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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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前面已经看不到路可以走了,光秃的崖壁几乎成直线的向上伸展,**踩着茂盛的荒草,沿着崖壁缓缓绕过去。比赛失利后,她再也没有理他,和他说一句话,方利民心里明显的有一种不安。此刻,他感到脚下的草丛踩上去十分的松软,转眼崖壁下面,从斜坡下去,沿着山坡生长着茂密的树林,而且长满了野藤杂草。**已经停下来,她仅仅是回头看了他一眼,还是没有说话。
方利民抬头,发现光秃的崖壁,那一道裂缝中,居然奇迹般的生长着一丛野菊,茂盛的植物已经孕育出无数含苞待放的花蕾。目光从崖壁回落向姑娘,他吃惊的发现,她的脸色竟出奇的苍白。他心里狐疑,才要靠近她,谁知**却后退了两步,她那近似呆滞的目光望向他,喑哑了嗓子的说道;
“你去过了,你说过?”
“什么----哦,是的。”他点头。
“你信么,那是我的家?”
“是吗,为什么这样问?”
“你告诉我,在那里,你都看见了什么?”
他看见了什么,那应该是什么呢?似乎现在还感到那一种惊吓,这手腕,那一种透彻骨髓的冰凉至今犹在。疑问的目光又投向姑娘。**说;
“说吧,看见的是什么?”
“我看见,”一阵迟疑,他说道;“一个人。我相信,她过去曾经受到过很大的痛苦?”
“想知道她是谁吗?”
“说吧,她是谁?”
**凄然一笑;“我妈妈!”
“你——妈妈?”他摇头,似难以置信。**哆嗦的说道;
“她是!她就是我妈妈--而且,那里原来也是我的家,可后来,它再也不是我的家了。因为我没有,根本就再也没有家了啊----”
“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那儿后来又不是你的家了?”
“我也想问为什么,可是——”她转开脸,哽咽的说不下去了。而她这时的嗓音,也完全变了样,几乎不像是她说话,因为这声音太细弱,而且还显出一种苍凉,一种寒碜,使他禁不住本能的转头四看。仿佛又感觉到那声音,那鬼一般的念唱。可是这荒山野地里并没有别的人,于是,目光又投向**。而此时,她似乎已陷入了一种恍惚迷离中,她的神情是那样悲哀,那样凄楚和痛苦。但是方利民仍然忍受不住内心的煎熬,急切地问她道;
“那么,后来呢?后来你的家,也就是你又住什么地方啊?”
“是的,我又有家了,就在那,在你的脚下!”
他随着她的话转脸脚下,这似乎像一个玩笑,除了崖壁,只有草丛和树木,于是目光又转回她的脸。
“就是它,你扒开草丛就可以看见!”**停止了啜泣,嘶声喊道。
“什么,你是——”
方利民已经看到了,草颗中,那里有一个崖洞,像明白到什么,但是,他仍然用疑虑的目光望着她。**悲怆的喊道;
“是它!它就是我的家,我后来的家呀!”
仿佛有什么狠敲了他一记,他感到天旋地转,那么,人们所说的那一切是真的了----这似乎太可怕,太不可思议了。不知是羞辱还是愤怒,他突然冲上去,一把抓住**衣领,提她过来,怒目圆睁,吼叫道;
“夜猫子!”
“是,那是我----”
**在他的手中并不挣扎,她怯懦的仰望他,颤抖的说。
“告诉我?把一切全都告诉我!”
怒不可遏的咆哮余音未落,突然,天空中一道闪电划过,接着便有闷雷轰然响起,隆隆的轰鸣盖过一切,强烈地震撼着山野和大地。
起风了,突然降临的狂风呼啸而至,霎时间天昏地暗:风暴怒吼着,猛烈地冲撞着山野,疯狂的摇动树木,卷起枯枝树叶,在空中盘旋奔突。又一道闪电划过,将天地照耀得铮亮,紧接着又是一记闷雷在头上炸开,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地打下来。
天地似乎也给撼动了,崖石在崩塌,树木被拦腰折断,草颗匍匐于地,瑟瑟叩首,世界陷入了空前的动荡和混乱。雨水从高处倾泄而下,形成巨大的洪流,掠夺和胁迫肥沃的泥土,浩浩荡荡呼啸着,一路狂奔地横扫着一切,毫不留情的砸毁新苗,摧枯拉朽,追逐和淹死那些惊恐万状拼命逃生的生命,将百年老树连根拔起又折成数段。到处是奔驰,是哀嚎,是死亡,是千奇百怪的声响汇成的惊天动地的轰鸣,仿佛宇宙又回到盘古那一阵开天辟地中。
终于,风止了,雨停了,那犹如千军万马征战一般的可怖景象,也随着自然发泄的终止而敛迹,仅仅是残暴过后的荒芜,才让人清晰的意识到,那过去的一切,毕竟是刚刚经历过的现实。
黑暗中,**卷缩在崖洞的一个角落里,她已经停止了哭泣,但是她的声音仍然在黑暗中响着。这声音早已极其残酷的伤害了那青年的心灵,使他感到那样的厌倦,空虚和灰冷,仿佛她用她的过去,她全部的污浊无情的摧垮了他的意志,耗尽了他的热忱,污染和抹去了他曾经一度极力要保护的,那属于她的,灵魂中那一片圣洁的天地。他头靠着冰冷坚硬的崖壁,一动也不动的望着崖洞另一角那团黑暗,以及黑暗中的泣述。
