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奶奶,孙儿想您呀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月圆之夜,繁星廖廖
一阵嘈杂的犬吠悲鸣在供销社后花园突兀地响起,久久不息,在大院里吃年夜饭的人们心里猛一哆嗦,怔怔地望向院子后方,傻傻对望了几眼,忽听一人怪叫一声,众人这才忙乱地抓着笤帚棒子,连菜刀揣锅勺地乱哄哄涌进了厨房的大门,直奔外面而去。**这才惶过神来,突地一声哭嚎,疯了般就往门外窜去,刘顺达才想起自家小子正在菜园外玩狗,脸色顿时变得煞白,脚步踉跄地也向外奔去,至于锅里正炒着的菜,这时哪还有什么心思去管,一众人乱腾腾地挤在了门口,排开门向外看去,脸色顿时又是一白,几个妇女更吓得厉声尖叫了起来,林麒也跟在人群中,却只是冷冷地注视着场外已经乱成一团的场景。
那只毛色纯黑如油,比林麒还高了大半个脑袋的大狼狗早已不如原来那般英武挺傲,缩瑟着半支着腿,颤抖着在菜园里转着小圈,恐惧地瞪着眼睛看着环视在自己外面的十来条黑毛野狗,原先光可鉴人的毛皮早就脱落了一地,几处殷红的碎肉残皮垂在腰腿腹上,还汩汩地往外冒着鲜血,仿佛随时都要掉在地上,一看就是被野狗群撕扯下来吞入了肚子里,四条腿也是被扯地七零八碎,伤口深可见骨,甚至能看到露在空气外面的惨白碎血的断骨头,也只有三条残腿支撑着小山般的身体没有倒下,原来总是阴光摄人的一对绿眼此刻也只剩下一只,眼珠子连着眼囊都被撕了下来,血水洒了一地,脑门脖颈被咬掉了几个大窟窿,整个脑袋淌满了鲜血,黄色的泥土灰尘粘粘地搭在光溜溜的皮肤上,仿佛穿了层土外套,恶心地直叫人倒胃。显而易见,不用再等人们驱赶野狗,也早是活不成了。
几个半大孩子也是身上带血,瑟缩着趴在地上,有的还能动弹,有的干脆连动都不会动,只把脸死死埋在土地里,也不知道还是死是活,身上的血也再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狗斗时撒在身上的。早已有吓破了胆的家长不要命般冲进狗斗圈里去捞人,男人们也吆喝着向狗群打去,却不能让野狗有分毫后退,那怒睁的双眼如寒似刀般直逼人心,渗得人心惶惶,却只得股起一口恶气,死命地把木棒笤帚锅铲往野狗身上招呼。
王文翰一直站在林麒身边,绕是他家猎户出生,此时看着面前这桩血腥的人间悲剧,也是心下颤抖,连着整个人都点哆嗦,脸上早就褪尽了血色,猛然间似是心有所悟,猛得扭头定定地看向旁边此刻安立如素,只是脸上有些微微苍白的林麒,猎户家天生的直觉让他心里电光火石边把整个事情想了个通透,这背后的黑手,到底是谁?
他突地又打了个寒颤,只觉全身如坠冰窖,伸手无援,他身前一尺站立的那个孩子,恰似一条冰冷血腥的毒蛇,正在他身前扭动盘旋,嗤嗤吐着蛇信子,毒蛇绕手,冰凉如斯。却见林麒若有所感般地回头对自己微笑,如此温柔的笑容竟让他又猛地往后一个急退步,却好似怕毒物欺身,他只觉脑袋里仿佛挨了一记重拳,懵懵然间再分不清东西南北,只知后退,离那个男孩越远越好,又仿佛挨了一记蛇吻,脚步踉跄了好几步,才勉强支住了身子。林麒心里虽也是阵阵颤抖,却不敢表露在脸上,只是看到好友如此情景,一颗七窍玲珑心哪还能不明白,当下只能微微苦笑,心里如打翻了七味瓶,浑然不知滋味,这个念头才一晃而过,就马上被他压了下来,他不会后悔,也不能犹豫,知道要再挽回这个朋友的真心,怕又不知要有多难了,暂时也没有法子,两人对视一阵,又双双都把头扭了开去。
此时却不是想这些事情的时候,必须要早撇开了关系,像早打算好了一般,林麒快步冲回厨房,端起一锅热肉汤就往外跑,回来时场面已经是混乱地不可控制,却看林麒使出吃奶的力气,猛地就连锅带汤就摔了进去,热汤大锅连人带狗地砸了一地,崩地炸裂开来,众野狗一声悲鸣,待扭头看到林麒奔着自己直冲而来,面目狰狞,想冲出去,却迟疑了一下脚步,林麒趁机大叫:“野狗,野狗,滚,滚!”边嚎叫边抢出一把笤帚就往野狗处赶,林南檀李静怡陈诗绮等人吓得大叫,也不管不顾地冲了出去,士气一起,连带着站外边看热闹的老人孩子妇女男人们也向下战场一样闭眼就往前冲,怪声吆喝了起来,却谁也没注意到那些野狗似乎对林麒有些畏惧,在一条黄毛大狗的带领下,吠了几声又扯了狼狗小狼几口碎肉,呜咽着就往北溜了。
