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京师景阳门高十余丈,其下甚阔,门柱上刻着的却不是常见的云盘龙之类,倒是面目狰狞的夜叉鬼神,白日中亦是有些骇人,到了晚间,清幽月光映照之下,更是令睹者失魂。此门是城东方向唯一敕造神门,而且当年修这一座,为的也就是其后数百年间唯一不变的作用,杀人。
由景阳门往西头去,过朱雀大道不足百米,便是京师中赫赫有名的国史馆。几百年间,中土王朝的大臣们若是有何错失,殿上应答又难合君意,便会被押下那数百米的御阶,出内城,由朱雀大道而南,由路口而分,若圣眷仍存,便会押往国史馆,余生中做个不上名册的编修。若圣意难返,便只有送往景阳门,往来生去了。是以京城中有一说:“朱雀之下,右为生路,左为死关。”
上个月方由巡察司佥事升为按察院主薄的刘名,此时便是站在死关,景阳门之下看着国史馆的方向。他无从知晓,城北的按察院内,自己的顶头上司,被称作天下奸滑无三的两位堂官大人,已准备将他推上朝廷里见不得人的那一面。他只是觉得初春三月,京师中无数宅子里的桃花正在偷偷地绽放,自己却在闹市之中监斩,实在是有些不大合调。
监斩台上他官职最高,属下看着大人居然有雅兴在红台上看风景,虽觉诧异,却也无人敢催。好在此时阳光正在中天,碧天万里无云,过不多时,刘名便觉着强光有些刺眼了,便摸摸身上还算平整的青布官服,转头低声道:“今天台下怎么这么多人?”
一官员俯身笑道:“大人不必多虑,只是连着几月,处决人犯都在僻静处办了,免得有骇视听,只是今天这人有些身份,宫里说了要明正典刑,示民以正,这才到了景阳门。百姓已经好久没瞧过这种热闹,自然都凑了过来。”
红台上马上忙碌起来,一连串奉行了几百年的套数过后,执刀人自台边倒了碗烈酒,走到台中央被捆绑在地的犯人跟前,将塞在嘴中的烂布团取出。下面看热闹的人群也发出轰地一声。
刘名在一旁看着微微皱眉。这刑前一碗酒素有定规,应在行刑前半刻给犯人饮下,此时已要落刀了,给挨刀之人饮下,酒意未上,头已落地,那痛楚又哪里减得了半分。不由暗自忖道,刑部的人这几年做事愈发散漫了……
却不料台正中的囚徒被取出口中布团后,却未如以往的死犯那般抢着一口饮尽,贪这人生间最后一点生趣,反而奋力挣扎,想站起身来。身旁的衙役拿着刀把木棍使劲敲打着那人的后背,那人却势若疯虎,半点不肯屈膝。红台四周围着的人群一见有热闹可见,更加地鼓噪起来。
刘名任监斩之职已有数月了,从最初的一丝畏惧,或是隐隐一种兴奋早已变得麻木,临死之人的种种情态也都一一看在眼里,此时见这死囚如此,不由一笑摇头,暗自叹道,似这般,待会儿挨刀之时只怕更无痛快可言了。
却不料那人直起身后,反而静了下来,身旁诸人见着这变化倒是一时无措,呆在四周。只见那人长发已污,结成一些乱团吊在面前,面上也是肮脏不堪,但那双眼之中却透着份说不出的怨恨,直如那坟莹鬼火,绿幽幽地好不吓人。只见他张开嘴,干枯的裂成块状的嘴唇一张一合。刘名侧耳一听,竟是轻轻说了个:“冤……”
这时台下上来一个中年汉子,刘名瞧见他来了,暗自忖道,终究还是来了。待瞧见那汉子手中所执,竟是一根粗铁棒,不由一笑,心道哪用得着这大阵仗。挥了挥手,示意稍安毋燥。
接着身形一转,来到那死囚面前,柔声道:“你有何冤?”
