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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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在暗下来,淡淡的月光笼罩了世界,也罩住了桑园。他知道她不会来了,这一夜,他又将见不到**。不知是第几天了,从曹家沱码头到桑园,方利民再也没有见到姑娘的身影。无论响马巷,或者草料场后街,他都去过了,他没有等到她,就仿佛心爱的姑娘一下子在地球上没了踪影。但是他知道她依然生活在人们中间,只是在另一个地方,她没有让他见到或找到的另一人群中。哦,抬头看见的那一轮明月,它该是怎么样一种孤独----不,它不会有孤独,现代科学已经证明了那只是岩石,它没有生命更没有灵性。可是他不同,他有思维和感情。**也有,可是她居然就可以不来见他,这不可思议。
身后有人在走过来,走路那么轻,多像他的**。但不是。
有两个人的脚步,应该是一对情人,他们相依的走近他的视线里。他想象那依偎在男孩怀中的女孩,脸上一定很幸福,可惜他和**从来就没有这样过。
这对情侣越过他,走向坡坎,他们会进到桑园,和其他人一样,在这桑园茂密而宽大的桑叶下面享受他们的甜蜜。但是他们不会说他和**说过的那些话,因为**只承认他们是朋友。
“就这样,我叫你朋友,我们都这样喊对方,你会不会答应?”
“行啊,只要你高兴!”
她笑了,笑得好开心,似乎她需要的就是这。她笑起来那眼睛像月芽儿,但比月芽更美,更生动。这样的笑脸好迷人,是发自内心的,没有任何修饰和做着的心满意足。他自然也开心,也许在她的心里,朋友就是爱的代名词。这或许就是另一种超凡脱俗,他想。**曾经还这样问过他;
“我和你交往,你会不会后悔?”
“为什么这样问?”
“你说呢?你这样夜夜不归的和我在一起,你的父母和亲人,难道他们就不问,不管?”
“当然也不是。不过,又不是孩子了,人总得有自个的空间嘛?”
“这理由不充足----”她摇头。但是当他说出他那些想法和道理,姑娘就更不赞同了,她说;“朋友,我真的好替你担心,难道你以为,人都会像你想象的那样单纯?不错,你可以保证你自己,但别人也会是你这样想么?要有个狐狸精,也像我这样,到时你上当了还不知道耶!”
“狐狸精?有意思,你在讲聊斋?”
“什么,你以为我扯闲谈?”
“你不是在引用,蒲松龄笔下的故事?”
“蒲松龄?他是什么人,他也写过我们这种书?”
“你真不懂还是想我讲出来?好吧,就算吧,有那么个狐狸精,那也不错啊,毕竟蒲翁那些狐仙们,它们是迷惑人,但究其本性,也多是善类,总是怀着美好愿望和善良心性去帮助人。你这样说你自己,问我怎么想,答案你明白了吧?”
“不明白。”她摇头;“这样说吧,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多少总该有点提防吧,又不很了解,你就真那么放心?”
“明白了,”他说,“是在说我吧?那我回答你;我认为,人何苦要有那么多自我约束?二十世纪,就八十年代的年轻人了,互相交往,难道还要像过去,问出生,查祖宗八代?不,我认识她,就让我去读她。我只相信我心目中的她,之外的那一切和我有什么相干,因为我并没有活在她过去的那些生活中,我不了解也不需要了解。丢开那些世俗,彼此的心灵不掺杂任何偏见和杂质,像这样建立的认识,它可以经受火的冶炼,可以在十八层地狱翻滚,你把它取出来你会发现,它还是它,没有任何的改变;即便是在混沌中,它也不会因为沾上任何世俗的尘埃而让人失望!朋友,我这样讲,难道还不够吗?”
“你自己认为呢——”
“是的,我以为,人拥有了它就拥有了一切!”
“唔,你看那上面----”
“月亮,它不很圆么?”
“不,它太高了,所以很孤独,也不大真实!”
“它不真实----”方利民至今仍想不明白,**为什么说它不真实。难道过去那一切,他和她都不真实么----难道那些娇昵软语,蜜甜欢笑,柔情倾诉,以及最后一晚那期盼已久的、近乎狂热的亲吻,它们全都不真实----
他下意识的望向天空,光滑的穹顶并不可能给他任何的答案;似乎是大姐的喊叫在他心中激起了某种不安:“那婊子勾引你,她把你迷住了——”
她勾引了他----他摇头,事实恰好正相反,但是,这也只能说明大姐是带了偏见,而这样告诉她消息的人才是最可怕。但别人为什么要这样做呢?这像一个谜。难道**她真的----一念至此,他禁不住浑身打了个惊颤,仿佛有一股冷气从小腹升起,凉透了全身。他想起他曾经看过的一篇故事:就仿佛那道士揭开了画皮,让他看见那一堆枯骨。那枯髅手握宝剑刺向他,宛出他的心,他感到他的心也像没有了。往日的美妙犹如猝然破裂的肥皂泡,一切都荡然消散。碎裂的思想斑斑点点,带着过去的痕迹,在记忆的尘埃中穿越----
“利民,我们做朋友,你说的那种最知心的朋友。我不许你说那些过头的话?”
