻动尸体，仔细验看。可死尸们却一色的自然短发，一色的黄衣服，都是脸面蜡黄驱壳僵直，满身血污，如何相认？一个梳了飞机头，穿了白镶边灰衣服的妇人，从死尸堆里认出一具，说这就是她男人。可是当把死尸架到车上时，越看越不像了，只得又架回去，扔到地上。死尸落地时那地“吭哧”一声响，与歪倒的树木相似。那妇人只得再去认其他的尸体，翻检了半天，终于从一具死尸的袜底上认出了自己亲手绣的花蝴蝶。妇人抱尸大哭：“我的天哪！只盼着当兵发财，谁可想丧了命啊！让我怎么过哟！我的天哪……”
这些认尸的认了三天多，多数尸体被认走了，只剩下三具尸体无人认领。时值天热气闷，剩下的尸体开始腐烂发臭，发出一股呛鼻子的恶臭味，村里的人只得就地刨个土坑掩埋了。那天黑夜，下了场透地的大雨，西边大湾的水猛涨，涨到埋死尸的圩子壕。把本来就很小的土冢冲平了，那股腐烂的恶臭味也就不再有了。
不过，这天的阳光却非常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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