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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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康城外,清江正如以往千年那样安安静静地向南折去,沿着风景独美的石牌山,弯弯而行。这绿水绕城,托着远处石牌山上的茸茸浑绿,似极了一个青竹为骨,灰绸为面,上绘着骤风乱竹的扇面。而这扇柄,数十年来都被城中一对父子牢牢在握在手中。
江一草二人行到此城时,天上又纷纷洒洒下起雨来,让人很无前行的兴致。药丸大似的雨点,一颗颗击打在油伞之上,砰砰作响。浑圆的雨珠方落到地面,瞬即绽成一团团模糊的水花。此地已有些偏北,初春的阳光本就挥不去那恋恋不舍的寒意,此时乌云当天,雨意湿衣,更让人觉着冷了。
阿愁百无聊赖地站在雨中,时不时拉拉左手的袖口,看着这自天而降的无根之水,不知怎地却想起那一日初识江一草的情形来,不由嘴角微翘。只是她面上一直戴着笠纱,是以街上纷纷走避的行人,也没注意这个身单体簿的少年,为何会如此奇怪地站在定西大营后方的安康大帅府前,无视风雨如磐,更会面露笑意。
一个人影从大帅府口探出头来,抬头望了望天上连绵不可断的雨丝,忽地一纵,急急跃入雨伞之中,面露笑意道:“荐书和路引都交上去了,新的路引已经换好。”接着看看天气,“不过这时天已有些晚了,雨又这般大,只怕要在安康城里呆上一夜了。”来人正是江一草,却不知他拿着莫矶赠予的荐书、路引,进了定西大营,却还要往何处去。
阿愁此时却还想着几年前和他的初次相识,心中满是甜意,忽地见他出来,不由一时无措,愣了愣,举手将他发上雨珠掸下些,柔柔道:“那还愣着干什么?咱们是去兵驿还是客栈?”
江一草却难得听到如此温柔的话语,忽地发觉这女子一双清澈明目自轻纱之后看着自己,不由一时慌张起来,讷讷道:“随便哪里就好。”忽地想到雨大难行,阿愁毕竟是个女孩子,不由急着道:“客栈舒服些,还是客栈好。你也好久没烫一烫了。”
二人寻着一间看着还整洁的客栈,便走了进去。
***
“只有一间房?”江一草愣道。
“是啊,客倌,这安康乃西陲交通大城,各地行商多不过,这不,天一下雨,咱这生意倒是好了,只是您二位却要受挤,实在是过意不去。”那客栈老板白白胖胖,头上裹着青布,倒是望江人的习俗。他只道江一草二人都是男子,心想挤一挤也是无妨的,可是言语上也不敢稍有怠慢。这安康乃是定西大营所在,又是天下商会必争之地,谁也不知在路上遇见的陌生人会是什么门道。
只是他觉得已是够小意了,哪知那客倌仍是莫名惊诧,嚷道:“这怎么能成……”正待再争取争取,忽觉有人拉了拉自己小袖,转头却见阿愁淡然道:“无妨的,一间就一间好了。”
江一草还未及言语,那老板已是拉的极长的一声呦喝:“得嘞……二位爷给脸,小四儿,二位客人,西院乙间二房。”也不知从哪儿就蹿出一个小厮,一面打着千儿,一边领路,一边笑脸迎着,浑身透着股机灵劲儿。
江一草向着阿愁尴尬笑了笑,无奈跟上,却听着她在后面跟了上来,嘴里轻轻说了句什么。他内力充沛至极,耳力自然无碍,自然听的极清楚,不由卟地一下笑出来。
“明巷说书里讲老了的戏本……还只是个二房哩……”
二人这连着十余日忙着赶路,又在清江之上碰着些插曲,安稳觉也没睡一个。此刻好不容易得了个极清静的地儿,连房间也没仔细看,只觉着极漂亮就是。二人胡乱吃了些晚饭,倦意便上来了。江一草打了个呵欠,吩咐小二端了盆热水,还特意嘱咐要极烫的那种。
