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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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师东南千里之外,一座青山突兀地立在平坦原野之中。山中树木枝叶茂盛,谷间时有云雾飘过,最上端有座寺庙在云间时隐时现。庙旁行出个僮子,端着食案,却不进正殿大门,而是拐了个弯,径直向着庙后的一间茅草屋行去。只见那僮子将食案放在门外,然后轻轻敲了两声,便无言退去。
咯吱一声,一只莹白如玉的手伸出门来将食案拿了进去。只见此人发上别着根木叉,生的是眉清目秀,神朗俊丰,加上一袭白衣上淡淡描着几枝枯竹,更是生出一股脱尘之感,只是瞧那袍领上细细绣着一圈银丝寒梅,才知晓原来这人竟了神庙中高高在上的神官之一。
只见这位身份尊贵的神官大人一拂袍摆坐下,姿式随意,却自然透着份优雅。他面前放着一个黑漆小木台子,方才接过的食案被他随意地放在木台旁边,却也是看未看上一眼。木台上零零碎碎地放着些桃木做成的小细棍。山顶本就寒冷,但这间屋子里边却置有火盆,仍是温暖如春。这神官拿起眼前台中胡乱推在一起的细木棍,嘴唇一翕一合,似在默祷些什么,然后松手。
只听啪啪数声,一大把小细棍落在台上,梨白的细木在朱红色的木案上胡乱堆砌着,却成了任谁也瞧不清楚的图画。神官闭上双目,将两手平摊放在细木图之上。只觉屋内一阵无由风起,那洁莹无比的双手间竟迸出一大片光芒来。
待光芒敛去,他细细看着面前的木图,面上喜色一掠而过,马上又恢复那似乎万古不变的平静。
若细细辩认,竟发现木案之上那些细桃木看似胡乱置着,一竖一横间却隐隐大有深意,竟像是一幅面貌模糊却又和谐无比的图画,这幅无言之图竟是无一处可添笔,无一处可抹白,一种无来由的平和之感从画间跃然而出。
不料方才撒木亮掌之际,那阵无由风竟将屋里的一根灶草带了起来,方才在半空中飘了老久,此时却不识时趣地悠悠落了下来,落在这幅难得一见的木画中。整幅画面顿然为之一乱,再不复方才模样。灶草色深,却映着那木案红色亦发的深了,竟像是那西天残照,满眼血色一般。
拾起这根灶草,却见案上再也无复方才神韵。白衣神官将这一株不合时宜的灶草在手中轻轻捻着,苦笑道:“真是败笔。”
江一草在天香楼中木然坐着,耳听着楼下那自称天下第一讲书人的城东老熊,不知在讲些什么,却引得全楼鸦雀无声。不由暗自一叹,转身对着莫矶言道:“天时不早了,既然今天动身,还是早些走吧。”
莫矶闻言一愣,道:“难得听城东老熊说回书,怎这么早就走了。”转头看看窗外。“时辰还早,且坐坐无碍的。”
春风此时正倚着栏干,听的津津有味,头也不转道:“哥,这人讲的可有意思了。这时候正在说望江王爷当年和王妃在东都城里拾花搭错车,偶遇那场戏。可不能走,至少我也要听到当年那胆大妄为的东都世子是怎么偷拐后母,又是怎生逃到望江,还成了王爷……”言语间却调皮的很,倒像是邻家里某个准备偷听大哥情史的小姑娘。
莫矶笑道:“你们小姑娘家就喜欢听这些奇闻。那望江王爷是何等人物,毕竟是太后的亲侄儿,虽说早年间父子失和,乃至闹得势不两立,但亲不间血。待抢亲的事情淡了,自然也就没什么了……至于封王之事,看他这些年在西陲用心经营,力抗荒原诸族,百姓乃至军中谁人不服。受王爵也是水到渠成之事。”挑了盘中一块玉兰嚼了,胡乱道:“大凡大人物,必定心有所定。若换作一般国亲,听这城东老熊满天下乱嚼旧事,只怕早就想办法阴了他。也只有望江王山高水远,才懒怠理会。”