“是党和政府把我挽救了过来。粉碎‘四人帮’不久,在一次打击刑事犯罪中,我们这一伙罪犯落网了。罪大恶极的舵爷被判处死刑,我和一些罪行较轻的,分别判处了不同刑期和劳教——正是在那里,在新的劳教生活中,我才真正认识到自己,认识到我和那一伙人所有的行为,都是极端自私,卑鄙和残忍的在掠夺他人,危害社会的犯罪。我们的所作所为,哥们义气,都不过是把自己的欢乐建筑在别人痛苦之上的无耻和堕落——

“是他们,劳教队那些干部和老师,是他们唤醒了我,让我懂得了怎样做才算得上是一个好人。尤其刘教导,她不但挽救我,帮助我,在毁灭的道路上,是她,还指给我了一条生路--记得当时,我好似恶梦中醒来一样第一次看清了我自己,看到我们的罪恶是多么可恨,无耻和血腥,尤其一位老人因为我的扒窃而上吊身亡。我哭了,我哭我的过去,我哭我在种种犯罪中为什么就那样无情,为什么就不曾有哪怕一丝的觉醒!我哭我有那么多罪恶怎么还有脸在这世上活下去。我唯有一死一切才能有所了结,良心才得安宁。刘教导好像发现了,我拼命干活,她拿走我的工具;我不吃饭她端给我,我掀开的被子她轻轻给我盖上。她劝我,帮助我,批评和开导我。但我的心已经死了。
“不久,我有机会了,我发着高烧,但是我偷偷把药扔了。我不吃,我不要活,我死,真的想死。可是她劝我;重要的不是昨天,而是今天和明天。我不要,我没有明天了,我的心已经死了--
“但我没有死,医生把我抢救了过来。刘教导守在我床边,夜深了,她喂我饭,逼我咽下,我躲着她的手。她眼睛熬红了,嗓子嘶哑了,又那么夜深,我哭了。我吞下了,一边流泪一边下咽,不知有多少年,没有享受过这样的人间温暖。我扑到她怀里哭了:我不死,我再不要死了----
“‘好女儿,忘掉吧,过去那一切,都把它忘了——明白吗,我们党和政府,不正是把你们看着是自己的孩子一样在关心,在爱护——党和人民派我们,委托我们来唤醒误入歧途的孩子——不,要相信,傻女儿,人们会接受你们,会信任你们--相信吧,有一天,他们绝大多数会承认,让你做他们的朋友----愿天下人都成为朋友,而且是可以交心的最好的朋友——’”
山洞里是这样的静,虽然那声音在一阵哽咽中停下来,但在方利民的思想里,它似乎还在继续。又过了一会,他慢慢的站起来,开始活动他那几乎失去知觉的发僵的身体,在黑暗中摸索的向洞外走去。
他站在夜的半山上,感觉到夜是这样的寂静;天空仿佛也像刚被暴雨清洗过一般湛蓝,点点星斗,晶莹泛亮,远处的山峰,在朦胧的夜色中显现出隐约的轮廓。黑夜把一切都掩饰了起来,唯有脚前不远处泛亮的水洼,才使人回想起不久前那一阵大自然的暴虐。夜色中,他看见摇动的树影,突然感觉到夜的寒凉,禁不住身体一哆嗦,忙用手围了双肩。
“你--很冷么?”
是她的声音,居然不知道她是何时出来站在他身后的,方利民回头看了看她,清醒的头脑就像是一片空白和荒凉,但他还是摇摇头。
有什么放在他身上,他伸手想推开,却碰到一阵冰凉。他回过头去;“你干什么啊?”
“也许,这太脏----”
“哦,不,不是,用不着这样。”
“我知道,是我不好,我不知道会下雨----”
“不是,我不是要怪你。你看,我还不至于好冷。快穿上衣服?要不,会生病的。朋友?”
“朋友——”她显然很吃惊,后退了几步,怔怔地看他,好似不相信的说;“这时候,你还这样说?”
他苦涩的一笑,“现在和以前,又有什么不同呢?”
他说完,慢慢的转身向洞口走去。**跟在他后面,几乎感觉不到声音的也回到崖洞里。
两人沉默着,耳边是那样寂静,仿佛是冥府中,彼此看不见,却分明的听得清对方的呼吸。又过了几分钟,那青年突然说;
“你冷么?”
“有点,但我习惯了。”
“哦----”不知是她哆嗦的声音,还是她的话,让他的心猛一震颤,遂然抬头望她,但所见只是一团漆黑。他听见她在动,顿时,一种流浪漂泊,失落孤岛的感觉油然而生。似乎还听得见她在说;“那就是我的家--”刹那间,他的心倍感酸涩的一阵刺痛。他轻轻的,充满悯惜的说道;
“过来吧,我有话要告诉你?”
“你要说什么呢——”她问,轻轻的走过去。但是她没有料到,方利民竟一把将她抱在了怀里,她吓了一跳,慌忙挣扎。但他让她安静了。
“我说过我冷,你也是。”
“不行啊,我会玷污你的!”
“还记得你说过的话,既然是朋友,就不能有虚伪?”
“不知道,会突然下雨,很对不起了——”
“别说了?”他打断她的话,说道;“也只好这样,要不,天亮了,我们谁也别想把谁弄下山。”
她在他怀中点点头,像温驯的猫一样,也不敢动一下。两人的体温抵消了一部分夜寒。又过了一会儿,姑娘在他怀中睡着了。他看不清她的脸,却听见她均匀的呼吸,不知为什么,他想哭,他很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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