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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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小野入此行当已有七年,七年间不知见识过多少人物,但当他看着疯三少漫不在乎地看着自己,忽然想到了唐大堂官对自己说过的一句话:“天下有很多人我们最好不要碰,比如那个望江的王爷,你如果碰上了他,就好比碰上了天香居里的那座大铜炉,要知道里面的炭火常年不灭,时刻都能将伸手到上面的人烫掉一层皮来。……而那红石的疯三少……将来哪一天你如果远远地看见了他,掉头就走……他是那些贵妇人发髻上钏针,上面缀着浣纱珠花,看着赏心悦目。……但你莫要忘了,妇人发起疯来,往往第一个动作就是从头上拨下钏子,往男的咽喉上刺下。而那人……其实真的是疯的……”
他已经把这些话忘的差不多了。
是以当情报告知疯三少在这艘船上时,他毫不犹豫地便下了格杀令。
然后失败了。只是这在他隐隐绰绰的意识中,似乎早就知道这个行动注定会失败,是以倒也并不怎么失望。这本就是他自己的一次冒险,他只是想看看这枝珠钏究竟是什么模样?是泼妇手中的杀人利器,还是如云青丝之上的秀丽点缀?
他只是有点遗憾,没有将此人逼到绝境,钏仍是钏,疯态半点未现。
疯三少自然不知道这位年青的按察院主簿在想什么。他自有自己的心思,将手伸至额外,收拢散乱飘舞的长发,随意挽了一下,自怀间取出只陶叉别上,笑道:“方才从梦中被人吵醒,又遇着这些,一时衣着不整,无暇整理,倒叫大家见笑了。”谈吐有礼之至。
那抱负楼的大掌柜,鲍安却想着自己已经令手下干掉蓝毛一干人等,不知呆会儿被疯三少知晓后,自己悬诸一线间的性命可会无忧。却见舱门外走进一人,恭身向疯三少行礼道:“三少。”
那人正是胸佩蓝羽的宁老大。
鲍安愕然地看着这个自己以为死了的人,听他说着:
“这船上的人想干掉我们兄弟。”
疯三少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宁老大瞧见疯三少身上有血,也不奇怪,只是几个大步向前,撕下自己衣袖,粗粗地为疯三少包了一下。疯三少自始至终一言未发,由着他一边动手,一边解释道:“所以我们就把他们干掉了。”
阿愁看着此景,忽地转头看见江一草右手两指间已成黑色,不由一惊,手中短剑划了个圆,自己左臂腕上的一带黑衣便轻轻飘了下来。她在江一草中食二指上轻轻划了两道,用力挤出毒血,细细地包上。江一草吃痛轻呼了一声,却见空幽然含笑看了自己一眼,不由心中一惊。
“我只是有些讷闷,为何当我出手时,你似一无所料,偏偏却对身后鲍掌柜的出手算的如此清楚?”姬小野问道。
疯三少此时身上的血已然止住,闻得此人发问,道:“他刚才摔茶碗,帮着那小厮挟持那位小兄弟,额又不是瞎子,怎么会看不见?”接着带一丝倦意道:“倒是对于你这边,额大意了……对了,额亲自请来的那位彭大人应该无恙吧?”
姬小野苦笑道:“那人此时正在你房中睡大觉。”
疯三少闻言便有些喜色,长身而起,道:“额这人出手向来不留活口。”看到自己座旁露出紧张之色的空幽然,笑着接道:“但瞧在七年未见的故人面上,你们走吧。”
转身道:“宁兄弟,将船靠边,让他们走。”
按察院那些府官哪料到今晚竟会平安而返,不由大喜过望。不用人指挥,一会儿功夫,便扶着伤者涌到了舱门口。
疯三少冷冷地看着悄悄向舱门掩去的鲍大掌柜,忽地一笑道:“大掌柜的,这就走了?”
鲍安一回头,堆起满脸笑道:“在下楼中尚有急务,不敢耽搁,就不陪三少兄这赏景之旅了。”
疯三少却不理他,转而向着舱门处由下属扶着的姬小野,看着那青年白苍苍的面容道:“姬大人,也许你会以为你设的局若不是因船上忽然多了这些人,只怕也是能成,是吧?”眼中看过仍留在舱内的空大神官及江一草主仆。
他见那姬小野虽未答话,眼神中却满是理当如此的意思,不由仰天一阵狂笑:“若不是空幽然怕额狂性大发,抢着代额出手,你以为你们之中能有几个活着离开?”他这一晚虽遭伏击,却仍是温文而雅的模样,直至此时,笑意中方带了一丝狂意,笑声回荡中,但他轻轻地拍拍腰间。
姬小野忽地想起一段话来,“待朱雀振羽,不思三尺翠红,但求百步柳绿,朝起于九天碧落,暮落于万丈黄泉,……”
疯三少的碧落狂刀!
