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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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库门的老房子一到下雨天就会滴滴答答地漏水,大门进去的客厅里放了好几个脸盆用来装水。房子的天花板很高,正好还能搭个没有窗户的小房间。少年每天都爬着近乎于笔直的梯子上二楼,房间里只能放张床和写字台而已,天花板很低,一不留神就会撞到头顶。房间里没有窗户,少年不得不开着门通风。楼下母亲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为了不打扰他写作业,母亲戴着地摊上廉价的耳机来看电视。老房子隔音很差,楼上人家打麻将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母亲有些暴躁地站起来,朝着天花板的方向吼道,
“吵什么吵,一帮子死赌鬼。”
“我们打麻将关你们什么事,你个疯女人嘴巴放干净点。”
楼上楼下就这么一来二往地吵了起来,明知道对方看不见,母亲扔是两手插着腰,一脸的怒气。老式电风扇转着转着就会发出“嘎吱”的声响,整个房间原本就闷热,吵杂的噪音听在耳朵里更让人觉得心烦。少年看着母亲白皙的脖子上暴着青筋,三十岁不到的年轻女子却穿着菜场里五十多岁大妈们买的粗布睡衣。他心里头闷闷的,觉得难受却又不知该做什么好。
“妈,算了,我能专心做作业。”
半晌,少年忽然开口道。母亲看向自己儿子,心里晓得他是心疼自己,既是欢喜又是难受,嘴里不住地抱怨道,
“那帮死东西看我们母子两个好欺负,都怪你那该死的爸。”
少年紧抿着唇,半天才开口安抚道,
“妈,你别气,说不定爸过段时间就能回来了,对吧。”
母亲听到这话,恍惚地坐了下来,眼眶微红。少年见状,赶忙起身下楼,刚一站直头就撞到了天花板。顾不上揉,他赶快爬下楼梯陪在了母亲身边。母亲眼眶中略有些湿润,但目光却是空洞无神。少年心里一急,低声问道,
“妈,药……”
看到母亲忽然抬起头看向自己,少年赶忙收住了声,轻拍着母亲的手背劝慰道,
“妈,上次爸回来的时候说最晚今年年末总会回来一次的。”
说罢,少年笑着站起来,拿了茶几上的苹果边往厕所走边说道,
“妈,我去洗个苹果给你。爸上次送来了一大袋,再不吃就要烂了。”
母亲始终低着头,神色恍惚。少年叹了口气,直到走到厕所脸上的笑容才挎下来。
“在男主角很小的时候,他就意识到父亲永远都不会回来,他一次次说谎哄骗着母亲。在他的谎言里,父亲是个高大英俊,温柔慈祥的好父亲,但却因为被自己的家庭所束缚而不能陪伴在他们母子身边。”
安藤的音调平稳,语气中不带多余的感情。他就像是在简单地讲述着一个很普通的故事,但在夏言听来,脑中早已呈现出完整的画面和台词。
刚入秋的天气还有些闷热,安藤和夏言都只穿了短袖的TEE而已。两个人就这么倚着书房的墙壁坐在地上,彼此的肩头依靠着,手臂的肌肤紧紧地贴合在一起。安藤的体温有些凉,而夏言的则要温暖一些。两个人的温度互相交融,隐隐的温情流窜在彼此之间。
少年和母亲两个人就这么相依为命的生活着,每个月的生活费仅够温饱而已。书包里没有时下孩子中最流行的游戏机和模型玩具,少年在学校总是被排斥和嘲笑。他只能一个人趴在桌上,听着临桌几个人凑在一起说着各自家里的趣事。小男生总是把自己的父亲当成偶像来崇拜,聊天的时候也免不了互相比较。当少年被问起父亲时,他脱口而出地说自己的父亲是是大公司的总经理,又高又英俊,每次回家都会带他去吃麦当劳,帮他买玩具。少年语调急促,话说到后头不自觉地喘着粗气。等他完时,他才想起这似乎是他第一次在同学中说那么多话,但换来的却是所有人的嘲笑。教室里吵杂的声音让他整个大脑一片空白,恍惚中,他渐渐地什么都听不见了,眼前只有一个面容模糊的高大男子正走向他,手里拿着最新型的游戏机和模型,他停在了他面前,俯身摸着他的头,温柔地笑着对他说。
