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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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原来正在厨房里清洗她热过剩饭的锅碗,突然听见刘妈那大嗓门,她立即丢下手中的活,围裙也不解,慌忙赶出去。她看见刘妈从门前走过,母亲招呼了她。但是刘妈就像没听见,也不曾看她,却转过脸,主动找别人说话,边说边走,再也不回头看她。母亲好奇怪,脸上发热的呆站在那,好半天明白不过来。
她心中纳罕,这个刘妈怎么啦?前些天,她还主动找她套近乎,关心她民子,还说什么姚伯,还有他女儿兰兰,可这会,她居然也不理自个,就这样走了。母亲怎么想也想不明白,正依着门框发呆,不料,她儿子方利民突然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妈妈,怎么啦,你不是在等什么人吧?”
“我等谁呀,还不是看我的儿子!”母亲说,她脸色很不好,她已经想明白了,刘妈那会准是在拿她开心,她决定不再想这件事。
“妈,你怎么啦?你好像不高兴,不是有什么事吧?”
“我会有什么事?我好着呐!”母亲说,又笑了;“我说儿子,怎么今儿这么早,不到下班就回家,这可不好哇?”
“没事,”方利民摇头告诉她,局里让他上邮电局发几份电报,完了,就不用回来上班了。但是他心里到底不放心,他说;
“妈,季哥呢,他和大姐是不是回来过?”
“这孩子,蜂窝煤还是昨天你季哥叫人送来的呐,他们天天都会来。”母亲摇摇头。
“大姐她说过什么吗?”
“他们说,让你还是回家住,买些滋补的弄给你吃,学习很熬脑子的。民子,妈觉得他们说的没错?”
“也好,不过再等些日子吧?”方利民知道大姐他们的用心,还好,没有把事情抖出来。不过他心里还是感激他们,有他们夫妇照管,妈妈在家,他也省心多了。母亲突然说;
“儿子,你姑妈来家里找过你,要你回来马上去她家?”
“什么时候?”
“今儿上午。”
“没说什么事吧?”
“她就坐了会,说你姑父电话上问起你学习上的事,还说有什么资料——喔,你姑妈说了,她已经打过电话给你单位了,要是你回来,就上她那儿吃饭?”
方利民心里怀疑,也许不只是吃饭那么简单,会不会大姐向姑妈说了?姑妈会怎样看待这件事呢,他知道,姑妈虽然平日也疼他,但有时,她眼光也是很严厉的。想到这,他在家里就再也呆不住了。
出门后,方利民放慢了脚本,他心里犹豫着,要不要去姑妈家。姑妈这时候找他,应该不会有是好事。但这样他就能逃避得了吗,显然不可能,也许他应该把整件事好好想一想。
姑妈平日最关心他的学习,“民子啊,你是方家唯一的男孩,你要用功,要给你父亲争口气”每次一提到父亲,姑妈的脸色就不好看,“唉,我那冤死的哥哇,他死的好惨!好儿子,你要吸取教训,他就是那种一个心眼认死理,结果落得这种下场!”