那人方才一直俯身在地,此时见得面前一个年青人正温和地问着自己,待看清那年青人身上的衣服,才悟道原来这便是今日的监斩官。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说话了,虽明知自己奇冤无比,但这千头万绪在这断首台上又岂是一时能说清的了?
刘名瞧这死囚眼神迷离,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便知这人所犯之案定有冤情。便走到案台前,翻开卷宗一开。他却只看得一眼,便马上掩了卷。走回那人身前,低声道:“事涉通敌,又有何冤?”
那人颤声道:“大人,非小将抗敌不力,实在是那疯三少……”眼看有半点生机,哪敢拖延,半点没有方才绝命神态。刘名挥手止住,寒声道:“即便如此,你又怎能向那东都城外的草埠湖借兵?难道不知那是北丹人放在我朝之外的钉子。”底下围观诸人闻言方知,这台上待刑之人居然是个将军,睹奇之情又增了三分,待听见和那恶名满天下的反贼红石疯三少扯上关系,更是拥挤起来。最后听见监斩官说这将领竟和中土死敌北丹国有不清不楚的关系,不由高声叫骂起来,几个老妇更是一脸凌厉直欲择人而噬的神情。
那待死的将领闻得刘名如此说话,不由一愣,半晌后忽地迸出一阵狂笑。众人正感诧异,却听“啪”地一声轻响,紧紧捆住他双臂的皮包铁竟被内力生生扯断。刘名一时措手不及,竟没来得去退开,被他挟在臂弯之中,动弹不得,倒成了人质。台下围观诸人不由大哗,但有些眼尖的,却看的清楚,那监斩官大人脸上兀自笑着,看不出半丝地惊惶。只是却没人瞧见,刘名露在袖外的那只手,悄悄地翘起了尾指。
喧哗声中,众人只闻得那将领狂笑道:“老子就算死,也要拖你们一个按察院的狼……”
话方说到一半,却忽然断了。
只见一个文文静静的清秀青年从他身后走出,将还染着血污的剑收入鞘中。向仍自微笑着立在那将领尸体旁的刘名躬身道:“大人受惊了。”

刘名摇摇头,自嘲道:“这就是不习武功的坏处了。”那文静的年轻人闻言却是不笑,淡淡道:“有我们三兄弟在,大人习与不习都是一般。”此时那拿着铁棒的中年汉子也趋近身来,呵呵笑道:“咱几个随大人干这行当有好几个月了,今天才有动动筋骨的机会。”。刘名摇摇头,一笑而已,并不言语。转身走到血泊中的那尸体旁,拾起裂开的皮包铁仔细琢磨着,这皮包铁乃是按察院的枷具之一,外有坚韧的叠重牛皮,里面是精铁丝,端的是结实无比。刘名只见断口浅灰,显然没人动过手脚,心中不禁有些骇然于这将领的内力了得。骇然之后,又是一笑,对着那片血污喃喃道:“能将你逼到这个地步,红石北阳城的疯三少,究竟是何等样的人物?”
四周诸人见得这等场景,最后又看那通敌叛贼伏法,不由采声四起,半晌后方平息下来。刘名此时和那出手毙人的剑手正站在台下看着一些衙役正提着水桶清洗台面。他转头问道:“你老大呢?”