“爸爸回来了。”
“男主角最初的时候是看到母亲发病才慌张的说了假话来哄她,谎言一天天地说下去,日子久了,连他也以为这样一个父亲是真实存在的。他把所有的时间都放在了读书上,考上了最好的高中,然后又考上了名牌的大学。在外面,他是意气风发的高材生。但回到家后,他依旧是这么哄着母亲,依旧是生活在狭小的四面墙壁中。”
安藤不自觉地环视了一周,直到目光停留在了夏言身上。夏言温和一笑,把身边的杯子递给他。安藤接过后喝了一大口,然后才又放在了一边。他把夏言的手摊开,指尖在掌心中划着一个个的圈,动作很轻,节奏没有规律。
少年变成了青年,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的过去,直到有一天,他在电视上看到了某知名房地产公司的老板,一个英俊儒雅的中年人。青年就这么死死地盯着电视里的人,看着他谈笑风声地说着当今房市的情况。他的笑容很温和,带着优雅的气质。一直到节目结束,青年还呆呆地愣在那里,一时无法回神过来。他赶忙下楼出门,跑到最近的网吧去搜查房地产公司的资料。他从网上下载了节目的视频,装在U盘里找小店拷成DVD。他一遍又一遍地反复看着同样的一段节目,直到有一天,他得到机会进入了这家公司。高学历,多证书,青年用自己的优势应聘到了助理的位置。他埋头苦干,不分昼夜,一步步地爬到了市场部副经理的位置,能够有资格和中年人坐在同一个会议室开会。
“他认为那个人是他父亲?”
当夏言脑中的画面放映到青年和老板一同走出会议室时,他几乎能感受到青年内心的兴奋和激动。
安藤看了夏言一眼,点了点头,目光又重新移开。没有具体的焦点,他只是这么平视着前方而已。
“他的世界很小,只有四面墙壁而已。他把从外界吸收到的讯息和自己编造的谎言结合在一起,构造了虚幻的父亲和理想中的父爱。他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之中,直到有一天,他发现那个人出现在了他面前。他就仿佛是忽然有了生存的意义,拼命地去接近,去追逐。”
自始至终,安藤都是用客观的言词去叙述整个故事。而此时,他却是第一次剖析角色的内心世界。夏言听到这话不由地笑了,下意识地转头看向安藤,而安藤却忽然低头拿起了杯子。夏言看着他仰头喝着红茶,一口接着一口。温热的液体顺着喉咙流下去,额头上渗着些许汗水。

青年如愿地接近到了中年人的身边,年末的公司年会上,中年人喝多了酒,恰巧司机家里出了事提早离开了,青年便开车送他回去。车子在高架上发生了交通事故,整辆车翻了个底。青年不顾自己的安危,拼命地把中年人先推出了车子。这一次的意外让青年在医院躺了足足三个月,同时也让中年人越发看重他。中年人的独生女原本是抱着替父亲感谢他的目的而来,在几次的探望之后,喜欢上了这么一个年轻上进的青年。
“老板问年轻人对他女儿感觉如何,年轻人却说,我不可以和她在一起,因为我是你的儿子。无论老板怎么否认,男主角始终不相信。即使是列出了当年的出入境记录,男主角仍是执意要带他去见自己的母亲。”
屋外着倾盆大雨,屋内滴滴答答地漏着水。青年拉着中年人急急忙忙地冲进门,一脚踢到个脸盆差一点摔倒。他把他带到母亲面前,母亲的脸上露出茫然的神色。他对她说,妈,爸爸回来看我们了。她却问他,这个人是谁?他紧紧地抓着母亲的手臂,白皙的皮肤上顿时出现了一道红色的印子。
他说,妈,爸回来了啊,你怎么病得连爸都不认识了。
她说,他不是你爸爸,我不认识他。
他的手越勒越紧,她挣扎着,茫然地看着他。眼前这个表情狰狞的人,疯狂得让她觉得陌生和害怕。
中年人推开了青年,他强压着内心的气恼,尽可能地平静道,
“我不是你的爸爸,你,是不是精神……”
“为什么你不承认我们,为什么你抛弃了我们那么多年?”
