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述明元年,正是明宗陛下逝后的第二年,其时红石郡一年轻举子不知以何种手腕,煽动红石大营起兵造反。揭竿之日,发檄以讨当朝,文中嬉笑怒骂,汪恣纵肆,实是一等文字,上自祖龙起兵,下迄明宗仁政,竟给他驳了个体无完肤,虽是些纸面上功夫,却也令人瞪目。
文中更对当时隐居映秀镇的帝师卓四明大加鞭挞,其间赫然写着:“自绍明六年,蕴言公行监察职权之始,淡水先生判高唐御史,此后居江之南已十年有余,而帝师大人以有用之身,相位之尊,避居映秀小院,不复问朝事,更于伐北一事颇多阻碍,实不知大人当年意气,今日更在何处。此间草堂固好,谁理山河残破;先生心境自清,何安北地遗民之愿?如此尸居其位、白目向天之人,吾帝事之以师礼,天下岂可振奋……”
其时天下接连三岁风调雨顺,谷物大熟,百姓思安。这青年举子择此时谋反,不由被人判其无能之至。在檄文中更大肆口伐当时直若神明一般的帝师卓四明,更是成了天下街井间相传的疯人了。只是无人能料,三年间朝廷官军在红石一郡竟是前进艰难,六万大军在叛军的殊死抵抗下,死伤甚重。待世新二年,那年青举子单身一人,傲赴北阳城,收晴川怒龙并三千官兵,更是名震天下。
此时人们再提到这个所谓疯人,倒有了几分敬畏的意思。该人姓甚名谁无人能知,只知他在家中排行第三,故而世人皆以疯三少相称。
神庙位于平原孤山西陵之上,千百年来皆为中土百姓顶礼膜拜之所,庙中神官往往是银须白发,老成持重之辈。直至五十年前,方有一个千世未见的天才人物知秋一叶破了这规矩,以十八岁稚龄挤身大神官之列,实令世人瞠目,万民敬服,只是那知秋一叶大神官却如神龙一现,里多多执政之时,便已是不知所踪。又过了三十六年,神庙才又出了一位天才少年。
当年大神官就职仪式之上,因这少年实在是太过年青,遍布天下的众多神官神使纷纷赶回西陵,群情沸腾,更有些老人泣血堕泪,直欲浑将此身换此子性命。只是当这位少年神官自内堂飘然而出之后,这份争执便没了下文。因为但凡仔细瞧见他面目的人都知道,他的面目与几十年间那位大神官知秋一叶面目仿佛,倒似再生一般。不由齐声赞叹:所谓少神出西陵,当如是也。
其年,空幽然十五岁。
天下风流人物以指而数,此二人岂能无名。
***
无人会想到能在红石北阳城西南近四百里的地方,看见疯三少的身影。也没人会猜出,隐居十年的空幽然大神官,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个地方。但与之相较,那位手持银针的青年人轻轻报出自己名号的时候,已是恢复行动自由的按察院府官们的惊讶却是更大。
因为他们所认识的姬小野姬大人,此时正躺在地板之上奄奄一息。
***
这几年间,朝廷不知为何,不再向北阳城增兵,倒只是勉强维持着红石一地的局面。疯三少难得的安静了几年,只是北阳城内数万民众,还有隐于天脉之间的诸多兄弟,都要吃饭穿衣。战场上的金戈铁马困不倒他,倒是这银钱之类的事情让他颇为烦心,不得不像今次这般亲自出面谈这些事情,心神倒有些疲惫了。
他自幼时遭逢变故以来,这数十年无一日不是在危难艰险之中渡过,真称的上是铁打的骨,钢铸的筋,去鬼门关逛过几次的魂魄,还老老实实地呆在自己那千创万伤的臭皮囊里。是以当他看到这个指拈银针的年青人报出自己的身份时,他并没有太吃惊。这世上能让他吃惊的事情已经不多了,他只是觉得有些不安,总觉着这夜雨行船之中似乎还隐着什么自己捉摸不定的凶险。
想到此节,他嘴角泛起了一丝笑意,淡淡地瞥了瞥自己对座的那位空幽然,空大神官。
空幽然此时倒真是有些吃惊,他本就是一遁世之人,天生绝艺却如何碰见过世间俗人之间的勾心斗角,眼见此人自称按察院主簿姬小野,不由心想,那方才还提在自己手上的姬小野又是何人?
