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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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史人熊凉又笑了:“映秀镇,就是大家现在坐着的地方。”
……佑天八年,中土宫中爆巫蛊事,里多多大怒,追查甚广,牵连死者八千余人。一远亲王族亦在追查之列,该王自幼多病,生性淡然,与世无争,是以向来没没无名。被人追杀之际,慌不择路,至映秀镇,于镇中小桃园包子铺逢卓四明。其时,桌侧尚有一娟秀女子。
卓四明邀其至自家小院中稍歇,未几,数百官兵将小院团团围住。待得知此间主人身份后,第二日,帝师守备军八千余人,将小镇团团围住,却无人敢于发出进攻之令。
第五日,已为北面军统领的舒无戏,从与西山国的战线上突然回撤,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急掠过京师,直扑映秀,先锋军两万余人于当夜包围映秀镇外帝师守备军,同日,身处中军大营,身负皇命,司监察之责的的文职监军离奇失踪。
同日,京师内商人罢市,民众上街,打一横幅上书八个大字:吾皇圣明审慎查明。据称其中最得力者,皆为国史馆学生,国史馆学生多为豪贵子弟,人脉深广,京中守备无可奈何,其时国史馆馆长,萧梁也。
六日后,里多多下诏责问舒无戏,罚俸半年;萧梁有管教不力之责,口头警告;另云:据查某王天性敦厚,定不会行出巫蛊如此恶毒之举,令其自归府第,念其体弱胆心,是以惧命而走,皇无怪也。
第二日,舒无戏领命返回北疆,先锋军转后军,却迟到四日后方撤;京师骚乱亦止,只有少许顽劣学生仍在不停乱窜,伺机偷偷占路上少女便宜;帝都守备师亦遑遑归城。
引发事端的那位宁王也在惴惴不安中回到了京师那座小小的府邸,只是身边却多出来了一位清秀美女。
其后里多多推行新政,邀神殿主事至朝廷,以教义定人罪否。又内修政事,外强兵甲,变市易均输之法,增税实库,意欲有所作为。
于西凉州设天宝寨,对西山国用兵,互有胜负。
然变法过疾,思想禁锢又严,民不堪其苦,郡不堪其索,颇有抗争。中土朝局风雨不断。
佑天十一年,里多多崩,年二十九岁,未有遗诏。
有子五人,其中四人早夭,余一子为天生痴呆,于是皇位空悬,朝中诸臣不知如何是好,中书令蔡确进言,宁王血统纯正,天性纯良,实可托以大宝。
诸臣一听宁王之名,不由想起三年前那件震惊朝野之事,顿觉可行。于是一干大臣骑高头大马,或八抬大轿,至城西一不起眼巷中,一不起眼府中,亲迎宁王入宫。是日神职人员退回神殿。
宁王当年九月登基,改号绍明,为中土第五十七任皇帝,是为明宗。皇后宋氏,为东都劳亲王长女,亦即当年宁王落难时在映秀镇中所逢之女。
新皇所下的第一道明诏如下:
“今封卓四明为佑国亲王,令掌枢密院,制天下兵马,进朝不拜,亦不拘何时进朝,亦可于映秀镇上视事……”
如此殊荣,在中土的历史上从没有人得到过,纵有,也是一些名流千古的人物,在死后追赐的尊荣罢了。
于是此诏书一下,有心人便开始暗自琢磨起来,以为这是将欲取之,必先予之的老把戏,只怕一场兔死狗烹的戏剧又要上演了。而西山国和北丹国亦是朝议纷纷,料那卓四明终究难逃此劫。
可惜没人料对,在明宗短暂但却深得史家颂扬的一生中,始终对卓四明以师事之,恭谨无二,其中缘由,颇令人回味。
明宗初立,西山国欲发兵中土望江郡,以雪当年被两万民兵驱远之耻,西山国第二任国君和晓峰之子和晓得不允。
该国元老会趁其北游狩猎之机,擅发军令,命右路军绕道南下,直扑望江郡,初战告捷,得汶川城。元老会骄纵之时,下令屠城,百姓死二万九千余人。
舒无戏发兵急援,一月内尽驱敌兵。
中土史载:
“当年冬,雪疾。
帝师单身赴西山蓝旗军大营,杀蓝旗军自营佐以上军官直至旗主,共计三百二十四名,无一遗漏。蓝旗军,即屠汶川城之部队。
来年春,风劲。
帝师又至西山国都城,日内,灭该国元老会,元老二十七名,死。
西山国元老会一制,自此消失。”
绍明三年,与西山国议和,西山称臣,进贡。
同年腊月初三,宋皇后为卓四明祝三十岁生辰,命闻名大陆的百娆会歌舞团晋京演出,于兰陵广场演出,京城百姓齐观之。
