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一切起源于一九九八年四月的一个下午。
这天下午，顾小乔正在办公室里埋头备课，忽然身旁窗外梧桐树上传来一阵鸟鸣。顾小乔循声向外望去，惊讶地发现，梧桐树上那仿佛是昨天还完全占据着天下的粉白色花朵已经变成了起伏如波的嫩绿当中星星点点的点缀，不知不觉，春天已再次返回人间。
从办公室的窗口向校园里望去，只看到处处春色如织，草坪青青，繁花锦簇。而那从未注意到过的花草的清香，这时候也一阵阵随着醉人的春风送入窗棂。
一种痒酥酥的感觉从顾小乔的骨髓里开始发端，悄悄的如暖洋洋的浴缸里的水一样将她全身淹没。望着那些在校园里情意绵绵漫步的年轻的恋人们，顾小乔忽然发现，她很需要谈一场恋爱。
顾小乔今年二十二岁，去年七月本科毕业于南方的某重点医药大学，现任京西省医科大学药学系的一名教师。医科大学坐落于京西省省会，而顾小乔家住于距离省会四个多小时火车快车车程的平阳市。孤身一个人在外地的日子，寂寞可想而知。
顾小乔当然也谈过恋爱，那次恋爱也像许多上过大学的人，发生在校园里。那段校园恋情开始的时候还颇为正常，那个男孩子非常温柔体贴，从来没有对顾小乔说过一句重话，他夏天给她买雪糕，冬天为她买烤红薯，每个周末都主动帮她洗衣，还时不时到校外买了菜，躲在学校水房里用煤油炉做好了给她送来。
这一切，顾小乔都感铭于心。她像个孩子一样全心全意的信赖他、依恋他，还决心用一生一世来回报他。
可是不知为什么，在一个暑假过后，一切都变了。
放暑假的前一天，他俩还幷膝坐在学校图书馆前的那片草坪上，他握着她的手，用手指在她手心上慢慢写字，眼睛却凝视着她的眼睛，然后，他问她：“你猜，我写的是什么？”那一瞬间，仿佛电光石火一般，那个字就自动浮现在顾小乔的脑海里。
“爱”，自然是“爱”；除了这个字，还会是什么字呢？
然后第二天，他依依不舍的送她到轮渡码头，顾小乔一直清清楚楚的记得，金色的夏日阳光那样明媚的照在船头的水上，他对她微笑的挥手，眼中有无穷眷恋。
但假期里，他却并没有像约好的那样给她写信和打电话，而顾小乔也生性羞怯，不愿意去惊扰他的家人，她只是渴望着开学。
开学第一天，顾小乔就发现，他总是躲着她。顾小乔咬牙把他逼到了没有人的走廊的一角，眼睛里莹莹闪着激愤，低喝道：“高朗！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你不要叫我看不起你！”
高朗，自然是他的名字，这才站住脚，并不看顾小乔的眼睛，很平和地说：“我们分手吧。”
虽然明知道会被逼出来的只能是这句，可是顾小乔一时还是难以接受，她差点儿就说出来：“不，我不能没有你！”
但是对顾小乔来说，比爱情更宝贵的，是自尊。
于是她只是站在那里牢牢的盯着他，看了半晌后，一跺脚，一言不发的转身跑掉了。
顾小乔小小的病了一场。确实是小小的，她只是发了一夜的烧，第二天就好了。顾小乔的意志力和责任感不允许她像琼瑶小说里的女主角一样一病不起，要人垂怜。
同情不等于爱情，施舍或哀求来的感情，顾小乔不稀罕！
这场恋情或许在那个时候就算是结束了，但是，顾小乔和高朗的缘分还没彻底了断。
刚开始的一两个月，顾小乔过得很轻松自在，她也用理智告诉自己，其实这样很好，高朗其实并不是她从小一直想爱的那种人。顾小乔从小想爱的，是孙中山、周恩来那样的人；即使他们不爱她，她也愿意终身追随在他们的左右，她愿意像这些伟人一样，为了人民的幸福、全人类的解放，毕生奋斗；虽历尽千辛万苦，呕心沥血，犹以苦为乐。可是，顾小乔觉得自己似乎生错了年代，无论是她的亲人，还是她的朋友，不小心了解到她这种想法时，莫不以之为最大的笑谈。为了不再遭人笑谑，顾小乔也就明智的掩饰住了自己真实念头，可掩饰的时间长了，她自己几乎都要把自己的初心给忘了。
高朗当然不符合上面这个标准。虽然他身高一米七八，仪表堂堂，但是他是那种传说中的上海人，既善打个人的小算盘，还更重视实际。他辞去了班长的职务，也不积极参加各种班级活动，集体打扫卫生的时候他总是会很快消失，每天醉心于服用各种中西药补品，养生保健中。每当顾小乔对他这样的行为大摇其头，大力劝说的时候，他总是笑笑，然后好像对一个小不点儿似的，带着一点儿漫不经心的调侃，对顾小乔说：“你啊，就像玻璃制成的人，虽然晶莹好看，但是真到现实社会里，一定会撞得粉碎。”，
顾小乔明明知道自己和高朗的差异，却又无法忘怀高朗的温柔。
他甚至在分了手之后，还那么温柔。
他愿意和她当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可顾小乔做不到。
顾小乔从小没有异性朋友，她有的只是男朋友。