狂刀未出,此人已是如此难挡。而他腰畔狂刀一出,天下又有何人能留下他?想到此节,姬小野不由涔涔汗下,只是此时并非痛楚所致,而是有些震住了。
正隐于那可惧的推论中,却只见得船舱之中刀光一闪,在烛火映照中显得格外明亮,宛如久雨天空突然放晴,一道天光自那乌云的间隙中打了出来。
待众人定下神来,却见已走到舱门的鲍大掌柜捂着自己的左颊,阴毒地望着疯三少,一道血水自指间流了出来,一只耳朵赫然出现在地上。
疯三少却如方才一般坐着,刀仍在腰,似未曾拨出一般,冷冷道:“红石现在少的就是盐巴,我自然不能杀你,但你我既是做生意的,生意场上的规矩却不能不守。你既然这趟买卖亏了,就不能空手走,总得留点儿利钱。”
众人根本不知他是如何出手,更想不透二人相隔如此之远,为何这一刀竟将鲍大掌柜的耳朵割了下来,群情骇然之下,拥着几名伤者仓惶退去。
疯三少望着兀自在别人搀扶之下望着自己的姬小野道:“姬大人,我既然自称疯三少,便有其道理。如果哪一日你能像你大老板一般,跟我一样疯时,再来寻我不迟。”
姬小野静静地听他说着,忽地眼中闪过一丝笑意道:“晚辈此次出手,的确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只是日后若想与前辈对敌,只怕是没机会了。院中红石一块儿的事务都已经交给我师弟在做了。”
“师弟?”疯三少本有些欣赏这狠辣角色,此时闻得按察院中更有年青的高手,不由大感兴趣。
“师弟刘名,现任正厅主簿。我这门唤作蓝衣社……他却特别,取个名儿叫九月初九。”姬小野的笑容更是灿烂,全然不顾身上鲜血仍在流着。
“九月初九?”疯三少忽然觉得那个叫刘名的人一定很有意思,
一定非常非常有意思。
世人皆知,述明元年九月初九日,疯三少于红石郡起事。
***
此时雨渐渐小了。
舱中的这一番打斗早已惊醒了船上难舍黑甜梦乡的旅人,纷纷探出头来打探原由,待见得一干人正在夜色中下船,不由好生讷闷,又看见有些人身上还带着伤,忍不住惊呼起来。一干伙计好不容易才将他们安抚住,劝回房安歇。只是此时的伙计已经不再是抱负楼中人,而换作了宁老大的一干属下。
江一草全然未晓自己这逃出樊笼见生天的旅途为何会惹上这多事来,向阿愁使了个眼色,向仍端坐桌旁的二人行了个礼,便欲上岸。
“此时夜已深,船只所靠的河岸又是穷乡僻壤,小兄弟何不坐这船走呢?”空幽然笑呵呵问到。

江一草亦是一笑,心道这被渴死的池鱼却不是什么好模样,只是这话却不便出口。“在下家中出了些事情。还要急着赶路,这船上却耽搁了些时候,还是上岸,寻两匹快马好了。”
空幽然心知肚明这小子在扯谎,却也并不说破。
疯三少却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双目静静地盯着阿愁的秀手。
阿愁的袖子已被撕成碎布,裹在江一草的手上,此时左袖空空,一只白玉般的手掌露在外头。江一草瞧这人一代大豪却紧盯着一个小姑娘看,又忘了阿愁几日前那番话,不由心中不喜,冷冷道:“告辞。”
“且慢!”竟是疯三少出言留客了。
“先前受二位相助之恩,还未报了,怎可这便离开?”他淡淡说着,接着昂首道:“看二位也不是寻常人家,归额北阳城如何?”
他眼见这黑衣少仆身手不凡,手指又带着小东山那熟人门人的黑石指环,想来江一草亦非凡人,不由动了招揽之意。哪知他这性情中人却偏偏遇着的是个不知性情为何物的俗物,只听江一草将阿愁小袖一牵,抢着应道:
“再见。”
疯三少正自愕然,却见那二人脚步匆匆,竟是不理不睬地走出舱外,不由一窒,轻笑道:“暂请留下。”伸手向阿愁肩上拍去。而空幽然此次出山更是单单为了这二人,见他们急着走,自然不肯。不见他脚下如何用力,便飘至舱门,手作兰指,向江一草襟上拂去。
疯三少本无意伤人,只求能留下这二人,心中委实对这奇怪的主仆有些感兴趣,是以这一掌也只是空有威势,却是内力未蓄。空幽然却是要问江一草几个问题,更没有什么深仇大恨,这屈指一拂,虽指尖真气四射,兰息乱吐,却也只是乱波指中最温和的一式。
却不料阿愁见疯三少一掌天外而来,竟是不闪不避,并指为刃,轻轻扬扬地自腰间而起,妙到毫颠地直刺疯三少掌缘。疯三少着实未料到她以指为剑的招式竟是如此精妙,轻吐一口气,五指一收,化掌为拳斜斜击出,将要至阿愁左肩时,指若刀光大散,纷纷淼淼地挥了过去。
阿愁左足一点,竟不闪避,竟抢了前去,化掌为剑自那指光中一破即入,直刺疯三少眉心。这一剑宛如暮日抢山,不予观者分秒,竟**几丝踔砺蹈死的感觉。疯三少一惊,心道这柔柔弱弱的少年如何使得出这般凄厉绝艳的剑意?