众人拾掇着家什伙赶回菜园子时,烟尘已经散了,只看见场中林麒浑身染血,竟是吓瘫在了地上,差点没憋过去,林南檀李静怡陈诗麒于是众人赶忙有伤的赶去找大夫,妇女老人们护犊子般守在自家孩子身边,没伤的搂着自家孩子老人安抚镇定,一片混乱中,林麒也被吓出了一身冷汗,自然也没注意到雷海东冷冽惊疑的眼神正从人群中远远看着自己。
王文翰不知道什么也悄没声儿地走了,也没和谁打个招呼,众人余悸未消,自然又开始七嘴八舌地吵了起来,林麒借着喘息的机会听明白了几句,却是大人怀疑是山外那个猎户儿子引过来的野狗,吵吵嚷嚷到最后,也不好拿一个孩子说事儿,脸红脖子处地又数落了林家几句,选择性地忽略了林麒最后倒汤赶狗的义举,老大不愿意地散了场,安抚自家婆娘孩子去了,林麒只闭着眼睛冷冷听着,心里又把事情从头到尾想了一遍,确信没有马脚了,他才缓缓舒出了一口气,悬着的心总算落到了实处。
他信得过王文翰,虽然知道现在王文翰铁定是疑心上了自己,但就算不是怀疑,他也相信王文翰会为自己保守这个秘密,这是他的性格,也是两人之间感情的筹码,只是不知道经过这件事后,感情的筹码还剩多少,他却也不想去想了,现下只想拥在被窝里好好地睡上一觉,最好醒来把所有事都忘记了才好。
他竟这样,在李静怡怀里,沉沉地睡了过去。陈诗绮温柔地站在两母子旁边,轻轻地握着他的小手,轻轻地擦拭着,不知怎么,浑不觉间竟是落下了泪滴,轻盈晶洁,落地无声。

是啊,她都知道,却是林麒不知道自己早起过河喂狗的怪异举动,早就被她看在了眼里,可是,她只是默默地站在他的身后,静静地看着,担心着,暗中保护着他的生命,哪怕自己粉身碎骨,魂归香亭,这就是她的一生罢。
×××××××××××××
92年新春,这个华夏子民普天皆庆的日子里,供销社却是处处悲声哀泣,刘桂武,刘桂新众孩童或伤或吓,哀哀切切,众人家多有凄惶者,终日嚎哭不止,林麒这几日也是脸色惨白,做痛苦状,也是本家恐将有丧,遂收拾行装,准备择日归家。
元月初六,李氏泽刚派来了单位一辆小车,林南檀一家静悄悄离了文曲,直奔老家赛江,林麒一剑负身,南檀责骂苦劝多次终不能让之稍离剑身,也只随他去了,只是一路沉默,车里的气氛随不算很差,终究是不太好过,偶有汽油味甚熏,让人其厌作呕。
一架小车,摇摇晃晃地就奔赛江城而去,两侧青山高崖,车旁怒江奔涌,偶见沙土船只,皆闻所未见,此次确是林麒记事起第二次回本家过节,且有可能是丧节,虽两侧风景绝佳,也坐上了难得的小轿车,但林麒初离文曲,虽非万分不舍,然纷扰种种,总是无心看风景了。
直从日悬中空开到日落西方,轿车方始到了赛江。
×××××××××××××××
赛江,地处闽东地理中心,隶属如海市,是闽东发展外向型经济的窗口。改革开放的春风吹入闽东沿海基地,这座现在还不太闻名的小镇现下却是如今经济开发呼声最高的一个地区,全镇辖24个村、7个居民区、有115个自然村,镇域总面积78.6平方公里.总户数1.25万户,赛江西岸已有成片开发的趋势,诸多工业企业的入住已经让这沿海小城开始焕发其独属的青春,情势一片大好,堪称宁德地区除了如海外最有发展潜力的城镇之一。庞大的人流量和工业基础,一条横亘南北的浑浑大江,将这座民间小城装点得万家灯火,生机勃勃。
林南檀一家却没时间欣赏这日日更新的小城,赶着路地把小车直直拐进街边一条大道,往里走,就是连绵不断的坡路,两侧新旧房舍搭建,绕过一处关口,局面豁然开朗,一座依山而建的宏伟寺庙万寿寺金碧辉煌,气势万钧突兀地现在眼前,寺庙宏伟,庙宇层峦叠嶂分不清何出何止,檀音渺渺,石阶俨然,一派庄重森严之像,车子却又拐向寺庙山道旁的一条小径,盘旋直上,檀香如麓,熏人欲眠,道侧山势渐高,力此可观山下星光万点,建筑百万,气象雄浑直似御风而行,如此情景,更添森然雄浑,天地造化,竟至于斯!