她是一个笨人，永远把持不住“朋友”和“男朋友”之间的那条界限。
所以，在两个月后的一天，顾小乔不由自主的走进高朗他们宿舍，都没注意到是否还有别的同学在场，她就来到高朗面前，踮起脚尖，轻轻的在他面颊上印下一吻，然后含着泪说：“我们继续好下去，直到毕业，好吗？”
高朗先摇摇头，叹息：“我不值得你这样”，又抬头看看顾小乔的泪眼，点点头：“好的，直到毕业”。
不管高朗后来出了什么事情，每当一念及此，顾小乔总是感激他的。
他对她，始终是彬彬有礼，从来没有伤害过她的尊严。
即使他从来不是真的爱她，他至少也像一个绅士一样，给了一名女子体面。
后来的日子里，顾小乔努力了，她试着将感情挽回，她为他奋发读书上进，为他煎汤熬药，为他写诗送花；有一段时间里，高朗也再次拿出了热情。可是，每当感情的裂缝似乎即将消弭的时候，顾小乔却总是忽然想起他曾经对她的背叛。
她曾经那样信任他，把不愿意对父母说的话都对他说，他却毫无缘由、毫无前兆的宣布和她决裂。然后，直到现在，他也没有过一次解释和道歉。
于是顾小乔开始冷却下来，然后高朗也就跟着冷却。顾小乔其实是希望他能为自己辩解的，只要随便找个理由，她就愿意相信，可是，他就是一直保持着缄默。为了这个，夜深人静的时候，顾小乔在宿舍里常常无声饮泣。
她知道这是没有前途的感情，但是她停止不了。
两个人就一直这样忽远忽近，忽近忽远，远远近近之中，毕业的日子来到了。
毕业的时候，顾小乔没有急着找工作，她要看看，高朗会不会出口挽留她。只要他开口，她就会留下来。她不会成为他的拖累，她计划着为了他，和大家一样，去当她一直不愿意当得医药代表。她要不惜一切代价，挣很多很多钱，只要能和他永远在一起，——而且，她也并不在乎他发展成什么样，哪怕他只是个邮递员，——只要他这次开口挽留了她，她就永远忘记一切，和从前一样来爱他!
但是高朗一如既往的平静和缄默，当然，他找工作的进展，他从不对顾小乔隐瞒。眼见最后向学校交工作联系表的日子已到，顾小乔彻底死了心，她决定了回家乡去，甚至连硕士也不想考了。亲近的朋友和老师们对此一片惋惜之声。
人在年轻的时候真是傻，也真是无畏，居然就可以为了这样一件简单的事情，做这样重大的决定，顾小乔日后回想起来时，对自己也感佩不易，然而再叫她做一次选择，也许她也就未必会如此了。
回到省城后，顾小乔和高朗虽然没有断了书信，但也再没什么实质性进展，然而顾小乔的理智虽已宣告绝望，她的感情却还做着一丝梦想。在表妹冷映雪问她：“姐姐，你怎么还不谈恋爱啊？”的时候，她曾经望着远方煞有其事的回答：“我在等一个人，我相信等他事业有成的时候，就会来找我。”
其实顾小乔说得也不完全是谎话，高朗确实曾经说过：“等我挣了几十万，我就去找你”，可是，谁知道他自己是否还记得呢？
冷映雪虽然比顾小乔小上两三岁，可头脑并不像顾小乔这样不切实际，她很冷静的回答：“如果是真的，我很欣赏和佩服这个人；不过，我想，现在世上已经没有了这样的人。”
顾小乔片刻前还为坚信自己的描述而激动的两眼放出的光芒和两颊的绯红顿时烟消云散。她虽然爱梦想，却也不傻，只好在心底无奈的承认冷映雪是对的。
但顾小乔还是坚持等到了高朗那封信的到来，高朗在信上说：“我最近认识了两位女同事，她们虽然比我大不了几岁，但是却很精明强干，就是我一直想认识的那种人……”。
顾小乔看完信后嗒然若失。
响鼓不用重锤敲。她明白，自己一直不是高朗喜欢的类型，他想要个能照顾他的大姐姐，可她却是个依恋人的小妹妹。他不想要她这样的累赘。
顾小乔因为心底的寥落，甚至忽略了人间季节的变换。直到今天，鸟儿的鸣叫，又让她看见了春天。
“这一切，都到了该永远结束的时候了”，看到自己竟然辜负了如许的春光，顾小乔心想，“女孩子没有几年好时光，我已经错过那花满枝桠的昨日，难道还要错过今朝？”
而且，如果真的像电影和小说里那样，为这个男子等上十年，结果会怎样？也许他会感动，但更也许，她将一无所得。
不，顾小乔对高朗的爱，还没有那样深刻。没有深到为他甘心付出一生，不为他闻，也无怨无悔的地步。而且，她也不想让他在有朝一日感到愧疚，为了白白耗费了一名女子的青春。自然，如果他不愧疚，那她这样做就更没有意义。
放别人去飞，也放自己去飞吧。
顾小乔终于决定，立刻开始新生。
于是这个下午，顾小乔坐在办公室里感慨：“怎么就没有人为我介绍一个男朋友？”
不料话音未落，热心同事郝老师立刻接茬：“真心话么？真心话这有一个现成的。”
郝老师说的就是程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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