不,不是认死理,他知道,是那一场动乱,父亲是在一种难以置信的疯狂中死去的。
疯狂的年代,疯狂的人,文化大革命像潮水一样漫过来,又像飓风,将人高高的卷起,在虚幻狂妄中旋转。有的在上升,有的在沉沦,有的在巨大的旋流中发出临死的惨号,也有的则又在风口浪尖得意的狂笑。睡梦中,人们冲进来带走了父亲,后来父亲终于又回来了,但却是血肉模糊没有生命的躯体。据说在对他批斗中,有人踢翻了最下面一根凳子,父亲是摔下来跌死的。他当时没有断气,但医生为了革命而抛弃了天职,于是他死去了。死是一种最彻底的解脱,他把他一生的理想和家庭的责任全都丢开了。
他那时还小,他只感到害怕。母亲和姐姐扑在那没有了生命的躯体上疯一样哀嚎,他也扑上去,但有人将他抱开了。他也只是哭,拼命哭,一家人的哭声混在一起。然然,在那个年代,眼泪和哀嚎太多了,此起彼伏,混合在疯狂的人类的喧嚣中,被造反的大旗和武斗的硝烟所淹没。
姑父失踪了。不久,姑妈也失去自由。
‘反党--反社会主义--资反路线--划清界限--革命行动--老子反动儿背叛’。要背叛什么呢,他不明白。姐姐被红卫兵开除了,他们已划入另册,就连谈论那一切都没有资格,他也不用上学了。而他们的表弟尤建华,连家也没有了,他们找到他,将他接到家里来。
时间在流逝,心灵的创伤被压在了心的最深处,他渐渐在明白,父亲和他们那一代人的工作,并不是要将人类历史进程倒过去,推回到黑暗。
“是有错,但不是本质性错误——”姑父说。由于形势大好,他和二姐利秀终于见到了姑父,囚禁中的他虽然有些憔悴,头发蓬乱,胡子也长了,但是他的目光依然还是那样自信和锐利。
姑父要他相信,一切终会有结论。他不再消沉,他听姑父的,也不再荒废时光,他一定努力学习。
后来,他又去了离城三十多里的关押姑妈的农场。他清楚记得,下车后,菲菲细雨中,他看见姑妈头戴一顶破草帽,从泥泞中走来,湿泸的头发粘贴在额头上,几乎挡住了她视线。姑妈干枯的手紧抓了铁丝网,满腔悲愤的嘶哑了嗓子喊道;
“为什么?为了什么啊--孩子,没有罪!我们什么也没做!从来也没有,哪怕一点为自己打算的念头也没有过啊!可是你看看他们,他们干什么,是在干什么呀----”
有人跑过来,强行将姑妈拖走。他指着那些人,冲他们吼叫;“放开她!你们放开!”然而,迷蒙的细雨中,昏暗的天空下面,他的声音是那样可怜的细弱和无力。尤建华吓坏了,他一直躲在他身后。

时间说明了一切,姑父的预言得到了证实,父亲的问题得到落实,姑父也很快平了反。姑父一恢复工作,他便把全副精力投入了进去。虽然很忙,姑父还是不时抽时间和他谈话,有时还显得那样语重心长。
“可惜啊,近十年光阴就这样过去了!我们也上了年纪,年轻时的抱负,国家的强盛,在我们快成理想和愿望了。尤其你的父亲,可以说是空有一腔遗恨。没有现代科学文化,我们也快落伍了,未来还是要靠你们啊——要抓紧,千万要珍惜光阴,别像你兄弟,尤建华靠不住,说了他也不会听。这不是推卸责任,有些东西是本质的问题,我也不和你多说。我只希望你能够活得真正像一个人。怎样才算一个人,明白吗----”
他知道,姑父说过,不仅仅是索取,要付出,更多的是给予。可是姑妈说;
“现在关键的是知识,知识就是人才。那年你当兵我就反对,老头子才出来,你又是属于照顾。幸好部队缩编--这次一定要考上大学,系统定向培养,主要还是看能力和个人素质,面试难度不小,文化考试相对不是那么要求很高。等毕业回来,那时——”
那时是什么呢,他有些不解。姑妈露出微笑,一种他并不情愿看到的笑。有一个声音在喊他,是姑妈。他转脸,看见了姑妈那愉快的笑脸,不觉间,就快到姑妈家了。
“民子,在想什么呐,看你走神这样儿,可别是脑子熬很了吧?”
姑妈来到身边,替他理了领口,摇摇头,那眼光充满了溺爱。
他只是笑了笑。姑妈身边还有一个女人,她让他叫杨姨,并给他介绍,杨姨丈夫在民政局,任二把手。那妇女笑着说;“你哥哥这儿子好俊气,像女孩子!”