车继续往前开,就是一条不大宽敞的柏油路面,两侧民居如叠,道下是一条碧绿的幽幽潺水,水面每有清荷飘香,鱼儿泛游,绵延不知何来,汩汩不知何去,亦多有架石桥导引山居建筑于道,此处名万寿路,此山,正是万寿檀山,可称赛江第一山,此后房地产市场奇盛,山上也就多了许多别墅小楼,而原住民自多有被驱赶流离之事了。
林家正在檀山最高峰,峰名飘雪,取其冬日山巅飘雪之意。
山上有居,名檀香居,山中有径,青石铺就,却并不如何凌乱,小径不宽,止过三人,山势高险,石阶俨然,正是一百单八阶,不知何时有,也不知何人所建。
林南檀一家三口,打发了小车司机,在街坊的奇异目光注视下,缓缓上了青白高阶,依山而上,全不管旁边街坊邻居嘀嘀咕咕的小声议论。
林家,虽不是大富大贵之家,然在这条万寿街上,却非是寂寂无名之辈,那檀香居居于山巅,也自多了几分神秘凌然之意。
林麒夹在沉默的父母中间,依山缓缓而上,孱弱单薄的身躯,背负木剑,稚嫩如玉的面容又多了几分苍白,略显沉重的步伐,依然乖巧沉默,依傍在脚步有些踉跄的父母身侧,显得画面有些滑稽,此刻却无人敢笑话这年不过十的小小少年郎,一家三口那如出一辙的沉重步伐仿佛就踩在人心上,一步一坑,携山之势,竟是如斯森然。
山的尽头,依稀的一处屋舍院落,此刻已是一片洁白,不是雪,而是白色的灯笼,白色的篷帐,白色的对联,还有,白色的花圈。
他们走过的地方,一张白纸讣告正依放在门边。
先母王氏嘉荷女士于壬申年正月初三因病仙逝,千古。
女林乔嘉、林依晏、林清荷、子林南檀、林中南敬吊……
山的那头,夕阳已完全沉入了山谷中,凉风袭人,吹在人身上确是冰冷无比,人们掩住自家的那扇门窗,似也要掩住自己的眼睛耳朵,掩住心中的紧张烦躁,只留得几声轻轻的叹息。
林家三口,已经踏入了自家院门,早有穿着麻布麻衣的亲属出来接了进去,院门打开,似乎还在欢迎八方来客,客厅里已经乱作一团,忙碌着这些繁琐的黑白事,却没人对林南檀说些什么旁的话,只是让他们先好好休息。
林麒看着这些乱嘈嘈的人群,看着他们脸上没有丝毫的悲伤,心里隐约有些不舒服,却被他压了下去,只是怔怔看着院中堂挂着的听爸妈说的对自己疼到骨子里天天哭着闹着叫自己回家的奶奶,虽然见过的面不多,心里却是生出了一丝无可抑制的疼痛,一滴清泪再也止不住地从脸颊滑落下来,只是冷冷看着面前那些偶尔还能笑出来的脸孔,直欲怒吼。
那个听说小时候嚼碎了碎语碎肉喂自己的那个奶奶啊,那个把自己捧在手里抱在怀里暖在心里都怕把自己融化了的奶奶啊,那个长途电话一个接着一个大,一声声呜咽无言的奶奶啊,难道,我就再也见不到您了吗?您的孙儿,回来看您啦..
想着记事以后唯一一次和奶奶的相伴,林麒再忍不住,痛哭失声,这许多年的委屈,一并哭了出来,泪落滂沱,只是,奶奶再也听不见,暖不着了..
奶奶,孙儿好累,还想在您怀里暖暖,听您轻声碎碎地絮叨,孙儿,想您呀..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