青年一遍又一遍地吼叫着,双手不自觉地拿起东西就往他们的方向砸。正当中年人走上前想要拉住他时,青年忽然拿起水果盆里的刀,猛得刺进了他的腹部。
“你是我爸爸啊。”
当中年人抱着腹部摔倒在了地上时,青年才突然如被电击般松开了手,他惊慌失措地看着屋子的人。桌子上隔夜饭的气味和血腥味融合在了一起,夏日的闷热让这股味道越发使热作恶。
青年惊叫着,慌乱地逃出这个铁笼般的地方。他在大雨中一路狂奔,整个人都湿透了,但身体却没有任何的感觉。
夏言感觉到自己的呼吸越发粗重,直到安藤握住了他的手,他才发现自己不知在什么时候闭上了眼睛。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房间里,夏言刚睁开眼时,不禁感到略微的酸疼。眼前的画面停在了青年从家里逃出之后,安藤的语气始终是这样的平稳,但夏言却在自己的脑海中勾勒出了完整的画面和情节。他仿佛是深入了这个故事,一连串接踵而来的情绪激烈地让他几乎感到窒息。
“男主角用身边仅有的钱找了辆黑车把他送到乡下。那是一个并不算偏远的山村,他满无目的地四处走着,直到夜黑了,饿得走不动了,才找了个地方坐下来休息。刚下了工的一个农民正巧碰上他,好心地带他回家凑合着吃顿饭。男主角惊奇地发现,中年人笑起来的样子竟然和老板有七八分的相似,最后,他又撒了谎编造了一段身世,求得那人可怜他让他留下来干活。”
夏言有些吃惊,他转头看向安藤。安藤的脸上带了几分倦意,连声音也连带着越发无力。他的头靠在夏言的头边,整个人就好象是被夏言支撑着一样,而两个人的肌肤依旧紧贴在一起。
夏言没有出声,安藤也就这么安静地依靠着他,直到许久之后,他才坐直了身体。
“故事讲完了,还只是大致的提纲和情节构思而已。”
夏言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安藤的脸上,就仿佛是想要看穿他一样。安藤伸了个懒腰,一边舒展着筋骨一边打着呵欠。夏言笑了笑,这才收回了视线。
安藤拿起杯子倒了个身,里头早就半滴水都没有,夏言见状,温和地笑着拿过了杯子。
“还是要红茶?”
安藤扬唇一笑,回答说,
“两块方糖。”
书房的门没有关上,安藤看着夏言走下了楼梯后,他拿起了桌上的手机,拨了陆明卿的电话。
夏言端着两杯茶走进房间的时候,安藤已坐在了办公桌后,他戴着副金丝边的眼镜,正对着电脑打打弄弄的忙活着。夏言把其中一杯放在了安藤的桌上,而自己则是坐在了电视机前的地板上。他翻着电视柜里的影碟,恰巧摸到了几卷带子。带子上的号码编到了三十多号,但镜头里的安藤看上去却只有十四五岁。
整个画面一大半都是安藤的脸,看得出他是拿着DV在对着自己拍。那时侯的安藤五官和现在差得不多,而轮廓则要更为柔和一些。他的头发很长,刘海几乎能把眼睛遮住。那是一间装修考究的卧室,只是房间里没有多余的布置。冰冷的四面墙壁,浅色的窗帘和床单,就如同是酒店客房一样。DV所拍摄的地方始终都在这间房间里,就好象整个世界就只有这么大而已。安藤或是躺在床上,或是靠在沙发上,两手举着机器,神情姿态也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画面里的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对着镜头说话而已。从自言自语地说着一些琐碎的事,到胡编乱造地讲着奇怪的故事,他的目的似乎只是开口说话而已。
安藤只是在带子刚放的时候抬头瞟过一眼,之后就再也没有往屏幕的方向看过。夏言的目光紧锁在画面中的安藤身上,他眉头微皱,忽然问道,
“安藤,你是怕忘记怎么说中文吗?”
安藤瞥了一眼,似是漫不经心地回答说,
“没什么机会开口,怕会忘记怎么说话。”
夏言闻言,不禁一笑,喃喃地应道,
“是吗。”
一卷又一卷的录象带重复着类似的内容,画面中的安藤有着细微的变化。从第三卷带子开始,他会拿着英文报纸逐字逐句地念着,只是往往刚念完几段就被他不耐烦地扔在了一边。如此一般地重复着,影像间隔的日期越来越久,直到最后忽然愕然而止。
夏言刚转头看向安藤,就发现他目光虽在电脑屏幕上,手却下意识地把杯子往前推了一点。夏言会意地站起来拿起了杯子,里面果然已经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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