春风小姑娘回话头来,眉眼间尽是笑意,问道:“那依你说,这些街头坊尾传的些一辆马车逃杀万里的故事竟是假的?”莫矶一呆,辩道:“那些事由,若非当事之人,又有谁知。若无人知,这故事自然就是假的。”春风一笑,唇角动了动,却也不反驳回去,眉毛却是俏皮地一跳,似是讥笑这位莫公子实在是无趣。
独坐半晌的江一草此时方有空说话,“莫兄,听你口气,对这望江王爷倒是有几分敬佩。”
莫矶摇摇头道:“朝廷一共只封了三个异姓王,东都老王爷一向勤勉为国,不用多言。而高唐的那位荒唐王爷倚着祖宗余泽,政事荒废,亦不用多言。倒是望江郡的这位王爷,武艺极高,又极有识人之明,手下三面旗威震西陲,自身又是兵法大家,对西陲荒原用兵七年来,未尝败仗。只是……”
江一草见他沉吟不语,面上忽地现出一丝笑意,问道:“只是如何?”
“只是……”莫矶在心中想了想措辞,谨慎道:“只是为人过于偏激,又极为护短。在朝中和东都一系斗个不停,全不顾父子之情。而谁要是碰了他属下的州官将佐,下场都惨的很。这一点我是一向不以为然。此乃枭雄,我却是学不得的……”
江一草见他二人一个谈兴正浓,一个伏在栏上恋不回头,迟迟没有离开的意思,无奈下只有续着话头道:“不做枭雄,那就只有做英雄了。”
莫矶腼然一笑道:“哪有这大志向。”接着面色一肃道:“当前天下虽然大定,却东有北丹之迫,西北有西山之扰。那天脉丛山之中却又隐着北阳城的疯三少。南边虽说安然无比,但那荒唐王爷谁也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声音稍许高了些:“想我三尺男儿,立于世上,虽不求立万世之功,却也愿安邦保民,求得个风调雨顺,万民无患。”接着一笑,似是开解自己般:“我自知自己天性固执,学不得圆滑那套官场本领。但如今太后临朝,眼见皇帝再过两年就要亲政,虽朝中亦有社鼠,但毕竟是吏治尚清,万事井然。我求得不多,只求在这太平天下维护这井然二字罢了。”
江一草万没料得竟勾出他这一大段话来,闻言亦是一阵思索,半晌后方道:“这天下万般,终究求的不过是井然有序罢了,你要在这秩序之间周旋,又要维护它的运行,只怕会有些吃力。不过黎民百姓所求何事?不过就是能有几天太平日子而已,若大家各自尽力正心,舍得一些实难舍得的事物,世间自然无扰了。”这一番话淡淡道来,却不知是说给莫矶,还是说给自己听的,却不知他心中将要舍得那实难舍得的又是何等事物。
又坐了些时,那二人终禁不住江一草缠磨,随他下楼准备离去。江一草敛气轻声,默默自楼下那些看客间走过,却不料那说书人城东老熊的目光仍是不离自己后背。他只觉着后背似乎被两道寒气逼住,走地愈发地快了。却在此时,但听的啪地一声,不由心中一乱。
一转头,却见那城东老熊将醒木自桌上缓缓拿起,沙着声音道:“世人皆言命有定数,都不忿这天下做恶的享大福,受难的逃一生,却又自言命数,不敢稍有所抗。但命数却终是这般吗?就如那东都世子携美狼狈出逃,茫茫天下竟无一人可救其难,只得一驾马车穿千山,淌百溪,映刀光,沐剑雨,历百死千劫方回到了王妃故里望江郡。当其惶惶之时,又有谁人能料得此子日后竟能封王拜将,成就一番功名?正所谓:谁弃灶边草?一草乱天下!………”

