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羽很紧张。他刚才甫一见顾小乔，便觉得此女子有如天仙化人，她不施脂粉，眉目清丽，气质洒脱，婷婷袅袅沿着幽暗的走廊走来，满走廊里仿佛都被照亮。她开口说话，只听得语声清丽婉转，词语轻响，仿佛碎玉明珠跳跃溪。
程羽只觉得心上什么厚厚的东西“噼啪”一下就裂了，嫩绿的新芽拱出了头。顾小乔、郝老师后来说些什么，他一句都没听见，不知道怎么就莫名其妙的进了屋，坐了下来。
“这是个只有书本里或电影上才会有的人”，程羽想，他也遇到过不少女人，不论是打过交道的医生护士，有过来往的各家医药代表，上学时同窗的小姐丫鬟，那些纯朴的、精明的、妖艳的各色女子都不如眼前这一个，他不由自主想得到她。
人有时候越想好好表现，越不能好好表现，严秀梅走了之后，程羽都不敢再往顾小乔脸上看，他只是牢牢的盯住顾小乔坐的那把椅子的靠背。
顾小乔没看上程羽。
程羽虽然打扮的西服笔挺，可他个子不够高，而且形容拘谨，长得也并不像郝老师说的那样英俊潇洒；顾小乔从小见惯了自己家里那些挺拔潇洒的表哥表弟们，实在看不出程羽身上有什么可取之处。
可是顾小乔也不好意思就这样拂袖而去，她不好意思这么伤别人的自尊。于是顾小乔便准备着等程羽问些“你多大了？学什么的？平常喜欢干点什么呀？”等等的老套话题，自己和他应付几句后，就站起身来温柔地和他告别，从此永不再见。
却不料静了半晌后，程羽忽然滔滔不绝的说出一番使她意外的话来。
“我是一个有追求有理想的人，我对人生的理解就是不断完善自我，不断挑战自我，攀登高峰。”
“我从中学时代起就勤工俭学，曾经参与过学生宿舍的管理工作，曾经为了实践中医技能进行了按摩推拿等社会实践，此外还承包过某所学校的清洁工作。”
“大学毕业后家里希望我能开一个个体诊所，可是这不符合我的理想与追求，于是我不顾家人反对，独自去北京闯荡。”
“在北京我经历了一段艰苦的生活。我母亲只给了我两千元钱，我好不容易租到一间平房，月租金600元，要交三个月的钱，我就只剩二百元吃饭了。我当时还没找到工作，每天就只吃一个馒头…….，后来饿得受不了了，向家里要钱，我妈很生气，在电话里骂我：“老子挣的钱不是让你造的，还不到三个月就花了两千？”她摔了电话，但是我依然没有失去打拼的勇气”。
“后来我进了一家医药公司，领导很重视我，虽然没有安排宿舍，却委我以重任。我每天带着手下从通县骑好几个小时的自行车到朝阳做工作，后来累得尿血，但终于开创出了一番局面。”
“我现在呆的这家公司是另外一家公司，我离开原来那家公司的原因很复杂，一言难尽。我代理这家新公司全省的业务，现在我负责推销的品种主要是低分子肝素钠，去年它的销量已经是全华北第一！”
“我还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我喜欢文学，曾经背诵过莎士比亚全集，‘啊，生存还是死去？！……”
程羽因为过于紧张，所以一时找不到话说，一着急，便爆发出了那些找工作时面试的台词和前几天一场相亲时残留的经验，他本来还想再奔腾下去，可背到这儿时，却忽然发现，他已经忘了下文，于是他不由自主的停了下来。
办公室里暂时一片静默。
程羽是实在再找不到话说，顾小乔则是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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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程羽仿佛落水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般而发表的这番高谈阔论，恰恰歪打正着的扣动了顾小乔的心弦。顾小乔觉得听到的一切都那样新奇，她遇到了一种和自己完全不同的人。