到今天了还只是朋友?他显然不明白,但是,看见她生气,他只好点头。**笑了。
“这还不够么?朋友,它把一切都包括进去了!”
他终于懂了,原来是这样,他笑了,他愿意永远做这样的朋友!**的笑更令他开心。高兴之余,他禁不住问她;
“以前也有过吗,像我们这样的朋友?”
“有哇,怎么可以没有呢?”**好高兴,她笑得那样甜,那样温柔。她这由衷的,发自心底的怡悦,居然让他的心油然地一阵异样的不适。但是她让他的心情平和了,原来,她那最好的朋友竟是一个布娃子,一个没有生命的小女生的玩偶。她几乎在告诉他一个梦,一个属于孩子的童年的梦。
“那时我还很小,也不知是几岁,那个布娃子是妈妈亲手做给我的。妈妈手可巧了,做得真漂亮。那眼珠儿是玻璃的,爸爸装上的,太阳下还反光耶,可神气了,就像布娃子在向我笑。我好喜欢它,晚上也抱它睡。后来上学了,我只好留它在家里,上课还想它。好不容易放学了,我跑步回到家,亲它,哄着它;小乖乖呀,我说,可别调皮吆?从今天开始,你就得一个人呆在家里,不许乱跑,不许玩水。放心吧,我一放学就回来和你玩。我这样说,它还是那模样,傻呆呆的,还冲我笑。我气坏了,扔它到地上。妈妈捡起来,拍了灰。她笑我;傻妹,跟布娃子斗什么气?学校里,那么多同学不好玩----真的,后来跟同学好了,倒把它给忘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哥哥那只大黑把布娃子拖出来。讨厌的狗把布娃子咬烂了,我好心痛,扭着哥哥又哭又闹,要哥赔我。爸没办法,就要哥把大黑让我,哥死也不肯。还是妈说,合着玩吧。结果大黑根本不听我的,只要哥在,它就不理会我的话。不过哥还是很疼我的,只是大黑总是不买账,它是哥的死党——”
“是么----”他觉得这故事很乏味,可是**却那么投入,她的眼角眉梢都是笑,尤其眼神中回忆往事那种深深的倦恋,那种迷惘,以及发至内心深处的欢愉,使她显得格外的妩媚和娇憨。以至于后来方利民更希望延长她的讲述,好让自己更多地分享她那份近似于天真无暇的纯真。
“那么大黑呢,它现在应该老得走不动了吧、”

“早没啦,还是文革刚开始——”她突然住口,月光下的脸一暗,那笑也没了,而且脸也没入阴影中。
他知道是因为大黑,为了帮助她脱离那种不好的心绪,他故意问她;“你认为,我像谁,大黑还是布娃子?”
她抬脸望他,慢慢地显出笑来,突然冲口而出道;“布娃子!”
“是吗,还可能像别的吗?”
“哈,不能!”
“为什么?”他故意纵了眉头。
她笑说到:“就跟你一样,布娃子头发也这么黑,这么多。不过,那是画上去的,爸说用的生漆。这不,眼睛也不像,它在黑暗里不发光。”
“还有什么呢?”
她闭了嘴,憋住笑,看他,随后说道;
“那就是你这张嘴,有时候,知不知道,它有多讨厌?”
“哦,”他摸了摸自己的嘴,摇头;“想不到,你呀,真有这样可恨么?”
“可恨得很呐!”她说,扑的笑出了声。
“糟糕,这下麻烦了!该怎么办呢?”他脸一沉,显得很焦虑。**果然上当了,笑也收回了,一双目光就停在他脸上,不安的说到;
“怎么啦,有什么问题吗?”
“还不是因为它!”他说,摇摇头;“想想吧,这张嘴,它可是长在我脸上,脸又连着这身子,身子里又有我的心,你恨它,岂不是连我也遭了秧!还不麻烦么?”
“不,不麻烦!”她一怔,马上反应了过来,摇头,双手捧了他的脸,含情的安慰他;“怎么可能是麻烦,我不是说你是布娃子么,怎么可能恨你啊?”