他心知这少年与那小东山有偌大干系,自然不肯搏以生死,只得双掌一合,将那道剑意拍碎,合什并于眉前,默然退后。
宛如一虔诚老人一般。
那边厢空幽然与江一草的交手却结束的更快。
只见空幽然身法如幻,指影乱人心神,直如兰花放于晨,层层驳落不穷,其精妙处令人瞠目。
可令人称奇的是,那江一草却像对其指路万分熟悉一般,身形一起,一手背于身后,左腿向后极难看的一摆,身子却似崖石一般迅疾倒下,只是倒的过程中大拇指缓缓伸出。这一指出的毫无道理,竟在空幽然那如兰花绽放般的指影中寻着真切所在,轻轻印在他那如细瓣翘翘的小指上。
只闻如击败絮之声响起。
声落之后,便见二人分立两侧,船板之上身周之旁,似乎还有余劲缭绕。
***
“再见。”
同样的两个字,江一草又说了一遍,向着空幽然欠了欠身,便将阿愁的手一牵,便纵身从船上飘下,融入那远远黑夜之中。
只留下那两位天下一品风流人物。
木立在船舱之中。
“如果额没看错……”
“鹅兄绝对没有看错。”空幽然呵呵笑着应道:“朝起于九天碧落,暮落于万丈黄泉。恭喜,三十六年之后,黄泉剑再现世间,第一个碰上的就是您。”
疯三少愣愣道:“果然是皇叔的徒儿?小小少年,竟然如此了得?”忽然想到旁边这位大神官语气中似乎有几分揶揄之意,不由哈哈道:“黄泉对碧落,额自然有些吃亏,再者对付晚辈,又怎么好下重手。若额不是先前就存了惜才之念,狂刀在手,那两个小娃娃又怎么走的了?”
空幽然一笑,心道这一言出、天下惊的疯三少也只有在自己这种人面前才可能有这种嘴脸了,“且不提你是否惜才,只是你若狂刀在手,人家腰间那秀剑难道不能出鞘?”接着道:“再者说了,那可不是什么少年,实在实在是个正当花季的小姑娘。如果被天下人知道,疯三少连个……”
话尤未完,疯三少抢道:“小姑娘?”脸上神情若有所思。
“……难道是当年那孩子?”接着一愣道:“且莫提额,那个人呢?怎么连你也没拦住。”
空幽然一窒,赧然道:“打残那个家伙不难,可要生生地拦下他来……”忽地住嘴不言。
正在下层舱中忙指派兄弟接管此船的宁蓝毛,忽然听见顶舱之中暴出一阵极嚣张的狂笑。
他细细听着,心道这平日里威势十足,不苟言笑的三疯子今天怎么改性啦?他却不知,那两个随便一人便可引得天下大噪的人物,此时正在舱中桌旁,一边啜着冷茶,一边像寻常人一样说笑着:
“你说额们俩联手都留不下个人来,这怎么解释?”
“这种解释一般有二。”
“……”
“一,我们两个对上了帝师大人。”
“扯哟,那老糊涂蛋死了有十年了。”
“二,咱俩都老了。”
“………也是啊。”其中一人叹了叹气,道:“天天为盐巴烦心,双鬓染霜自然难免。额常在想,如果这双鬓花白染的却不是霜,而是那白生生的盐花该有多好?”
另一人卟地一声,笑着应道:“您这可真有些走火入魔了,既然如此辛苦,还苦苦维持干嘛?”
那人却不答这话,径直道:“额逾不惑久矣。只是你这小空空十五岁封大神官,算到今天也不过三十多岁,怎么也在叹年华不返?”
“……”
“你能不能不要一口一口抿着喝茶?看上去倒有几分媚意……”
“媚意?”又是一口茶喷了出来,“啜茶啜茶,吹去燥气,闻那浮香,小口润舌,如此方为品茶,难道要你我两人做那牛饮?”
“额倒不知,对这冷茶残厅,又有多少可品之处?”
江一草主仆二人自然不知那艘发生了许多故事的船上,此刻又在上演着什么。二人只是沿着清江之畔的乱石,胡乱向着上游行去,石间如何有路,自然是辛苦万分,二人却也不倦,只觉冷冷夜风,时不时地向着衣领中灌去,倒还有些提神。
“我要的不多,我只要安安静静地生活。”他看着已将笠帽摘下放在背后的阿愁,隐隐看着她发丝不时被江风卷到额前,乱乱地绕成一团纠葛,忽然开口说道。
阿愁却似乎早料到他会开口,“我知道你不喜欢这种插曲。”停了会儿,又轻轻说道:“我也不喜欢。”
江一草叹道:“是啊,不论是什么事,对于我们而言,都是插曲而已。”
“插曲而已。”阿愁有些出神地将他的话重复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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