那店小二便是被换作小四儿的那孩子,他今日百般殷勤,却没得些赏钱,心中不由有些恼怒,听得这客倌又这般麻烦,心道:“哪儿来的土包子,住的起西院,出手这般吝,也舍不得掏两个铜子去泡泡澡,只知道烫脚解乏。还让老子白点了那根宁神香。”心中如此想着,干脆端了盆刚出锅没多久的开水进来了。谁知江一草一试水温,惊呼一声后,反而面上露出了喜色,连声称谢,更随手塞了个铜子到他手中。
小四儿接过铜子,倒有些摸不着头脑了,心道这人莫不是有失心疯?他刻意慢慢走着,只听得房内传来一阵水声,很过了些时辰,才看见江一草走出房间,定定地转身背着门口。又过了会儿,才听得里面有人轻轻说道:“好了,进来吧。”
江一草转身进屋,随手将门闩搁好,转眼一瞧,却不由愣了。
只见屋内暖香阵阵,靠墙侧放着张梳妆台,台侧挂着幅仕女图,图上画着些女子,一排矮椅围放在一张锦榻之旁,椅上铺了锦织棉垫。那锦榻上只见一位少女,一身鹅黄袍子和小笼裤,头上梳着双鬟,似刚洗浴完毕,面上带着一丝倦意,脚上未穿袜子,雪白赤足踏在一双绣花拖鞋之中,真是平生未见的美丽情景。
江一草呆呆地望着做女妆的阿愁,半晌说不出话来,忽然一醒,觉得有些失态,急忙将头扭过去,假意欣赏这屋内陈设……忽地惊叹道:
“这么好的房子,得多少钱一天?”
阿愁眼角淡晕一现即逝,将双足塞入拖鞋中,讷讷道:“我也不知道,方才从柜中随便拿了双鞋,哪想到竟是女子的绣花拖鞋,我穿着却是有些小了……”
她不说还罢,这一提,江一草的目光自然又朝她赤足偷偷瞄去,只是此时雪白赤足已然隐于鞋中,唯留着如脂细踝露在外面,不由心中暗暗大呼可惜。
“挺好的,你一个女孩子家,当然得这样了。我都劝了你好久了。”江一草一面胡乱应道,一边从大衣柜中好不容易找到铺盖,草草铺在地上,便欲去梦中回味方才情形去。却不料阿愁急忙站起身来,说道:“这怎么能成?应该是公子你睡床……”心道明巷里那位说书先生的故事里不都是这样吗?总得先谦让一下不是?

江一草却不理她,将靴子一蹬,翻身而卧,不过一眨眼功夫,竟打起呼噜来。
阿愁无奈坐在床沿,静静地看着胡乱和棉被纠成一团的江一草,竟像与棉被有深仇大恨一般,不肯松手。她轻轻地摸摸自己身上淡鹅黄的袍子,心道这春风姑娘倒真是细心,竟然还将自己的衣裳塞到包袱里了。却听得地上那人呼噜一停,懒懒道:
“春风的衣裳穿在你身上,倒有另一番味道了。等她赶明儿出嫁,咱也还她一件。”
阿愁闻言一笑,走到桌前盖灭了灯火,又将香炉的气孔用小铜片遮住了一半,这宁神香点久了,只怕会睡的太死。又去看了看门闩,插死了窗扇,方安心上床睡去。
江一草抓着棉被,直觉倦意袭来,上下眼皮亲密的不肯分开,偏又心神清明之极,怎么也难以入梦,辗转反侧,却瞥见锦榻之上,如瀑秀发正散乱在绣被之外。他静静地看着,不由心中一叹,倒生出几分歉意来。
他二人虽份属主仆,只是江一草又何尝乐意。他也知道天下一般人家里小女儿情形,哪像阿愁这般。若天天要一个如花女子掩去面容,着上男装,跟着自己千里奔波,正当春花将绽年纪,却要为了自己日夜提防,舍那闺阁中女红扑蝶之趣,自己又何尝甘心。他早已对阿愁正色谈过数次,不用再这般跟着自己。只是这女子倒像极了小东山上那老头,执拗之极,全听不进耳去。
那日在溪间和今日客栈门堂里,这女孩子都提到那明巷里的说书先生,可想而知春风带她去的寻常市井,对于她又是何等的难得。一想到一个小女孩子竟将街角巷肆随处可见的说书看做了极难得的乐事,自责之意不期而至。
想到此节,江一草不由心中一闷,轻轻地掀开棉被,蹑手蹑脚地走至窗边,轻轻一推,只见雨停云消,半轮淡月当空,一股夜风轻轻拂在自己脸颊之上,倒有些清爽了。
