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故园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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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地霜冷长河,南国柳枝新翠。细雨梦回故园,谁折早春寒梅。
他做梦了,梦中的一切都还是当年的盛况:
端午河上赛龙舟,郡亭枕上看潮头,元宵花市灯如昼,夜幕下烟花绽放,燃尽风流。春芳悄然而至时,冰雪未消,朝阳殿外那株俏生生的红梅便向倚窗远望的他频送暗香。只需一声轻唤,翠衫宫娥就以素手执金剪,将数枝春意送到跟前。
故国、故园,别时容易见时难,天上人间。梦里是花月春风,醒了却依旧是霜寒露重,冷得渗进骨子里。
他睁开双眼的时候,发现脸旁的丝被又湿透了。
窗棂上满是冰花,窗外厚厚的积雪反射着清冷的月光,灰色石墙高高地围出一方牢笼。几株光秃秃的死木杵在庭中,犹如干枯丑怪的老妇。
他再也不敢睡了,睁着双眼望向四方型的天空,直至破晓。
辰时刚过,他来了。
一身明黄绸衫,貂裘滚边,头上是嵌玉紫金冠,足下套着银色羊皮靴;前方香炉开道,后面华盖相随,当真是威风八面。
门外奴婢在高呼“万岁”,他却依旧未动,直到那人用力掰过他削尖的下巴。
“怎么?又玩绝食的把戏吗?”皇帝淡淡地扫过桌上未动的杯盏,“子桦,到我大齐已有十年了,何必再演殉国这一出。”
“不……”他摇头,“我只是梦到朝阳殿外的红梅了……”
“朝阳殿?”来人轻轻一笑,“你忘了?那里已经杯烧成了平地,何来红梅?”
“有的!有的……曾经有的!”他低低地嘶吼着,抚上颈部横过的伤疤——
破宫之日,他已经死过一回了;立在那株开得正繁的红梅下,让冰冷的剑锋插过脖子。鲜血洒上枝头,落在雪地里,融成了一瓣一瓣的,与花朵映得凄艳。
然而眼前这个人硬生生地把他从黄泉路上拉回来。殉国,终究再没了机会。
于是北去的路上,他在囚车中身着白衣,亲眼见到那些雕栏玉砌被漫天的大火变成了焦土瓦砾。如画的江南啊,当时是遍地兵燹。
三千六百多个日夜,悲愤、期盼、绝望……全部都在这四面高墙里熬成了烙在心底的毒,一寸寸噬尽这具年轻的躯体。而魂梦中的故国,成了他最后一口气。
“别想了,子桦。”掌握天下权势的大手抚着过早变白的头发,竟然带着一点点温柔:“你回不去了,这一生,你都是我和大齐的臣虏。”
他闭上眼睛,任由心脏再次被洞穿。
“好了,好了,不要闷在这儿。”年轻的皇帝牵起他的手,“来,我有礼物给你……疏影——”
门外飘来一阵淡淡的梅香,接着是红艳艳的罗裙曳地,一个袅袅婷婷的身影款款近前来;竟是一名绝好的少女。
“这是新选宫女中一个来自江南的,可巧还是金陵人氏,索性赠与你说说话。”
宛转清脆的嗓音在向他问好,悦耳得如同稚嫩的黄莺儿。恍惚间他仿佛又听到了秦淮河上弹唱的调子,熟悉又遥远。
他竟呆了……
“满意么?”身后的人缓缓握住了他的双肩,热热的调笑擦着鬓角,“我今晚再过来,看看你怎么谢我?”