此时只闻那立在厅中的姬小野恭谨道:“下官此时公务在身,不便参见神官大人,还请见谅。”
“无碍的。”空幽然随口应道。“只是你若是姬小野,那这地上的……”
“那是下官的一名属下,替代我指挥,行诱敌之职……”
话还未完,鲍大掌柜冷冷接道:“于是你这个真人便趁着我们船在新市停的那时,溜了进来?姬大人,你好深的心机?”口气阴冷之极,看样子他竟似准备将这朝廷按察院一员名将留在此间了。
疯三少摇摇头道:“你若是冲着额来的,又挟持那年青人又有何用?若你当额年龄渐长……”一闭眼,淡然道:“……少了几分疯气,只怕你是料错了。”
姬小野一笑道:“前辈何出此言?在下虽后进末生,却也早闻前辈威名,岂敢有何非份之想。只是我按察院司监察之职,沿途押送七品之上官犯。这个职司却不敢有误。还烦前辈将劫去的那人交还与我。在下倒是十分感谢。”
按察院的府官早已被这一椿接着一椿发生的变故骇的不知所措了,闻言方才记起,自己这一趟本就是要押送那布政使彭御韬回京受审,不料途中不知何故惹上了疯三少,被他将人劫了,这才引出后面这多事来。
“呵呵……”疯三少轻轻笑道:“小伙子够胆色,够沉稳,见额毁你蓝衣社十数人,居然能不神色不变,端茶的手也不抖一下……”
空幽然向来是个浑光同尘之人,闻言笑道:“既然如此,不如将那位布政使请出来,我也好瞧瞧,这是何等人物,竟让三少和按察院数年间默契的平静一下打破。”
疯三少轻轻拍了拍手,道:“彭老夫子,有你同僚前来看你。”
只见一个穿着破烂囚服的中年人自账后缓缓步出,蓬发遮脸,让人看不表他的面目。只觉此人傲气异常,竟向着疯三少哼了一声,忽地转头瞧见厅中局势,又似呆了一呆,忽地冲到按察院众府官身旁,嘶哑着嗓子厉声叫道:“大人们,你们终于来了,快快除掉这奸人,带我回去……”手舞足蹈,竟是万分激动
疯三少哈哈一笑道:“这世上人实在难以摸透,别人要杀他,他却急着要要投奔。我要救他,他却当我作九泉之下的秽物。”
那中年人走至他身旁,指着他鼻子道:“我彭御韬一生为官清清白白,要我与你这叛逆为伍,倒不如回京受审,死个轰轰烈烈。”
“我为叛逆?那何人为正统?”疯三少此时话中似带了点狂意,立起身来,双袖一拂,斜乜着眼瞧着这中年人。
忽地余光瞧见手拈银针的姬小野眼中忽地闪过一丝笑意。
“坏就坏在你这各叛逆总想纂正统之位。”这位自出账后便显得异常激动地彭御韬大人,这一句说的清楚无比,冷静异常。
这句话一说完,场中便发生任谁也未想到的变化。
那一副耿介书生模样的彭御韬手中不知从何处取出的青刃一现。
电光火石间便送至疯三少的小腹处。
鲜血忽现。
那青刃却忽地被一双很宽大的手掌拍住,就像拍夏日臂上吸饱鲜血的大肚子蚊一样轻松,准确。
疯三少手中夹着一把利刃,忽地向后一退,退入一人怀中,将他震飞。
而那人自天而降的一道刀光,也未如所愿命中要害,只是砍在了肩胛之上,又是**一道血光。

这时手拈银针的年青人知道自己该出手了。
他们这个弹指计划只用了一夜的时间,并不复杂,但却简约地让人心动。而这最心动的一刻,就是应该由自己的一弹指来完成。想到自己手上这根千毒所炼的银针,马上就要轻轻飞入名动天下的疯三少腰间,不由兴奋起来。此时场中的疯三少突然遭偷袭,腹间受创,肩胛处着了一好,双手挟着那毒蛇一般的剑芒,背后又有强敌未伏,任他无上神通,只怕也是无暇它顾,正是自己动手的大好时辰。