他没有料到**会信以为真,而她的举动却吓了他一跳,接下来便是惊喜。姑娘的体贴和温情让他深深的感动了,原来她爱他,再没有可怀疑的了,那种幸福的感觉让他激动万分。他不觉间和她贴了脸,那心也开始跳快,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那是什么却又说不出来,而**竟把他搂在了怀中,脸儿压着他头发上,激动的抚着他的身子,嘴里颤栗的说道;
“我是真心喜欢你的,可你还说那种话,怀疑我不喜欢----”
他知道**不是在责怪,她那忘情的呓语般的嗓音是那样甜蜜和充满了情爱,这在他的心里激起了另一种震撼,那种妙不可言的情绪迅速传导到全身。她抱住他的头,甚至还亲了他的前额。在这个时候,他嗅到她身体发出的香习,感到自己就像被惯宠的妈妈怀中的孩子,他的脸紧贴在柔软的胸口。这毕竟不是母亲,似乎在不知不觉间,在他的心底唤起了某种近似原始的潮动。他向她仰起脸,想要亲吻她,可是那嘴无意识地移开,仅仅是脸儿和他触碰了一下。这时候,他突然发现,喷红的脸儿上,那双柔软的眸子里,迷惑没有了,代之以一种陶醉,一种怡悦,一种幸福和梦幻般的柔情。耳边是她那满含**的喃喃低语;
“我想死?朋友,就现在,像这样死去!该会有多好----”
“不能,不要死-----”他的心在说,在失控的颤栗。他的嘴唇移过去,移向脸儿曾经紧贴过的那阵柔软。他也曾犹豫,但却无法控制,仿佛整个生命都在呼啸呐喊,那种原始的野性,那种青春烧灼的催促,使得他一阵疯狂的挣开又把她紧紧地搂在怀中。
“我爱你!永远爱----”
也许是他的说话的惊扰,陷于迷情的女孩猛然惊醒,她挣扎地推他;“啊,朋友,不能?我们不能这样----”
她脱开他,坐过去。他的手还停在那,在她的胸部,还捂着那团柔软,痴迷的双眼烧灼般的望着她,像是在乞求;
“我爱你,相信我----”
她没有动,却只是摇头:“朋友,在看我们呐----”
“谁?在哪儿----”
“上面,你抬头你就会看见。”
“月亮——”
他清醒过来,那手也松开了,就在这瞬间,他看见从树叶缝隙筛落下的月光中,那片隆起的雪白肌肤和乳晕。他惊呆了。一阵骇异,他羞愧万分,悔恨难当的双手捂脸,竟跪在了地上,;“不是,我真的不是要这样——”
“我没有说什么啊,朋友,你不要这样?”
**早已整理好衣服,她靠近他,拉了他的手,摇动。
“相信我,我不是有意的?请原谅我----”
**诧异地看他,摇头:“不,我讨厌,我讨厌虚假!我只想你记住,我们是朋友,朋友之间,是不需要原谅的。明白我了么?”
她让他挨自己坐下,她说;“想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朋友吗?”
“行啊,快告诉我?”
“是朋友,首先要彼此信任。不管在哪种情况下,他都该想到,他们之间不是欺骗,只有信任,彼此的心,是可以互相交换的。这朋友也像你曾经说过的,和人出生于世一样,既是偶然,也是缘分。朋友可以一时,也可以永远,一切都在缘分了。不过,长也罢,短也罢,只要在心里知道对方,相信他,在心里恋着,就算一世再不见面,那也是该满足和幸福了。朋友之间,大凡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并不多,所以我说有它就足够了。也许我现在这样说你不一定会信,但有一天你会明白的。像这样的朋友,你信么,为了他,需要时,她会拿命相帮的——”
他不信,至少在那时他无法接受,就是此刻,他也难以真正理解,有这样给朋友下定义的么?她这一番话,多像是稚气未脱的女孩,富于柔情和幻想,不乏狭义心肠的悄悄话。
回忆冲散了心中的疑云,他不再是那样痛苦了,呼吸夜风送来的清新空气,世界又回到他身边。
原来的怀疑悄悄退开了,洞穿三个月来的过去,他竟然没有在姑娘身上察觉和发现任何一丝的那种下流和污秽?一个人,倘若她又是那样品行不堪,如此亲密的长时间接触中,就算刻意掩饰,又可能做到吗,不露一丝痕迹?
夜太宏大了,迷蒙的夜,几乎看不见南山的影子,**曾经多次向那张望,而且有时她的眼里会浮现更深的迷惑。可是要到达山脚,除了穿过桑园,还要经过没有大的水流的河谷。**曾经带他上河谷玩过,他们搬开石块,惊慌逃开的螃蟹小得可怜。两人用潮泥互相追逐,**会欢声大笑,两人尽情的享受着嬉戏的快乐。她那清脆甜润的欢笑至今还回荡在耳边。
然而,她竟会为了一只死去的小鸟而伤心流泪。她小心翼翼的捧着它,眼泪成串的往下掉。
“怎么啦,你没事吧?”
“真可怜,它死前一定很孤独!”
他摇摇头,小鸟的死因可能有很多种,这有什么好伤心的。**不理会他;后来他帮她,两人一道把小鸟埋了。但这一晚,**再也没有开心过。那时他就知道,**流泪是真实的,她不会装腔作势。
可是,大姐为什么要那样说呢,还有那些风言风语又是怎么回事-----这一切,他无法解释。疑虑的眼光望向天际:朦胧的月光下,一切都是那样迷蒙的看不到真实,他希望真实,渴盼真实。
桑园里,人们在陆续的往回走。他还站在那。也许,新的疑问又将他困住了;似乎那一夜在曹家沱,**的一些举动不可思议。“回吧,我留你太久了----向他们说清楚----”这代表了什么意思呢?而且,还要他吻她,这是从来没有过的,这之前,他们从未接过吻。可是,那一晚,她比他还要狂热,几乎是她在吻他,从他的嘴到额头,直至整个的脸。那情景多像一次告别啊!会吗?会是这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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