此时当年北丹南下时最后留守的那个小城的老兵也恰恰于此时荣休,于广场高台上见着这位声名远震天下的帝师竟赫然是当年那位自北丹来的青年,不由大骇。
至此,一个惊人的推论便在中土、西山两国的民间传了开来……

在新任西山国皇帝的有力推动下,这个消息自然也传到了北丹。有人上书太后,应南下擒凶,太后立斩此人。自此,北丹再无人言。
绍明十一年,体弱多病的明宗崩,享寿三十有六。
明宗生性纯良,十一年间内修德政,外结善行,施与民休息之政,简朴深居,与皇后夫妻恩爱,终其一生,无另立嫔妃。虽于山河疆域版图无尺寸之功,实为千古难见的好皇帝。死后庙号“仁文”。
明宗身后遗下一子,年未及冠,即日后的景宗皇帝。宋太后隐于龙椅之后,垂珠帘视朝事。史载:每逢诸大臣及公国国主在朝会之上稍有不敬之心或怨怼之念时,太后便会轻抚身前案上的一柄玉如意。
世人皆知,此玉如意正是宋太后产下麟儿时,那位当朝极品大员,手握天下兵马,受封为佑国亲王,先皇太傅,谈笑间灭了以骁勇著称的西山军蓝旗大营,似无意便毁了该国元老会的一个中年人所送的礼物。
于是众人躬身噤言。
又五年,朝局已定,卓四明自削佑国亲王之爵,送还调兵虎符,令萧梁入宫为皇子太傅,自己茕然一身躲入映秀镇中的小院,不复问世事。
同年,神庙上表,为其请尊号,朝议三月,定为:“帝师”。
当江一草从国史馆后墙的狗洞中爬出来时,那年正是我朝世新十年,北丹鹰翔二十三年,西山第三任国君执政的第七个年头。
此时距乾英后抱着幼小的北丹国主席卷中土,已有近两百年。
距西山族从雪域上退至中原,已有五十四年。
北丹国主被刺,已有三十二年。
帝师卓四明,也就是在那一年里,踏入了中土。
三十余年的时间,足够让少年白头,红颜老去,生者化为白骨,死者湮去不名。却不知流云城外,磨矶山上的树可曾多了几棵。
三十余年间,天下三国平稳地各自运行着。中土故去了三个皇帝,而宋太后又开始了她的第二次临政。
北丹国中那位有丧子之痛的太后早已魂归天国,而继任的,便是那位被刺杀的,可能会是,也只永远只是可能的最伟大的北丹国主的堂弟。
西山国人一如既往的勇敢且无心机。只有他们的连续两任国君始终恪守着那位卑鄙的开国者:和晓峰的教诲,在北丹和中土之间,做着那似乎是永动的来回摆动。
世间处在平静之中,似乎历史就这样随随便便又翻过了一页。
但此处套用那位卑鄙人物的一句话:“历史只是一位弱女子,关键只是看你准备用力量去**她,还是用诡计去诱奸她了。当然……我选后者。”
映秀镇。
客栈中的众人,似乎还沉浸在这数十年前,当时天下的奇妙过往中,半晌没有人出声。虽然熊凉讲述这些史实时,语词佻脱,不雅之极,不恭不敬。但这些故作洒脱的话语之下所淡淡提到的事情,却又是如此地让人洒脱不起来。似要鼓起闻者心中热血,却反让人直觉空荡荡的,平白生出一股无措之感……
映秀本已近北地,此时正是初冬,天已渐寒,夜已渐深,寒气更甚。
熊凉面色忽然一冷,一道细细地声音自他喉中挤了出来,却只将这四周里的寒气都比了下去。
“在下似乎还遗漏了一点。就在这随随便便翻书的过程中,先皇太傅,受封佑国亲王,曾任兵部侍郎,独取两科状元的卓四明,卓大人,在朝廷敕封帝师之称后一年,述明六年间,于隐退之时,忽起谋逆之心,刺先皇景宗于这映秀镇中。
当年事败,叛平,身死。”
不带任何表情地说完这段话,熊凉的脸色更见疲惫了,眉头紧皱,细细地喘着气,喘地十分认真。
“大家都饿了吧?吃点饭菜可好?”
也不待众人回答,便自顾自地介绍道:
“映秀镇月明,人少,星稀,空气也不是顶好,唯一拿的出手的便是肥嫩的盘山羊和水灵灵的萝卜,最适合放在一起红焖,这就让老板来一钵?”
接着转头向同桌那位木然呆坐了许久的富贵年青人轻声说道:
“陛下以为可否?”
寂静的映秀镇,就因这个称呼,似乎一下骚动起来。
熊凉静静地听着,他知道,此时黑夜之中,虽没有呼喝,没有打杀之声,却隐藏着他自己所不能控制,也无法控制的骚动。
街面上所有的灯都熄了,只剩下孤伶伶的客栈中,孤伶伶地灯火。
一群听书的人,
一个孤伶伶的讲书人。
他深吸一口气,轻轻唤道:
“萝卜烧羊腿肉,多姜不要葱。”
风起三更响,声声断人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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