顾小乔从小到大的生活都是听从父母的安排，上大学前，她每天除了读书几乎什么都不用干，甚至每天早上要穿什么衣服和鞋子，母亲都会放好在床头，等要上大学的时候，选择什么专业以及报考什么学校，也都由父母做主。毕业后的这份工作，虽然是她喜欢的，但在选择上，父母也并没有给她多大的权利。
因此，当听到程羽从中学起就不断勤工俭学时，顾小乔就开始羡慕他的生活，而等听到程羽毕业后不顾家庭的劝阻，毅然而然做出去北京闯荡的决定时，顾小乔简直对他钦佩极了。再听到程羽描述漂泊生活的艰难和他对困难的克服，顾小乔更是对他赞赏有加。
顾小乔觉得自己就像温室里经不起风霜的花草，而程羽才是那真正能够适应了社会的坚韧顽强的人。正是因了程羽的这番话，顾小乔改变了最初的心思，准备和这个人开始交往。
可顾小乔哪里知道，有些话不可全听，有些人不可全信。
程羽刚才说的虽然是实情，但这些实情，有些是经过了包装，有些是经过了夸张，还有一些，是完全忽略了背景。程羽才不是顾小乔想象的，从一开始就那样有头脑、有智慧、愿学习、肯吃苦的人呢。
可以这样说，程羽所做的一切，很多是出于迫不得已。
程羽的父母原来都是农村人，后来通过上学或招工等途径，辗转来到省城，虽然没有大发达，但最后各自做了老师，在村里人看来，也就是很有能耐的人了。可是这样有能耐的两个人，养出来的孩子却都不那么出色。
老大程化，从小不知为什么个子矮小，成年后也不足一米五，一直被当作残疾人看待。
老二程羽，个子倒是勉强长到了近一米七，但脑子从小好像不怎么够用，看上去好像很是刻苦，但学习成绩却总上不去，考了三次大学，最后离正式录取的分数线也还差着三百多分，最后严秀梅四处打听着，才终于把他送进了不需要入学考试，交钱就可以读的，京西省医科大学联合省自考办办的自考班。
老三程鹤，严秀梅想起来就觉得头疼，明明是个女孩子，行径却比两个男孩子要离经叛道得多，高中上了没两年，就描眉化眼，又是配隐形，又是纹眉毛，接着又不知拿从哪儿弄来的钱垫高鼻子，然后就彻底辍了学，走上了自由职业者的道路。自由职业也就自由职业吧，现在个体户也多了，正正经经干点儿事也好，可这个程鹤三天两头和人同居，最可气的是，同居的对象变个不停，一会儿是某经理，一会儿是某老板，但却又没见她拿回家什么东西和钱来，最多带回家几包零食，亏得她还一副乐翻天，以为占了大便宜的样子。
没办法，老大是个残废，没办法和他计较，老三又是女儿，迟早是人家的人，严秀梅凡事也就只针对程羽进行。
程羽第一年没考上大学，要求复读的时候，严秀梅就和他亲母子明算账，说好了，“国家规定把孩子养到十八岁，父母就尽了义务了，你现在已经十九了，也不应该在白吃白喝俺们的了。你想复读也可以，自己挣学费，边上学边干活吧，你要找不见干活的地方也不要紧，我可以帮你找。”
俗话说，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
程羽即使想反对，也没法反对啊，于是就接受了母亲对他的安排，一边复读，一边勤工俭学，——这，就是程羽对顾小乔所说的：“我，从中学时代起就勤工俭学。”
而他下面说的那些，学生宿舍的管理工作，其实就是给学生宿舍看大门；而那为了实践中医技能而进行的按摩推拿的社会实践，是晚上在一所洗浴中心做按摩工；至于对某所学校的清洁工作，不过是给严秀梅所在的小西关小学扫地。
而他大学毕业后去北京闯荡，实在是因为京西省风气比较闭塞，拿着自学考试的文凭在省里找不到工作。而家里希望能开的个体诊所，一来是筹措不齐资金，二来是因为程羽没有从业经验，根本无法通过审批，才没有开成。
程羽要去北京的时候，家里人，主要是严秀梅老师，当然是反对了，可是她反对的内容主要是程羽问她要的钱数。
程羽要的是五千；因为当时有个女同学提出和程羽一起去北京，她就准备了五千元，程羽觉得自己也该拿那么多。
严秀梅老师是这样说的：“你想去哪儿我管不着，但要那么多钱，我没有！”