可惜,他动手了,手却未动。
手指方动,却觉手指间的银针却似生了根,牢牢地定在那里,他愕然抬头,却见江一草微笑着看着自己,右手两个指头轻轻地夹住了那致命毒针。
他已无心顾及这人如何不惧剧毒,袖间左手轻轻一勾,便欲发出细弩。
只是这弩箭尚未发出,他忽然觉得肩膀处一凉,然后很悲哀地看着自己的左臂落在了地上,便痛厥了过去。
然后阿愁收剑。
就是阻了此人一刹,也只需要一刹便已足够。
疯三少轻哼一声,掌中青刃寸寸断裂,接着迅疾无比地轻轻一掌在那彭御韬肩上抹了一下。
只抹了一下,那彭御韬肩上便塌了一大片,血像涸泉复涌一般渗了出来。
疯三少身子忽地拨起,脚尖在他另一肩上轻轻一点,便让他颓然坐到地上,又借着此力,飘然退后,以极难想象的速度,欺入一人怀中,转腕夺刀,倒肘击胸,反手扼咽,三个动作一气呵成,好不潇洒。
那自他背后偷袭之人胸口猛遭一击,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将将染在疯三少受创的右肩之上。
夜船之中,疯三少一身青衫竟是染成了血衣一般。
霎时间,出手的数人无不挂彩而跌坐于地,却见舱中忽地静了下来,疯三少捏着那人咽喉冷冷道:“鲍掌柜,你功夫很好啊!”
众人见他血透青衫,兀自如此神勇,不由瞧的呆了。
疯三少转头向江一草主仆点了点头,似是致谢,然后静静瞧着最先出手偷袭自己的彭御韬道:“你自然不是彭老夫子。请问你是谁?”
他一生遭遇凶险虽多,但似今天这般被逼的如此难堪,倒是少见。虽说自己太过大意,相信鲍安总不至于在自家船上敢对自己动手。但这个局布的倒也是精巧的很,再见那人躺在地上,肩头塌陷了一大块,鲜血直渗,颈间青筋直露,显是万分痛楚,却面不改色,倒也有几分佩服,是以问的倒还客气。
那人箕坐于地,虽身受重伤,却仍是呵呵笑道:“能让你流流血,你又何苦理我是谁呢?”
疯三少淡淡一笑道:“你大约也是在新市潜上船来的吧?额也奇怪,这鲍大掌柜坐船最喜于江风之中疾行而少,讲究的便是毫无滞碍,怎么却忽然间改了性子,偏偏要在新市停一下。”此时他手仍是扼着那鲍大掌柜的咽喉,毫没有松开的意思,倒是指间因用力而泛出了玉石一样的白光,煞是耀眼。
此时已退至一侧的江一草暗自分析道:“原来按察院明着跟踪,却暗地里不知如何与这抱负楼搭上了勾,派人在新市潜入船上,布了这个局。先用那意欲自船板后一剑毙己的倒霉杀手,引起众人注意,再想法制住自己抑或是舱间任意一个武功低微之辈,然后刻意放低姿态,从而让这个假冒的彭大人堂而皇之地走到疯三少身边,再寻机和这和气生财的大掌柜一道展开袭击。”他想到这个杀人之局,虽然粗陋,却事事落在合理之处,几个虚招颇能分人心神,不由暗自惊服。
“我对刚才那姬小野,当然……现在也不知道究竟是谁的小厮,倒是防着。对这位大掌柜也不是没有戒心。倒是对我自己亲手劫下的死囚,却有些大意了。”疯三少说道,接着向那人一竖大拇指道:“好谋略,好演技,只是可惜了……”
“的确可惜。”那人应道:“这计划实在是有些简单,但我总以为世上往往都是些简单的事情容易奏效。”他忽地勉力抬头向船外望了望,喃喃道:“其实我们还有一步棋的……”
疯三少此时却将那鲍大掌柜放了下来,贴近他的脸颊,温柔地说道:“你好?”
