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凉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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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没更新,两章一起上传了,前面更新不稳定,谅解)
今天是新年,天气很好,天很蓝,轻风吹送,却并不觉得如何寒冷,清晨的太阳早早地晒进了病房,照在白色的床单上,泛着温暖的光,人也变得暖和起来。
林麒和往常一样起得很早,等着护士进来给他换点滴。
针头从静脉里拔出来,再插进去,这就是十块钱,林麒肉疼,心里更疼着。
这半年住院,除了单位给了两千,剩下的大部分都是自己掏钱,连一向对钱的概念不太熟悉的林麒也知道了家里着实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父母的那点工资花在自己身上,连个波纹都飘不起来,这大半年城里乡村来回跑,怕连工作都保不住了。
这些天,但凡和林家有点八杆子打不着的远亲,父母也腆着脸皮一家一家求过去,林麒一次次地看到父亲深夜站在阳台上一枝连着一枝地抽烟,他知道父亲平素是个多么原则多么清高的人,所以他没办法恨自己父亲的隐忍无能,他爱他的父亲,渴望父亲的拥抱,可是,他又着实为父亲老实客气低头认命的软骨头所恼怒羞耻。
半年的医药费,就像个可怕的无底洞,把林麒的心也给吸到了谷底,挣扎着,痛楚着。
他真的希望自己就这样安静地死去,那也是个解脱。
护士给他打了点滴,给前天手术的伤口换上药,帮他把衣服穿上,摸了摸孩子的脑袋,上面只有短段的一撮短发,原先的那一头墨染青丝早在手术时被剪去了,可是这次林麒没有丝毫的情绪表现,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护士表情很甜地对他笑了笑,和他说了几句孩子话,甜蠕带点嘶哑的嗓音,很好听。
林麒乖巧地时不时回报一个微笑,脸颊微红,很仔细地盯着小护士看,突然奶声奶气地认真说道:“护士姐姐,您好像林黛玉姐姐,可是,要注意身体哦。”
护士很开心地笑了起来,原来因为新年还要留在医院值班的苦闷心情也稍稍好了起来,再次摸了摸他漂亮的脸蛋,忍不住在他脸上轻轻啄了一口,林麒的脸又微微地红了。
在医院里住了大半年,这一层的护士,林麒基本上都已经认识了,他平素就是纯洁腼腆却不失礼貌的乖乖孩子模样,再加上那清秀诱惑地能杀死人的笑容,饶是见过人间风景无数的医生护士们,也禁不住一个孩子如此地可人,平时见到他都会亲热地摸摸他的小脑袋,年轻些护士甚至干脆就抱他在怀里不愿撒手,莺莺燕燕,一群青春少女就在楼道里光明正大地对一个未成年儿童实施轻度猥亵,虽然确实是经过主人的允许,但不可否认这是极其严重的威胁儿童罪,要判刑的。
林麒偶尔也会走路不小心,撞上那个长得很漂亮,却表情清冷,让他无由来有点悚的医生阿姨,但对着他也绝少有板着脸的时候,虽然还不至于破天荒地笑出来,却也会把目光调温柔,甚至有时会轻轻摸摸他的头。
他其实很享受这样的时刻,畏惧却亲近着。