“我这么多年打工挣的钱不都交给你了么？这都六、七年了，难道连五千块也没有？”程羽挺委屈。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严秀梅愤怒了，“你这些年不吃不喝啦？还有你穿的衣服和鞋，你上学的学费，你挣得那几个钱够吗？老娘给你贴补了多少都不说，你还倒过来给老娘算账！”
经过一番争执，最后母子二人终于达成了协议，程羽拿了两千块钱去了北京。但他走的时候没叫上那个想和他一起去的女孩。程羽后来是这样对顾小乔讲的：“她拿的钱比我拿得多，那我和她一起走，这辈子不就是一直欠她的？就只能她和我分手，我却不能甩她了。他家虽然有钱，可她长得也实在太丑了。我可不能为了几千块钱，把自己和她栓在一起”。
然后程羽在北京确实经历了一段艰苦的生活，饿过肚子，受过累，他最终总算进了一家三某口服液集团做销售。然而程羽的命似乎不怎么好，他进公司之前，公司虽然遇到些波折，但也还在赚钱；可等他进了公司，公司似乎一下子各种麻烦缠身，再也无力挣脱，在连着三个月没人给发工资的情况下，程羽坐不住了，自动离职，开始了新的奔波。
后来还是接到了一位名叫张宏亮的朋友的电话，才把程羽从泥淖中挽救出来。张宏亮也是医科大学的毕业生，不过是正规科班出身的，他父母都是医科大的老师，也教过程羽。张宏亮毕业后本来在医科大第一附属医院当医生，干了两年之后，觉得挣得实在太少，就辞职出来当了医药代表。
张宏亮这个医药代表和别的医药代表的区别在于，他不是为哪个公司干，他是为自己干。他同时找了好几个公司的品种来代理，两年下来，发展的不错，他一个人渐渐忙不过来了，就想招兵买马，忽然想到了程羽看起来还颇为老实，便给程羽打了电话。
程羽一听有地方能给他稳定的发工资，还有提成可拿，立刻收拾行装返回了省会。至少，回来后他不必再支付房租，也不会再忍饥挨饿。就算要看他妈的脸色和听他妈的呵斥，那也只是他从小就已经习惯了的事情，没什么可怕的。
程羽负责推销的品种的销量去年达到全华北第一的事，倒是实情，可他却没说，那是他用借来的钱违反规定，预支了回扣而垫起来的。
至于什么外企的地区经理的头衔，完全是程羽自己为了说上去好听，自己给自己戴的，他其实只是一个个体户的手下。
可是顾小乔哪里知道这样复杂的隐情呢？她以为自己老实，别人也就和她一样老实，完全沉浸在对程羽的盲目崇拜中。不过顾小乔从小修炼的是儒家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夫，所以她的这种崇拜并没有像严秀梅刚才看见她那样的大张旗鼓显示出来。
这可让程羽不知如何是好了，他想看看顾小乔的神色，却又被太阳晃了眼，于是他只有很僵硬的坐着，等着顾小乔开口。
顾小乔本来也想谈谈自己，可看了看办公室墙上挂的钟，惊讶的发现时间竟然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顾小乔从前也没相过亲，也不知道第一次和人见面该相处多少时间，她想：“看一场电影也就两个多小时，那得是很熟了之后才做的事，那今天第一次见面，已经谈了一个多小时了，是不是这就该说再见了？”
再看看程羽，似乎也没看出他有继续说话的意图，于是顾小乔微笑着站起身来，对程羽说：“我们今天就谈到这儿吧，改天再联系。”
程羽一听此言，顿时如落冰窖，心想：“完了”，以为顾小乔没看上他，但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也站起身来，几乎连头也不好意思抬，便匆匆的往办公室门口走去。
不料顾小乔竟跟着送了出来，边送边说道：“我觉得你刚才说的很好，请问，你对我的印象怎么样？”
程羽一愣，头脑间一片糊涂，仓促间匆忙答道：“呃，我觉得你，很有大将风度。”
顾小乔听了很是受用，但却也没忘了要实事求是，以免误导了对方，于是对程羽说：“其实我有很多缺点和不足的地方，希望以后可以得到你的帮助和宽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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