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子的心被撕裂着，眼看着他从自己的泪帘中走远了，一个潇洒、年轻的军人，从小养大的受苦受难的弟弟，生硬的消失在了泪水凝结的广阔田野里。她愁气不上地向那个方向张望，但再也看不见他，能看见的，只有那个远处的村庄、树木和萧瑟的荒凉……她无心吃东西，无心回家，更无心看那路上的行人，呆呆地坐着，寻思道：二忠，长大了，变了，不再像过去了……
三年前，大壮承揽了环家学校新建四座教室的木工活，正好是二忠学徒的好机会，便把他带上学徒。学徒得先学拉锯，很快，二忠就学会了拉大锯。那天，兄弟俩拉大锯，大哥拉上锯，小弟拉下锯。弟弟自以为拉锯已经学会，用不着大哥指教，没什么三篇文章，拉着锯就分心了，走了神。哥哥提醒他几次后，仍是东瞧西樵，下面很快拉跑了墨线。哥哥在上面觉出别扭来，停下一看，好端端的一根门框材料拉进去一寸，没法用了。大哥脾气暴躁，怎能绕过他？没分说，把他摁倒在地，脱下鞋底，找准腚唇子，举鞋便打。弟弟疼得厉害，心中不服，边“哎哟”边反驳：“唉哟，哎哟！你凭什么打人？”瓦工头目袁平见大哥打小弟，忙去拉架，越拉那劲头越足，声色俱厉：“我非打死你不可，让你反嘴！”等众人拉开他时，那腚唇子已经打出了血印。袁平就说：“学徒学徒，三年为奴，你大哥手艺好，脾气自然就大，你怎么还敢对他反嘴呢？”大哥气呼呼地说：“都是我娇惯的他，不给他点眼色看看，他哪里懂规矩！”
晚上回家后，大哥一改凶神气盈的样子，抚摸着那红肿的**，心疼地说：“怎么样？打疼了吧！你是自找挨揍啊！拉锯分心走神怎么能不跑墨，拉坏了一根门框你知是多少钱？我能不疼？好几天的饭没有了，能不挨揍哇！你还敢反嘴？我要管不了你，连自己的弟弟都管不了，我怎么去管别人？再说，学徒，就得顶住挨揍才行。人是苦虫，不打不成。咱这三代祖传木匠，谁没挨过打？咱爹是咱爷爷打出来的，我是咱爹打出来的，鞋底不响，手艺不长，你懂吗？”
二忠早已被袁平劝服，又加上嫂子给他煎药，洗了**，觉得有愧于大哥，经大哥这么一说，感动得哭了，他很是陶愧地说：“哥哥，我懂了，从此干活不再分心，不再当外人面跟你反嘴，好好学，学好了挣饭吃！”从那，他干活学徒格外用心，很快就学会了刨工，凿工的活，只是画不了墨线，不能独立干活。后来，木工活越来越少，就连手艺绝好的大哥，也是三天两头闲着，他自己怎么还有活干，没办法，采取了老孙口扛活。
去年，他从老孙口回来，带回一个很漂亮的背心儿，黄地儿红字，上面写着“童子军”。叔叔很德意（德意——自恃有功德的态度。）地给木子穿在身上，欣赏着这漂亮的背心儿，得意地说：“怎么样，正好合适。”木子说：“太好了，谢谢二叔！”爷儿俩正高兴，被木子妈看见了，惊讶道：“这么漂亮的背心儿咱怎么穿得起！从那尼买的，快给人退回去，一个孩巴伢子，光脊梁还不是一样过夏天！”叔叔说：“退什么，没花钱！”正在说着，大壮一步迈进门，二忠就说：“哥，你看木子这背心怎么样？”大哥没细看，只瞥了一眼，就变了脸，诘问：“哪来的？”弟弟还是挺德意：“人家送的，没花钱！嘿嘿！”大哥把眼一瞪：“谁送的！这个世道里，哪来的这种善人！吃了人的嘴短，拿了人的手短，没是没非的，人家就送你这么好的东西？”弟弟不高兴，努着嘴说：“反正不是偷的，当弟弟的一直听哥的话，寸草也不会偷人的！”大哥一拍桌子，怒道：“你快给我说实话，到底怎么回事？”弟弟无奈，只得吞吞吐吐，半是试探半是乞求地诉说原委。
原来，老孙口的雇主家住了**的团长，那团长见二忠生得帅气，又认识几个字儿，非常喜欢他，常指使他给他打洗脸水。一次，团长问他打过枪吗？他说没有打过，但打过弹弓，可以百发百中。团长把一只手枪递给他就说你拭试，二忠接过手枪，对准屋顶上的麻雀，一扣扳机，“砰”的一声响，击中一只，那麻雀掉下屋来。团长很是高兴，便说，你真行，你给我当护兵怎么样？只要干得好，一年后我封你当个连长干干。只要当个连长，我就保你荣华富贵，全家有饭吃。二忠说，我是愿意，但得和俺哥商量，他不同意我就不能当。那团长问了他家里的人口，就送他一件最为时髦的背心，并说，你哥就一个宝贝儿子，你对你侄子好，你哥还能不听你的呀！再说，这是升官发财的好事呀！
大哥听完了弟弟的陈述，似乎消了些气，态度变得温和而严肃，他说：“二忠啊！咱爹死得早，就咱兄弟两个，并没别人，你虽比我小着二十多岁，不是一个妈生的，可是一个爹的骨血呀。我从来把你当一母同胞看，希望你长出息，我老来也有个照应，怎能让你去当兵呢？俗话说，好人不当兵，好铁不碾钉，从咱祖上传下来的就是靠本事吃饭，凭手艺挣钱，不偷不摸，不抢不夺，犯毒的不吃，犯法的不干。没见那些当兵的呀，靠那身黄皮和快枪，抢夺老百姓的粮食财务，去升官发财，害了百姓，肥了自己，丧良心不？缺德不？能得好报呀？别说让咱当护兵，当连长，就算当团长、旅长，也不行，咱不干那缺德的事，不发那号横财！你要听大哥的，就别去，把背心儿给人家退回去，那，你就是我的好兄弟。你要不听话，跟人当了兵，我就算没有你这个兄弟，你也别认我这个大哥，永远别进家门，就是死了也不许进祖坟。”说完，气冲冲地出门去了。二忠看大哥嘴里没活扣，只好作罢，回绝了那位团长，退了那件“童子军”背心儿。
有一次，二忠回家来换衣服，正碰上抓壮丁，刚进门，就被抓走了。大壮知道后，花了许多钱，才把他保出来……可是，现在，二忠，终于当了兵。虽说是当的八路，那八路也并非“青面红发”，可毕竟也是“兵”呀！俗话说，挖煤的是埋了没死的，当兵的是死了没埋的，当兵就意味着死。
大壮家越想越觉得当八路就是跳火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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