方利民脸红了。姑妈说;“你姑父托人带了些资料回来,让你参考。你去吧,建华在屋里,我上了市场就回来?”
他已经走开了,还听见那杨姨在对姑妈说:“这孩子资重,看上去就是读书的料----”
方利民没想到姑妈看上去会显得这样年青,和好几年前相比就像是天壤之别,她身体丰满,脸色红润,心情开朗,说话自信而干脆。
很快就到了姑妈住的那幢楼房,方利民上到三楼,才伸手敲门,那门就自动咧开了,他有些纳罕。轻轻走进去,里面十分幽暗,原来是窗帘拉上了。门口透进的光线,依稀可以看出,室内几乎没有变化。古色古香的大吊钟仍挂在原来的位置,领袖肖像的下面,那两幅发黄的水彩画也不曾移动过。方利民知道,那画儿一幅是新竹,另一幅是荷花,陈旧的老画早已经过时,而且和房间的布置不协调,但不知为什么,主人至今还不肯将它拿掉。
不知是因为他,还是别的原因,客厅里,一间房门突然打开了,有人从里面走出来,方利民认出他表弟尤建华。对方惊讶的喊道;
“咦,利民,原来是你?我还以为是妈呐。”
“怎么,姑妈回来过?”
“还没,是打的电话。听你说这话,你一定见过我妈了?”
方利民点点头,那表弟让开身子,邀他到;“只好来我房间坐会,妈要捱一会儿才回来?”
尤建华快步走过去,将外面的门关上,又匆匆的回来。显然,他知道他房间里的情形,一进来便忙着收拾东西。屋里的混乱的确过分了,到处是他乱扔的东西,衣服掉在地上,袜子塞在被窝里,内裤就放在书堆中,而他的书可以说无处不在,地上,书桌,床上,凡是目光所及,无不看见他的书和杂志。尤其拉开被子的一瞬间,方利民看见那翻开的杂志,是一幅丰乳**的**女人画,而这样的画册不只是一本。尤建华自嘲的说道;
“你坐啊,我马上就好。妈说我屋里是狗窝,哼,就当狗窝吧。我现在明白了,人和畜牲有多大差别?狗只是不会想问题。”
方利民摇摇头,他想起姑父说表弟的那些话,他相信,姑父说这话时他心里一定不好受,心里禁不住一阵怜悯。尤建华说;“听音乐吗?流行的,我跑遍全城才买到的!”
他说话,就走到书桌前,摆弄起还是新色的收录音机。突然,一阵打击乐响起,渐次地昂奋,有男音轻唱了起来。那器乐急促轻击,唱腔低沉圆润,歌声柔婉缠绵,在音乐的节律中,叩人心弦的满室缭绕。
‘昨日的软语还在耳边
唇上的香吻余温犹在
翻遍灵魂
却找不到你离我而去的那一缕阴影
朋友、还能向谁呼唤么
银河的鹊桥渺无踪影
破碎的心在痛苦中呻吟
就不能再回头一眸么、朋友
可忍心你曾经疼爱的灵魂
在缠绵的思恋中沥血枯萎
在无尽的情爱里形消骨陨
朋友
----------’
仅仅是一刹那,方利民的心猛一震颤,他从来也没有想到,不知道西方打击乐器配合下的流行歌曲竟也会如此美妙和动人,倾刻间,就仿佛有甘泉流进他心里,就好象他的心,他整个的人,乃至全部的思想都被这美妙的旋律和歌声所挚住,整个的身心不由自主地陷入了某种不可名状的怡悦和陶醉,共鸣一般不能自己。他恍惚在飞升起来,漂浮到一个无人知晓,却又是心灵向往的妙不可言的境地。
然而,这一切被破坏了,一阵干嚎,一种近似受难的拼命挤压声带的怪异喊叫让他惊呆了,他猛的站起,手指了尤建华喊道;
“够了!尤建华,你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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