从此以后,四面院墙中多了几丝艳红,如同茫茫雪地上多了一株梅花。
他稍稍有了些精神,时常与这个清雅灵巧的女子共寻故乡的幻影:钟南山上的晨钟暮鼓,秦淮河畔的莺歌燕舞;尝过包着香甜杏仁的嘉兴粽子,于月下斟一杯甜润的桂花酿……疏影帮助他修补记忆,好象一切都是可以被构建的。
皇帝当然也很高兴,毕竟谁都愿意对着一张明朗的笑脸,而不是整日介凄凄惨惨的泪颜。
北地的春来得迟,已是二月末,风依旧刺骨。
他坐在案前,描着“踏雪寻梅图”。门前银铃般的笑声响过,疏影就将绷子上绣好的图案呈到了他面前。
“眼瞧着开春快暖和起来了,奴婢为公子新做了一身单衣。您看,这图样还算合衬么?”
不是大齐质朴粗犷的花纹,水乡的莲叶秀美细腻地浮在料子上,他从心底漾起了一些温柔的东西。
“好看,真好看。”轻轻抚着久违的花样儿,他终于绽开了十年来最舒展的笑容。
刚刚移到门边的阳光忽然暗淡了,他抬起头,望见了另一张脸。
“陛下……”疏影乖乖巧巧地尽了本分,而他笑容却立即凝固了。
难得翩然一身的人轻扬手臂,红衣少女躬身退下。
“子桦,你的脸色好多了。”皇帝绕着僵立的他走了几步,顺手撩起他的长发,然后朝案头微微俯下身子,“哦?你又开始属意丹青了么?”
他感到肩头被用力地扣住了。
“子桦,你的画艺没有丝毫退步啊,梅花下这红衫女子的面目当真栩栩如生……”
肩头的力道加重了。
“子桦,你的身体也好多了,从今天起就多陪陪我吧……”
三月底,倒春寒,好不容易减了的衣物重又添上了。
他的日子依然如旧,可仿佛又或增或减了什么。皇帝来得勤了,虽让疏影继续服侍他,但每至夜晚就远远地打发开,好歹顾全了他最后一点颜面。
他开始分外贪恋白昼,时常将那红衣女子带在身边,或在庭中煮酒烹茶,或卧于藤椅上假寐,竟片刻也离不得。似乎一切都懒得做,有那口软软的乡音便足以慰藉,如此刻吟诵的断章。
“江南好……日出江花红似火,春来江水绿如蓝……忆江南……月中山寺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他听得很飘渺,淡淡的酒气已经熏红了他的面颊,身旁的少女小心地斟了浅浅一杯。却没有奉上。

“公子,您醉了……”
“疏影,清明过了吧?”
“是,过了有二十日了。”
他靠在藤椅上,笑到:“我竟忘了……每年都是如此,总没来得及为先人祭扫……墓上青草怕是已有人高了吧?”
“公子?”
“不,不对!”他用手按住头,“宗庙早被焚毁了!没有了……连牌位都没有了!”
纤手用丝帕拭去额上的冷汗,却止不住滚滚而下的泪珠。
“疏影,你将来会出宫吧?”
“公子?”
“等五年、十年后,你会和这些老去的女子一起被遣回故乡,如果那时我死了,你……把我的头发带回去,可好?”
少女猛地睁大了眼睛,下一刻便被那消瘦的手抓紧了:“说呀!”
疏影按住他的手,脸上浮起来奇异的神色,似乎便要答应了,但此时某个清冷的声音让两人如坠冰窖。
“你们在干什么?”