阿愁却被这声音惊醒,第一个反应便是去摸枕下短剑,待看清是他立在窗前,不由一愣,也不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并不宽阔的背影。她深知此人面上惫懒,嬉笑世间,实则心中有极大苦处,极大郁结,不知何故,竟在这几年中,对他生出了几丝怜惜之意。现如今跟着他,与其说是师命难违,倒不如说,她实在是有些不忍见他一人在这世间沉浮了。
江一草昂首看着那夜空中寂廖可数的几颗星,清伶怜独的半片月,正细思着这十年来自己的作为,他常想着人生在世,当如何作为,只道能俯仰天地而无所悔,能笑渡红尘无所累,便是极致了。只是偶尔想到映秀镇里的那些友魂朋鬼,还有那终年穿着大破棉袄以掩内心寒冷仇意的熊凉,不由好生惶惑。
“常道今生定无愧,细思已是愧满腹。这句话是谁说的?”他苦苦站在窗边想着。
身后伸出一双小手将外衣给他披上。
“安康城在北边儿,可比不得京城,冷的很。”阿愁说着,搓了搓手,又缩回被子里,全不等他转身。
江一草歉然道:“没想着,还是把你惊醒了。”瞧见她枕下那黑黑的剑柄,不由摇头温言道:“今晚你安心睡吧,不会有什么人来的。……嘿嘿……你真当我是个逃犯啊?”
阿愁侧着身子向着里间,也不转头,在被里嗡声嗡气道:“这几年里你这么小心,却不知道这两个月怎么突然转了性子,也不怕被人晓得了你的身份?”顿了顿,转过身来,明目一转,问道:“即便如你所料,按察院那两个堂官是天生的保命之徒。可那日在船上你一动手,难道还没被那个空幽然瞧出破绽来?”
江一草倒是极难得听她说这多话,心中是极喜这脆甜的声音,不由一笑道:“不拘是唐俸斌还是空幽然,只待明日我们一走,便是天空海阔,无人能寻着咱们了。”他拿的本是莫矶提供的荐书路引,若日后朝廷查起此事来,怎也说不上是无迹可寻,却不知他为何如此笃定可以掩去身后痕迹。
二人此时聊兴一起,倒将倦意不知抛到哪儿去了,江一草干脆寻了根蜡烛点着,只是油灯太亮,是以未用。
“山上那老头应该是疯三的堂叔吧?”他将烛捻掐短了些,随意问道。
阿愁闻言却多了丝怨气,“说过那是我师父,你要尊重些。”
江一草呵呵笑道:“理该如此,理该如此。可我的话你还没回了。”
“是。”
不知为何阿愁的话又少了起来。
江一草闭目想了会儿,又道:“神庙不插手红石与朝廷之间的恩怨,倒是很好理解。可为什么当年却偏偏对老大一直不肯松手,万里追杀,直到两个神官成了他刀下之鬼,方才郁郁而归?”
“你看疯三少此人如何?”阿愁很多年前见过这传奇人物一面,是以由为好奇,她心知江一草向有识人之明,是以有此一问,却不料见江一草轻轻摇了摇头。
阿愁异道:“碧落一刀,红石八千子弟,竟然都不在眼中?”
“此人天纵其才,若孤身一人行走世间,自然纵横天下,无拘自在……”江一草仍是不停摇头,“只是此人狂态之下仍是顾虑多多,其首要念及手下众多兄弟,且红石处天脉之下,倚山临水,战场之上,固然地势颇佳,只是少粮无盐,看在那船上被抱负楼如此设局,却仍是留着鲍安一命,便可想见盐巴的紧缺了……”
他正待平日里无人可诉的这些话大肆扯上一番,却半天未听着声音,转眼一瞧,阿愁已然沉沉睡去。江一草看着她嘴角微微翘起,面上带着一抹笑意,一双小手紧紧捏住被角,满是小孩儿情态,不由淡淡一笑。心想许是在梦中又在听那明巷说书人的长篇说书吧……
江一草坐到地铺上,看着眼前一点淡烛轻轻落在屋内,映着阿愁面容,不由痴了。院内传来几声夜鸟声音,他猛一惊醒,指尖轻弹,桌上烛火瞬即化为一缕青烟,袅袅而散。
乱声乱影乱思处……他痴痴地想着,渐渐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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