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狂犬风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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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战杀牛虫后又过了一年,周围闹起了狂犬病,传说许多人被疯狗咬伤不治而亡。一时间传得沸沸杨杨,闹得人心惶惶。那时又没有狂犬疫苗,为了人们的生存,只好将狗消灭掉,周围十里八村都在打狗。我们去打草时听山北的小伙伴们说(战争结束后,我们和山北的“敌人”成了好朋友,每次打草都凑在一起玩一会儿。)他们村里出现了疯狗,已开始打狗了。这一天,我们村接到上级命令:以生产队为单位组织打狗队,打死所有的狗。大爷因为本身就是第四生产小队的队长,又加之身强体壮,有威信,就被定为我们小队的打狗队长。接到命令后,大爷三天没吃没喝,眼都哭肿了。我和铁蛋更是寸步不离大黄,连睡觉都睁着半只眼,生怕一觉醒来,我们的好朋友不见了踪影。
三天来村长找了大爷三次,大爷始终不发一言;村民代表又找了大爷三次,但任凭他们什么说,大爷还是不发一言。别的打狗队都已展开了工作,第二生产队已打了一半,第三生产队的狗打完了,听说村南第一生产队在吊死“没耳王”时,目睹它的死壮,小南山一头跳进了井里,他不想活了,后被大家救了上来,人是救上来了,他却大瞪着眼,像呆了一样不吃不喝,也不说话,他妈妈看护了他三天,又请赵爷爷画了符,叫了魂才清醒过来。
这一天,公社里来了督查队,就住在了第四小队,村民们特别是第四生产队的人们都开始怀疑起来:怎么还不动手?是不舍得大黄吧?狗命重要还是人命重要?只有赵爷爷一直在说谒语:“狗是人心,人是狼心”。这一天我们村有个到北山村子赶集的壮年男子让疯狗咬了,回来几天就发疯而死。这下村里可炸了锅,许多人听说四小队还没开始打狗,就纷纷来指责大爷,面对上级的压力和村民的指指点点,看到那壮汉临死时的惨状,大爷实在撑不住了,他召集第四打狗队的队员开会,开完了会就喝酒,喝完了酒,打狗队就要开始清理本生产队的狗了,而大黄将是第一个。
他们吃完喝完后却不见了大黄——明明是关在铁笼子里的,还挂上了一把破锁。怎么就不见了?它就是再威猛雄壮聪明机智也不会开铁笼子吧!我们这些孩子们还没放学,这可真是怪了!打狗队员们只好先拿别的狗开刀了。这时我们也放学了,就一边哭着,一边跟着看:红卫家的狗被木棒打死了,朝鲜家的狗被石头砸死了,拥军家的狗被吊起手用水灌死了,前进家的狗被用绳子勒死了,家的狗最惨:的爸爸在门口用吃的引它,后面两个打狗队员将两扇大木门掩了过来,死死地夹住它的脖子,一直到咽气,那只狗的眼睛都从眼眶里蹦出来了……狗儿们的死相惨不忍睹。我们的嗓子哭哑了,我们的泪水流干了,我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为什么牛马这样强大却要串着牛鼻圈、带着马嚼子在人们的皮鞭下卖命,为什么狗这样坚牙利齿却对那怕是一个孩子也摇尾启怜,都是因为我们,是我们太凶残了,人可以想出千百万个让它们死的方式。现在,我还知道,就算是狮子、老虎见了人也会退避三舍——是人的凶残压制了它们的野性,人是世界上最凶残的动物,但愿这种凶残别用在人类自己身上!