江一草闻得最后两句话,心中一紧,余光中见春风和莫矶仍是面容不变,心中方宽。急忙加快脚步走出门去,却没注意情急中竟向城门相反的方向去了。那二人见他走的如此之急,不免有些奇怪,却也是相对苦笑,跟了出去。
江一草低头走了时,猛一抬头,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朱雀大道路口。察觉自己指间尽是冷汗,不由一声苦笑,暗笑自己也太过胆小了些。此时日头已偏,街上一阵风掠过,空气中更见清爽,他抖搂精神,隐起那副惶急模样,转头向身后急急跟来的二人一笑,正待说话。
却只见春风面上忽然现出怪异之色,莫矶眼中却是警色一现。心中暗道不妥,方有此念,便只觉背后一道凌气剑气杀了过来,剑势一气呵成,竟让人避无可避。偏在这万险之时,江一草但觉这剑势虽动,却凝而不发。他心中料定来人必是以自己为幌子,所取的却是自己身前相距不足两尺地的莫矶,对于如何应对,心中顿时翻过几个念头。
在旁人眼中,却只见白日大街上,一个手持利剑的年轻人正以迅雷之势向他刺来,而江一草却似乎骇傻了,全然不知躲避。那持剑之人见这人竟如此窝囊,全不知躲避,便顺势杀了过来。
正在莫矶大步上前之时,春风却一脸古怪的笑容,想着自己这个哥哥又准备弄些什么。却不料江一草是什么花招也没,老老实实地脚一软,瘫在地下。只是这一瘫,却恰躲过那一剑之厄,但又在背后上方留了片大空白,让那杀手已然绽开的剑花全数罩着莫矶去了。
在这间不容缓之际,莫矶却是毫不慌乱,竟冲着那剑花平平实实地一拳击了过去。也不知他是如何从那乱人心目的剑花中辩的清楚,却只见两人由极动转而极静,而他一拳也正中杀手所执的剑面,这一拳带风而至劲力十足,将那把夺人性命的青刃荡地远去。一错脚,避开贴着腰际而过的第二剑,手一翻就拧住了来人的手腕,正待痛下杀手,却见临街的墙上跃下个人。那人身形十分诡秘,不见半分征兆,便迅即来到纠斗中的二人身前,狠狠一剑扎了下去,竟浑不顾那同伙死活。
莫矶一笑放手,正待全力反击,却觉自身后穿出个极快的身影,还没瞧见是谁,已是一剑刺中第一个杀手的胸腹间。尤令人可怖的乃是那身影,竟一剑自那杀手腹间穿了过去,身子也随着剑向那杀手贴了过去,眉眼和他剑上之人的眉眼竟快粘着了。那杀手一声厉嚎,显是痛楚之极,手中青刃也已落地,只知脚步踉跄着向后退去。但那人却如附骨之蛆,贴在他身上,右手还不断扭动着,带着那柄利刃在杀手腹间搅动。随着他的搅动,那杀手厉嚎之声亦是不绝,凄厉至极。
场中余下的那名杀手此时呆立在场,似是被眼前同伴遭受的恐怖对待唬住了,忽地大叫一声,却出乎众人意料没有冲向前来,而是一个翻身跃过墙头,只是临下墙头时右手轻轻挥了下,随着这一挥,一道极不易察觉的细风向莫矶胸前袭来。
莫矶此时却在看着那出手助己之人的出手,心中亦是大惊,虽明知此人是相助自己,却亦难掩心中震惊。心中暗道,虽然此人剑法虽然凌厉,但亦是有迹可寻,只是这等择人而噬的气势却不知天下有几人能承受的了。正感慨间,却听得一道细微风声朝着自己胸前袭来,不由暗笑一声,双指运力……
却见方才倒在地上的江一草此时不知死活地偏偏在此时站了起来……
此时那一边却早已停了手,当莫矶转头看去,却见那杀手已被一柄长剑钉在了街道旁一个店铺的木门上,胸腹间一片狼藉,惨不忍睹,不由转过头去。待一转头,却见一个相貌平常,穿着七品官服的年轻人正在向自己躬身行礼。