医院的姐姐阿姨们对他都极好,也许是这一家子为人都和善,也许是这一家人长得都太好,尤其是这家的小孩子,医院的护士和医生对这一家子都蛮客气,除了通知大人们按时交钱的时候。
昨晚李泽刚一家并没有逗留多久就走了,刚和表哥混熟了的李妹妹依依不舍地挪出了病房,出门前还回过头对林麒做了个鬼脸。
林麒对李芝菲这个表妹还是很有些好印象的,这表妹长的乖巧伶俐,漂亮可人,而且聪敏异常,虽然见过不多面,且每次在一起时间都不长,却每每能和自己保持很好的默契,自己平时并不张扬,沉默寡言,她却每每能把放着绕在她旁边的孩子不理,跑在旁边,单独找自己说着悄悄话。
李芝菲人小不记事,他虽小,谁真心对他好,他却真心记在心里,只是,他已经渐渐分辨出大人对他好,很多,也只是对自家大人有所求,又有几个是真心实意的,他对这复杂的社会渐渐有了一丝疲惫畏惧。
林麒潜意识并没有探究别人心思的**,特别是自己喜欢的人,要说这七窍玲珑心思,也只是为了在恶劣的环境中更好地保护自己而已。
他翻过放置在腿上的一本颜色发黄的线装图书,是七十回的手抄本水浒演义,正看到林教头风雪山神庙,雪夜上梁山,林麒心里一片冰凉,眼角发酸。
他现在这身子,不说这大半年起早摸黑的练功,就是这辈子,怕也再练不得功夫了。
孩子年少时的英雄梦,行侠杖义,草莽江湖,此刻对于这孩子来说,显得那么地渺茫,那浩瀚的江湖梦,再也没有了实现的可能,他仿佛又变成了原来那个没有自信,受尽欺辱,胆小沉默的怯懦之人。
这无尽的苦楚,他爸爸不知道,他妈妈不知道,就连平素与自己最亲近的陈小姨他也不能告诉。
为何老天要如此残忍地对我,他悲愤莫名,把牙齿咬得咯咯直响,
天气不错,林南檀和李静怡带着林麒一家三口在医院外面的亭台花园里散着步,暖暖的阳光照在身上,林麒难得没有寒冷的感觉,不过也是裹了好几层衣服,原本有些清瘦的身躯顿时鼓了起来,最外面套着李静怡的呢绒外套,昨夜下过雪,林梢草皮上都覆着浅浅一层白,林麒一家走在弯弯绕绕的石子甬道上,黑红相间的颜色在下过雪的一片白色里显得很鲜明。
甬道通向一个很有些古典情趣的红木亭子,下面是一方池塘,浮着几片碧绿的荷花,水质并不太浑浊,远远看去带着一层绿,池水里的雪早化开了,只荷叶上面残留一点洁白,清雅干净,微风轻抚,让人心情为之也舒畅了起来。
亭子里有一对年轻夫妇,男人戴着一架很精致的金丝眼睛,生得英挺非常,衣冠楚楚,气度不凡,女人穿着时下最流行的貂皮大衣,优雅地挽着男人的手臂,温柔地看着两个长得很漂亮的孩子好奇地趴在池塘旁边看着池塘里的鲤鱼荷花,孩子是对双胞胎兄妹,时不时欣喜地转过头向亭子上方的夫妇问一些很孩子气的问题,那个气质很好地女人很耐心地一一给予回答,孩子脸上顿时露出了无比欢乐满足的笑容。
李静怡提前一步进了亭子,用手绢檫干净座位和栏杆上的积雪,三人在夫妇对面坐下,那男人回头看了一眼,不以为意地转过头去和少妇亲切的说了几句笑话,少妇痴痴地笑着,却把男人的胳膊抱得更紧了些。
林麒有些发呆地看了一会儿那两个孩子在池塘边嬉戏玩闹,就别过头去看着池塘里鲤鱼安静地游过池底荷花,冒出头来争抢双胞胎兄妹兴起撒下的零食。
微风轻轻吹着,偶尔卷起亭子上面残留的积雪,几人安静地坐着,静静地享受此刻的安逸宁静。
那对双胞胎玩耍了没多久就蹦蹦跳跳地跑回了夫妇身边,围在他们身边穿花蝴蝶似地追逐着,林麒突然觉得有点孤独。
那个双胞胎哥哥忽然仰着头指着亭子对面的杏树林里对男人唤道:“爸爸,和尚!”