皇帝的脸上罩了一层寒霜,目光钉在紧握的两双手上。
他惨然一笑,只觉得造化的安排未免太过滑稽了。
疏影站直了,却不见畏缩,反倒是一身那锦绣的人气急败坏。
他闭上眼睛,片刻后就感到自己被提了起来:
“子桦啊,你最近真是越来越不成样子了……”
四月枇杷未黄,江南已经是暮春之末了。
他恹恹地睡在床上,任侍者灌下温凉的药,这屋子里的梅香早已散逸得无影无踪,只有那些枯茎僵根被文火煎熬过的味道。
他记不清疏影走了多久,反正从那天起他就病着。
皇帝发了很大的脾气,接着收回了自己送出去的“礼物”,卷在画轴里的图和未做完的单衣都被扔在庭中,一把火烧了个干净。而后的每个晚上,他都像在炼狱里挣扎。
没人来告诉他那个红衣女子的下落,他也不敢去猜想,只是遗憾她离开时终究也没能带走他的头发。
江南又成了他的梦,越是身染沉疴,梦境就越发地清晰,魂魄就像在那些柳枝、烟罗中飘行,一夜复一夜地流连在眷恋已极的故土上。
日暮斜阳里,望断南归路。
这日精神稍好了一点,他靠在窗前,痴痴地望着如血的天。
背后的人斟了一杯参茶,放到他面前:“子桦,你越来越瘦了。”
他淡淡一笑,懒得抬手。
皇帝在他的软榻上坐下来,飞扬的眼睛有些凹陷。相对十年,他好象还是第一次这么平静地看他。
“子桦,十年了,难道你就不能把这里当成家吗?”
原来再聪明的人也有看不透的时候,即使位及九五也不过任性得像个孩子。
他忍不住笑了出来:“怎么可能?”
皇帝的脸色一下子变成了死白。
“三千里江山,一朝倾颓。亡国之君忝颜苟活便罢了,若再连心也降了出去,只怕天地不容!”
皇帝从来不知道,江南的春水也可以有刺骨的寒意。
顷刻间,胸中犹如刀戢拉开了一条血口。
“好,好!”一起身拂碎了几上的瓷杯,他恨然,“子桦啊子桦,我倒要看看,你如何回去那牵牵念念的江南!”
“舍了皮囊,魂无所羁。”
“你——”皇帝狠狠堵住了他的嘴,“你休想!”
雷在那夜劈得分外响亮,暴雨浇软了墙根。
皇帝头一次把他一个人扔在这暗室中。他咀嚼着嘴里血腥的味道,手脚的知觉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好象十年来的郁积终于在最不恰当的时间爆发出来,那个人疯了,而他也累了。
闭着眼睛,只感觉到闪电亮过那瞬间的冷白,雷声响过后又是一片死寂。他吐出一滩淤血,气若游丝。在朦胧中,鼻端飘过一阵淡淡的梅香。
“公子……”
是已经好多天没听到过的声音,他惊讶地撑起了身子。床头无声无息地立着一个人。
“疏影,是你么?”
“正是奴婢。”
又一个闪电窜过,他看清了面前这个依旧红裙曳地,装容秀美的姑娘,就如他第一次见她时一般。
“你……怎么在这里?”
疏影缓缓在他身前跪了下来,颤声道:“公子,你的大限已到……”
他笑了笑,自己的命难道自己还不清楚么:“早就等着这一天了……你是来取我的头发吗?”
少女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十年前,蒙公子赐我血气,得以幻化人形。奴婢道行低微,原想伴在公子身边聊解思乡之苦,谁知终究还是不能够了。今日只有舍了这形,为公子延寿,以报公子大德。”
他并不害怕,心中竟无限平和,只费力握住了少女的手:“原来是你……难怪我俩一见如故。可叹你与我共处许久,竟不明白我的心意么?”
“公子?”
“若能魂归故里,死又何惧。你以为我还愿意留在此地度过残生吗?”
“公子,你……舍得他?”
“他?”苍白的脸上颤动了一下,“痴人罢了。他不明白,这世上除了江山与权势,还是有他永远得不到的东西。”
闪电中,少女直直地看着面前漆黑的眼睛,定下了神:
“是,公子。我们……回家。”
闲梦远,南国正芳春,船上管弦江面绿,满城飞絮滚轻尘,忙杀看花人。
他闭上眼睛,笑对这一片美景……
第二天正是雨后最好的风景,然而皇帝却面如死灰。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那个纤瘦的人静静地躺在软塌上,嘴边犹带笑意,而手边是此处绝无仅有的、一枝开得无比艳丽的红梅。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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