鲍安胸中吃了一记,已是身负重伤,此时咽喉被扼了如此之久,更是难受之极,忽地被这人如此一问,不由一窒,想到传闻中此人血流三千尺一般的报复手段,忽地有些后悔起插手到按察院的行动中来,喃喃道:“……好不了……”接着吃力分辩道:“三少,在下亦是情非得己。”
“这天下情非得已的事情很多,我并不怪你,更不会杀你。”
鲍安心内轻轻舒了一口气,他之所以和按察院携手,实在是因为如果能除掉疯三少,这个诱惑太大了,已经大到他愿意拿命去搏一把。
当然,他是商人,对任何事物都有商人的考虑。他深知疯三少此人虽有时狂放不羁,但身为一方之霸,定能忍不能忍之气,以大局为重。自己的抱负楼手握盐引,实为红石命脉之所在,他料定即便事败,这疯三少也拿自己无可奈何。此时听他亲口应承不杀自己,虽谈不上喜出望外,倒有些万事皆在我算的自得了。
疯三少瞧着最先出手那人眼中带着不甘的望着舱外,不由淡淡道:“那些人方才没有出手,此时更不会出手了……”
接着一身白衣如雪轻轻自外走了进来。
“空神官?!”那年青人带着异样的神情望着方才舱中剧斗时不知何处去了的大神官,冷冷道:“身为神庙重员,您怎可与朝廷为敌?”
空幽然淡淡一笑,却不分辩,径直道:“十四名弩手此时已在下舱里呆着。”原来此人方才竟是破除伏击者口中所言的最后一步去了。却让人好生不解,这与中土皇家一体双生的神庙,怎么会反而出手帮起恶名彰彰的反贼来。
疯三少冷冷瞧着那年青人:“你是唐老大还是易老二的门人。”
“在下门师唐俸斌。”那年青人应道。
“想来你这次出手,定是你自己主意吧?老唐的内伤倒好了没有?”疯三少此时已坐在椅上,招呼着空幽然饮茶,一副主人般恬静模样。
那年青人冷冷道:“多蒙前辈挂怀,家师内伤一直连绵未愈,每逢阴雨天气便会咳嗽。”
“原来你竟是给门师找场子来了?”疯三少啜了口茶,带着一丝倦意道:“少不经事,难怪如此鲁莽。”这人实在神勇,眼见身上两处伤口还在冒着血,却是看也不看眼,倒和敌人唠起家常来。
“第一个姬小野是个冒牌货,纯属莽夫。”他看了一眼一直昏迷在一侧的那人。接着将视线转向被阿愁一剑卸了左臂,昏厥过去的小厮,自言自语道:“这第二个姬小野心机虽深,也是沉稳,可惜身手太差。当然也是冒牌货。”
他看看方才以一把利剑创己腹部的年青人,此时坐在地上,手扶左肩额头冷汗直流,却面不改色,不由叹道:“牺牲十几个自家兄弟以作掩护,扮作彭御韬便得朝中名吏几分神采,剑法阴邪,出手之前神色不变。如此大奸大勇之人,若不是唐俸斌那老奸徒亲手调教,叫人如何能信?若额没有看错,小兄弟你便是……”
不等他将话说完,那年青人已倚着船壁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只见他左肩已被疯三少轻轻一抹击的塌了几分,血渗出衣襟,已渐渐化成乌色,仍是强自镇定笑着拱了拱手:
“按察院正厅主簿姬小野……第一次拜见前辈。”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