夫妇顺着孩子的手指向外看去,那女人突然浑身一震,不可思议地睁大了那双美目,男人本来还笑着的脸色突然阴了下来,微不可查地撇了身边女人一眼,嘴角浮起一丝戏虐的微笑,那笑却让对面悄悄看着的林麒觉着有些冷。

一个年轻和尚穿着米黄色的厚棉僧袍,正艰难地从杏树林里走出来,草鞋上沾着雪迹,那张干净俊俏的脸被风雪冻得有些发青,他手里抱着一个婴孩,那婴儿生得绝不能算好看,甚至有些恶心,光溜溜的脑袋上飘着几缕枯黄油腻的头发,一对肉瘤从脖子两侧很不协调地长出来,看着就像婴儿生了三个小脑袋,两条晶亮亮粘稠的鼻涕挂在婴儿的鼻子下,垂到口角,和尚微笑着用破烂却绝对干净地袖子轻轻地替婴儿檫去鼻涕,袖子外面的手,已经冻得发紫,和尚脸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痛苦之色。
和尚突然抬头,看着树林对面石桥上的红木凉亭,愕然半晌,继而微微一笑,顺着石子甬道缓缓走了过来。
林麒注意到女人的脸色有些发白,脸上表情丰富至极,震惊犹豫尴尬绝望矛盾,林麒突然很想笑,却笑不出来。
亭子里的气氛渐渐奇怪凝重了起来,林南檀微不可查地往后面靠了靠,林麒眼里有了丝悲哀。
“爸爸,那孩子生病了,好可怜”女孩怜惜地说道,就要走过去看那婴孩,被少妇急急拉住。
和尚脸上依然挂着轻松的微笑,一步步地迈了上来。
轻笑着对女人唤道:“依依,真巧。”
然后转过头对那个也微笑地看着自己的男人也温声说道:“青城,有十年未见了。”
双胞胎兄妹疑惑地看着这个和尚叔叔和自己的爸爸妈妈说话,狐疑地转了转眼珠子,马上就把注意力放到了和尚手中的婴儿身上,想上去摸一摸,却又不敢。
男人脸上很自然地再次漾起微笑,眼中溢出了重逢的惊喜,站定身子,很矜持地对和尚笑道:“是啊,很久未见了。”
上下打量了和尚一番,浅浅笑道:“和尚还是如此好心肠,这又是从哪里捡的孩子?”
和尚看了他身边女人一眼,微点了点头,随机温柔地看着怀抱里的孩子,少顷才苦涩一笑:“在寺院门口,那天我出去打柴,打开门就看到他藏在篮子里,正对着我哭呢,这孩子与佛有缘,我便收留了下来,只是他身体不好,我带他过来看看。”
男人很满意地点点头,“恩,不错,你依然是如当年一般菩萨心肠,当年若不是你辛苦把依依拉扯大,她怕早就饿死了,同学里,对你的心诚也是极佩服的,只是,如今你看起来混的却并不太好。”
和尚洒然一笑:“混也是一种生活,但见心明性,求诸己心,不被世事虚幻迷了眼睛,便是禅了,和尚如何不知足?”
男人笑得更开心了,拉着和尚的衣角,绕着他转了一圈,遗憾地摇头叹道:“当年诸多同学,如今五湖四海,天各一方,互相之间也不帮衬帮衬,由着你胡闹,也着实让人寒心。”
和尚却只是看着那个名叫依依的女人,丝毫没有理会男人的调侃,过了许久,才幽幽地叹了口气,目光中藏着痛苦的纠结,再不看那个自始自终不敢看自己的那个美艳少妇,突然转身向男人拜了下去,“请救救这个可怜的孩儿吧!”