“大公子受惊了……”
“你是?”莫矶皱眉道。
“下官是按察院二堂官门下正厅主薄刘名。方才正在景阳门监斩,走到此时,方发现有歹人意图行刺公子,属下们办事不力,让公子受惊了。”
此时方才那以残忍手法将杀手钉在木板上的人也走了过来,低首向莫矶行了个礼。莫矶瞧此人生的也有几分清秀,但见他剑上兀自血流水止,不由想起方才他那行事手法,不由心中有几分厌烦,淡淡道:“不要自称什么属下。巡城司归兵部所辖,你们是按察院,本非一部,何来管属之说……说到这京师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刺客,本是我巡城司失职,又与你们何干。”
刘名连忙笑着应道:“大人教训的是。”心知这个大少爷最讲究的就是不要和自己那位高高在上的顶头上司扯上关系,这一句话便改称大人了。
莫矶也不理会他,径直走到那店铺门前,对着那挂在剑上的刺客问道:“你我何冤何仇,你受何人指使前来杀我?”他见此人胸腹间烂了个大洞,鲜血沿着剑向下不停滴着,情状十分凄惨,虽此人对自己有夺命之心,却也不免生了几分侧隐之心,又看他奄奄一息,只怕救不活了,是以赶紧问着。
那刺客强自一笑,鄙夷道:“……贼子……今日杀不了你,实难……甘心。”接着咳了两声,却将血沫子咳了出来。
“贼子?”莫矶愣了愣,回顾自己以往所为,再对照今日之事。不由干笑数声,笑声十分艰涩。他此时方明白这自幼时学的词语竟可作别种解释,暗自叹道:“贼子贼子,原来便是老贼之子,上天啊……这难道就是你给我安排的磨砺?”
转身向刘名轻声道:“这人就交给你们了,如果救不活,就给他个痛快。”他深知按察院里私夺人命本是常事,加之这刺客眼看也无活理,便交给他们算了。刘名点头应下。那将死的刺客却以为他们在盘算逼供,挂在剑上却兀自不惧,口中嚷道:“不用你们逼……老子告诉你……老子是北阳城的一只老鼠……”说着一发狠,拼着最后一丝气力将长剑自身上拨了出来,就此倒下。
莫矶和刘名二人对视一眼,见这杀手如此悍勇,各自瞧出对方眼中的一丝不安。只见那人躺在血泊之中亦兀自喃喃道:“我大哥是北阳城的疯……痪三少,你知道了也动不了他………”血水随着他的叫唤流的更急了。莫矶低头咒骂了一句。刘名在一旁听的清楚,却似耳无所闻。
此时江一草已走了过来,以手抚额,模样狼狈的很,待看见那被钉在木板上的北洋鼠更是骇的大惊失色,然后……
……然后看见了莫矶身旁那个满脸带笑相貌过于平常的年青人。
“一草,这是按察院的刘名,刘大人。”莫矶见那刘名仍不识趣地跟在自己身旁,全无离开的意思,只得就着面上的功夫随口介绍道。刘名含笑看了看江一草,不知为何,笑的更加用心了,柔声道:“这位兄台,幸会。”
此时天色不知为何忽然暗了下来,事物的影子自然暗淡了下来。风也大了,卷的街面上的一些碎屑四处飞舞,倒有几分西风萧瑟,送人别离的味道。
在西城东城交汇的朱雀大道口上,在刻着一百二十七名国贼叛逆姓名的那根黑石柱以南十步地,在钉着一具血淋淋的暗杀者北阳鼠尸首的店铺门板前,在春日里的漫天尘土中,江一草第一次在京城里见到了刘名,就在他即将离开此间的那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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