“昨晚二堂官说有事要做,让他去办了,这时辰可能还没办完。”那年轻人回话仍是冷冷的,不带半丝情绪。便在此时,远处又隐隐有一阵喝采声传来,刘名眉头一皱,正待发问,年轻人偏着脑袋听了会儿,抢先应道:“是天香楼。”
这天香楼地处京师城西,又在朱雀大道旁侧,加之在食客心中是大大有名,虽然此时只是午时,却早已是人声鼎沸,菜香四溢了,江一草三人围坐在一张精致的雕梨花木桌旁,桌上错落着摆着些菜肴,菜色清爽,说不出的诱人,江一草却只是偶将手中双箸伸出,收回之时却仍是筷尖空空。他盘算着这两天来的安排,思来想去,也没觉着哪里出了破绽,只是为了让符言和按察院的那个佥事搭上头,就花了一笔不小的数目。待会儿春风若是现为自己收拾一遍包裹,只怕是瞒不了她。
莫矶倒是瞧出这即将远行之人有些心不在焉,以为他还是在愁年前的那笔糊涂官非,开解道:“你这一去,在西边呆了三年,事情自然就淡了,日后回京,谁还记得那些可有可无的事情。且放宽些心,吃杯酒。”接着给江一草满斟一杯,送至面前。
江一草一笑接过,道:“斟酒时,须满十分,你这心意倒是足的很。”眉眼间受用的很。却不料桌上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却端直伸过手来,接过一饮而尽。
莫矶见这情形,不由异道:“春风……咱俩有些时日未见了吧?怎么你这兄长却是对你如此管教,小小年纪竟抢起酒来了。”
那被唤作春风的小姑娘鼻子一哼,没好气道:“哥马上就要出远门了,喝那多酒有什么好处……你也别在我面前摆这大人的谱,我是顶不受人管教的,何况是按察院里出来的大爷。”
莫矶闻言一窘,江一草连忙呵呵笑道:“春风管教的对,我这人就是天生的贱命,不论年龄长幼,有个人管着倒是挺好的。”接着转头道:“我这一去,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回来的。若你有事要问我,倒是给个口信春风,她自然有办法通知我。”
莫矶闻言倒是讷闷,心道你小子这次上前营的一干文书都是自己办的,若有事自然有办法寄书与你,怎么倒要一个小姑娘家的转来转去。正待发问,却见江一草紧张地盯着桌旁的长凳,而春风正一边打开包裹,一边嘴里嘟哝着:“出门在外,事头多着了,可别忘了什么”接着皱眉寻思,昨晚上给他们俩准备的事物里有什么遗漏没有。
正在江一草心道不妥之时,楼下传来轰天一般的喝彩声,顿时吸引了春风的注意力,小孩子毕竟天性好奇,连忙转头从栏上向下看去。江一草得空,赶忙轻轻将包裹拉回身边。“楼下怎么这么大动静?”
莫矶闻言,将自己那杯酒一饮而尽,应道:“噢,最近这些时日宜白商会和抱负楼两边抢生意抢的厉害,这天香楼和对门的水云居也干起仗来了。前几天水云居请了百娆会的几个歌姬,好生光彩了一下,将这边的生意显得顿时没了。这不,宜白商会马上想了招,请了个说书先生,天天从正午间开始讲书。”
江一草哑然失笑道:“若不是此事出自一向端方的宣节校尉莫矶之口,这叫人如何做信?区区一个说书先生,街角酒肆,哪里没有。若此举能赢得了百娆会尽十年之功培养出的歌姬,却不免叫人笑背过气去。宜白商会,这名字取得好,天下第一商会莫不是到了现世真的要一穷二白?”哈哈大笑中,险些自凳上掀翻过去。
他自笑的得意,却自余光里瞧着春风脸上平空生出一股怒意来,心中一个激灵,暗自骂着自己愚笨不堪,怎可在这春风小丫面前说宜白商会的坏话。忙打了个哈哈,将头伸出栏去,看看这个被天香楼寄予偌大期望的说书先生,究竟是何等模样。
只见楼下桌椅被重新置了一下,中间空出一片地来,放了个小桌,桌上一壶茶,茶旁一砧木,旁边立着个人,在这初春回暖的天气里,身上却仍是罩着个千破万穿的破烂袄子。见得这人打扮,他不由心中一惊,却见那人慢慢回头,似无意间向楼上扫了一眼,和江一草目光对上时,面上竟露出一丝讥笑之意。那人缓缓转过身去,一敲醒木,沙哑念道:
“……这大好头颅,谁人斫之,古今枭雄,谁称第一,且听俺天下第一讲古人,城东老熊为诸位看官一一道来,正所谓:龙虎风云写春秋,兴废风灯若传邮……”
江一草缓缓坐下,心中百味交杂,只觉得此时楼下传来的那段说书开场小调竟像是从遥远天际传来,其间隐有风雷。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