男人假意慌乱扶起,手上却没用上一丝一毫的力气,任由和尚跪在亭间,外面的人都好奇地看向这里,好似很难得才看到了这场好戏,只是他们站的太远,听不得亭子里在说些什么,也不好意思故意爬上亭子去偷听。
男人整了整衣裳,俯视着和尚,诚恳问道:“你要我怎么帮你呢?虽然我们曾经适同学,但亲兄弟明算账,你要我帮你修修寺庙改善下生活,那我还勉力可为,至于这个半死的东西,就算能治好了怕也是个白痴,老同学劝你就不要白费力气了,你也一大把年纪了,该为自己考虑考虑了,到农村里找一个务农女人,结婚生孩子,这才是正经的生活嘛。”
男人扫了外面一眼,笑容得更深了,从上衣口袋里缓缓摸出五张面值一百的大钞,和善地对跪在地上的和尚说道:“夕照,老同学就最后劝你一次,你看你身边这些同学,哪些不是混的风生水起?还得自己爬起来啊,你说,唉,你说你怎么就落到了这步田地了呢?”
亭子外看热闹的人群看那英俊洒脱的男人对着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和尚一出手就是五百,哗得倒吸了口冷气。
和尚看着散在身前的五张一百大钞,深深地叹了口气,缓缓起身,平静地捡起散落地上的钞票,闭目良久,突然睁眼笑道:“是啊,我是落到了这步田地,既然如此,贫僧便谢谢善居士了。”
那男人没料到自己这个老同学突然就笑了起来,微微一愣。
和尚已经抱着婴儿转身便走,再也不回头看上少妇一眼,穿过人群,瞬息间便消失在杏树林中。
男人对着和尚消失的方向轻蔑一笑,也不理站在一边脸色惨白的少妇,对拉着少妇衣角惊呆了的双胞胎孩子微笑道,“云若,云冰,这个和尚以前和爸爸是同学,可惜后来疯了,跑到深山野林当了和尚,你们要好好学习,不然以后也会和他一样,疯疯癫癫的,这么大人了,还要跪下来伸手向别人要钱。”
叫云若云冰的两个孩子低着脑袋想了半晌,才犹豫着点了点头,男人满意地笑了笑,环着手臂转身又看起了池塘里游弋的鲤鱼。
少妇突然浑身一软,瘫倒在了木椅上,两道清亮的泪痕犹新,浅浅挂在脸上,像两道狭小的河流。
林南檀拘谨地坐着一边,依然保持着原来转头看风景的姿势,动都没有动过,他此刻依然强行扭着头,只是看着亭子外林子树梢的孤雪。
李静怡秀眉微皱,把坐在身边的儿子往怀里紧了紧。
却突然听到林麒虚弱却冰冷地对着那英俊男人说道:“他是落到了这步田地,你却又怎么落到了这个地步。”
林南檀浑身一震,那个男人不可置信地猛转过身来,狠狠地盯着林麒看,既而凶狠的目光看向孩子身边的林南檀和李静怡。
林麒却看都没看他一眼,微眯着眼睛,里面冰雪一片,冷的可怕。
男人勉力平抑下怒气,尽力撑着优雅的笑容对李静怡问道,“你家的孩子?”
话还没说完,躺在李静怡怀里的林麒冷冷笑道:“做作”
男人怒不可遏,青筋暴跳,顾不得被亭子外面看热闹的观众笑话,跳脚要骂。
林麒再次打断他的国骂,嘴角噙笑,“俗气”
清凉目光如雪如霜,看着那一对粉嫩精致的双胞胎,对上两双如玉石般剔透晶莹的眼眸,老气横秋地摇了摇头,道:“可惜,可怜”
随后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似地挽起双亲的手臂,三人晃晃悠悠地就往亭外走去,也如和尚那般没有回头哪怕看上一眼。
可惜,自然是可惜如此精灵可爱的一对兄妹有了如此阴险卑鄙无耻冷血的父亲。
可怜,自然是可怜这一双无暇纯洁的兄妹竟然生生见识到了自己父亲的无耻做派,也许,还要被这样的父亲生生扭曲曾经如冰雪般纯净的心灵。
惜哉,怜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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