不出二天,四小队的狗全被清理了——只跑了大黄。现在全村的狗只有大黄了。公社的督查队直接开到了大爷家,村长和公社的督查队长一起质问大爷:是不是将狗藏起来了?吃饭前关在铁笼子里的狗没人放怎么会没了?身为队长怎么能徇私舞弊?!村里的人们也议论纷纷,气得大爷砸碎了家里所有的盘子碗和贴满白纸的门窗,和他们狠狠地吵了一架,只差动手了,就在不可开交之时,大黄突然回来了,它的肚子瘪了,毛也不亮了,显然几天没吃没喝了。村里的打狗队员们纷纷拿起了家伙:有的扛铁棍,有的抡木棒,把大黄团团围住……我们就一起喊:“大黄,跑呀!”并想上去赶它走,却被大人们拉住了,我和铁蛋对那些人又咬又踢,可无济于事,很快就被制服了。只有哭着看的份了。在督查队长和村长的严令下,大家一哄而上。大黄面对气势汹汹的人群,浑身的毛全竖了起来,它突然仰天一声爆啸,啸声中那份唯我独尊藐视一切的王者霸气,那股阴戾恐怖逼人胆魄的冲天寒气,直透每个人的心底。有个队员突然扔下铁棍,掉头就跑,其它的人也手脚发颤,不敢向前。这时所有人的目光一起投向了大爷。大爷从小桌子上拿起一个小酒壶,拨掉盖子,一口将壶中的酒喝光,他慢慢地,慢慢地走向大黄,眼里流着泪,嘴里叫着大黄的名子,大黄趴了下来,大爷用绳子将它捆了个结实,用手巾将它的头和嘴包了个严实。大娘在一边烧香,一边烧一边哭着说:“大黄,好孩子,一路走好!在咱家没缺你吃没缺你喝,我多给你烧些纸钱,过了奈何桥,到了那边也别太难为自己了,别让我们放心不下!好孩子,求你别怪我们,都是那疯狗病给惹得!”小伙伴们早已哭成一片,大人们也纷纷落泪。就连那些说“狗命重要还是人命重要”的人也记起了大黄的好处:它跳进火海救前进,到坟坑里找红卫;在南山上勇斗杀牛虫;有人说大黄舍身救主,那么冷的天它拖着病体,在南湾里破冰救过石头,更有人说大黄有灵气,要不它怎么能知道大难临头而开开铁笼跑了呢……整个院子骚动起来,而赵爷爷更是不住地喊:“造孽呀,造孽呀,天狗不可杀!”打狗队员们把大黄抬到了屋子里,避开了人们的视线。我们就跑到门窗前看。只见大爷颤抖着举起了他那用来打铁的重达20斤的大铁锤,用他那打铁练就的强壮双臂高高地举了起来,瞄准大黄的头,闭上眼睛一锤下去,噗地一声,手巾开了,血溅了大爷一脸一身,大黄一声没吭,大爷跌坐在地上,浑身颤抖,再也举不起大铁锤了,我们这些小伙伴也摊倒了好几个,就像那一锤不是打在大黄的头上,倒是打在大爷和我们的心里。另一个队员又拿起了铁锤,一下、二下,连打十几下,大黄一动也不动了。白石灰墙被血溅成了红色。“死了”,村长说,“把它抬出去埋了”。人们解开了大黄的绳子,刚要伸手去抬它,突然,一个队员像触电一样缩回了手,惊叫起来:“它动了一下!”几个人吓得一下子跳了起来,又过来几个胆大的走上去踢了大黄几下,它一点反应也没有,于是笑说:看你这点胆,用大铁锤砸了十几下,别说狗头,就是生铁也开了花……话没说完,大家都僵住了——大**起来了,颤巍巍地站起来了,它的一只眼睛没了,向外喷着血,头也变了形,但它还是站了起来,它的样子更威猛吓人,它还是大黄,还是那威猛的狗王,不过,它成了独眼狗王。屋子里所有的人都没命地跑到了院子里——除了大爷,大黄也跟了出来,它用那一只独眼扫视着众人,我们停止了哭泣,大人们停止了吵闹,一个手拿木棒的队员赶紧扔掉手中的木棒,好像说:不是我打的你,可别找我呀。院子里一下子一点声音也没有了,刚才的喧哗突然变成了令人窒息的恐怖的宁静。我猛地反应过来,用尽全身气力喊:“大黄,快跑!”小伙伴们也跟着喊。大黄用一只独眼对着每一个它熟悉的人扫了一眼,回过头来冲着我呜呜地哭起来,我们也一起冲着它哭——我从没听懂过大黄的话,但那哭声我却听懂了,那声音至今还在我耳边回荡。大黄最后哀嚎了一声,冲破人墙,一口气跑上了西山。惊魂未定的村长说:“算了,它反正活不了了,让它死在山上省得埋它。”

是的,大黄活不了了,十几下大铁锤打在头上,眼睛打飞了一个,血溅得满屋子是。那铁锤就是打在生铁上也会打开花,何况是头!赵爷爷见此情景突然大叫一声“天狗不可杀!——”,嘴张了几张,猛喷三口鲜血,白胡子都成了红色——他气绝身亡。
大黄死了,一代狗王的死亡,也标致着一个狗的朝代的灭亡,从此村里没有狗了。
大黄死了,我像长了一场大病,比没了亲人还难过。一想到从此和大黄阴阳两隔我就痛彻心扉,那种撕心裂肺的疼至今想起来还心有余悸。其它小伙伴也好不到哪儿去——我们在一起时只会默默地流泪,快乐突然一下子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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