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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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街上,方利秀眼看着她弟弟方利民在人丛中消失,她虽然心里气恼,却也无可奈何,只好一个人怏怏的往家里赶。但是她的心里越来越不踏实,极像是一种不好的预兆,尤其利民脸上那表情,还有他说话也和平日大不相同,几乎就像恍恍惚惚,这更令她的心增添了无限的忧虑。她原来还打算回家,趁这个机会,好好儿和他讲几道数学难点,尤其他上次信中提到的那问题,涉及到微积分,他用不着花心思去研究它。
假如弟弟不是骗她,家里真的没有事,可是姐姐夫妇俩,为什么会那么急切的要她回来呢--这的确让人纳闷。她摇了摇头,她决定还是快些儿赶回去,省了这路上瞎猜测。
远远的,就看见妈妈在门前屋檐下,埋了头在做着活儿,悬着的心落下了。至少母亲没有事,她长吁了一口气。
“是二妹?怎的,你怎么赶回来了?”
“妈妈,我回来不好吗?”她在母亲面前蹲下来,斜脸望向她,装作不高兴的样儿。
“不好,谁说的不好?傻孩子!”母亲取下老光眼镜,仔细打量她,脸上现出快活的笑来。利秀放心了。
“我还怕忘了我吔,妈,想不想我,我有好几周没回来了呀?”
“带毕业班,你说过的嘛,妈就是想,还不成影响你工作?唔,秀妹,快给妈说,这么突然赶回来,会不会是那个人,他——”
方利秀顿时脸红了,她知道母亲是指她男友,忙摇头;“不干他的事。”又拿起她的手工看了看,说道;
“妈,这袜垫好漂亮,给谁做的呀?该不是给我的吧?”
“不是,是你弟弟民子,妈看他袜子都磨破了,反正有时间,就给他做两双。”
“呀,还真不赖!妈,这双我要了?”
“下回吧,姑娘,妈给你做更好的?唉,现在就只民子啦,还让我操心。”
“弟弟怎么啦,妈妈,民子他是不是有什么事?”
“呸,你个乌鸦嘴。二妹,你怎的,就没有两句好听的?”
母亲向地上啐了,摇头道;“妈可不是偏心眼,我是说,你和你大姐呢,现在好啦。可是你弟弟一个人还这么野马似的,妈放不下心呐!”
“妈妈,弟弟他怎么啦?”利秀发现母亲不开心的样子,不由得心也收紧了。
“也不是他怎么,说来还算是懂事的。妈是想,要有一天你们都成了家,我也就省心了,到时在地下见你爸化成,也好有个交代。”
方利秀长长松了一口气,看情形家里并没有发生什么事,她心里更纳闷了。可是,大姐两口儿在搞什么名堂呢,她心里没底,也知道在这里找不到答案。于是,她转脸母亲,安慰母亲道;
“妈妈,可别再说那些话了,你身体这么好,现在日子一天天更加好,你可得争取长寿喔!大姐他们呢,说没说哪时回来?”
“也不定,有时中午偶尔也抽空回来一趟,多半是晚上。最近天天都会来看我。”
“民子呢,还让他住单位吗?”
“他要复习功课,单位清静些。怎么,这样不好么?”
利秀点点头,“应该是这样。”
“行了,二妹,别和弟弟争?你下次回来,妈保证给你一双更好的袜垫?”
“妈,人家是说着玩的,你可别当真了!”她说,在母亲额头上亲了一下,站起来。母亲笑看她,伸手打了她一下,说道;
“我说嘛,我方家的孩子哪会这样小气,原来是糊弄你娘老子!”
母亲开心了,可是方利秀心里仍是疑虑重重,但是她不得不做出高兴的样儿,不能惹母亲不愉快。
张老反背了一双手,一边踱步,眼光就望着从草坪那边走过来的方利秀,直到目送她进入单元门洞,他这才对身边的姚伯说;
“看见吗,刚才进来的那女的?”
“看见又怎么啦?”他瞪了一眼身边的伙伴,摇摇头;“不就是一个女人嘛!”
“知道她是谁吗?”
“知道又怎样?”姚伯说,看了看单元门洞。
“不认得吧,她可是方家那位教书的二小姐!”
“哦!”姚伯好奇的眼光望向楼上,但不料,这时,刚才进去的那女孩正从单元门洞走出来,他移开了视线。
姚伯看清楚了那女孩,他心里不禁暗暗吃惊,这女子虽然长相和那兄弟近似,但也各人又有不同。这姑娘更文静,看上去也更斯文,白净的脸,清秀中透露出一种成熟的稳重。而那位大姐比起这二人来,就是外形上,也显得要粗旷的多。他想着,心里不禁有一种惋惜,忍不住摇头叹息道;
“唉,可惜,可惜啊!”
“老伙计,你说什么呢?可惜,人家教师哦?”
“那又怎么啦?”姚伯找到了一个借口,他说道;“就没看见,她那个衣领子,那领口,像什么样子!”
张老显然不同意,他摇头;“伙计,这你就不知道了,那叫流行哩!我女儿前天还拿了样子回来,说是剪什么刀领,外国正流行!”
姚伯还是摇头;“再怎么穿,我还是说可惜!想想看,家里出了那种事,你说她脸上还有多光彩?还老师,我看以后还怎么教育别人!”
“这倒是大实话。”张老说,转脸姚伯,发现他那张脸,快和鼻头一个颜色了,摇摇头,说道;“我说伙计,别人家的事,生那闲气干什么。你最近,身子骨儿还好吧?”
“老样儿。唉,我只是看不惯呐!”
“看不惯又怎样,还不是操空心?要说谁家摊上这种事,那还不是冬瓜皮做衣领,霉齐了颈子,也怪可怜的!”
“能怪别人么,教养出这种人,也是活该!”
“咦,姚伯,这话可不好听啰?”
“这就算难听?还早呐!”
张老不高兴了,劝他道;“怎么说,到底人年青,容易走叉道。我们呢,当然是巴望人家好,有不得半点儿别的那些心眼儿。要不,皇天不容啊。对么?”
姚伯听着他说话,本能的抬头看天。这时的天空早不是原来的蔚蓝了,天上正堆砌着云层。那云层在翻滚,在扩展,在变幻,这让他想起女儿那伤蚀的脸,为父者的心中顿时一阵格外的难受。然而天庭中这阵奇异的变化,也在他心底唤起了某种敬畏和恐惧:他怀疑,难道在这诡异的云层背后,真的有着传说中的玉皇大帝?观音菩萨那无数只洞悉一切的眼睛,真的正在注视着人类,以便随时挥出他那千只手中的任意一只,对邪恶以及心存不良施以无情打击??唉,谁又知道呢,他内心的烦恼,他的心,不也是正和他女儿兰兰一样在痛么。张老在说话,在身边问他;

“我说伙计,看这天,一半时怕是有雨吧?”
“唔,捱不了多久----”
“要不,上家里坐会?哥俩说说话,你知道,这一去也不知道哪会才脱得了身?”
“你儿子培训,用不了多久吧?”
“难说。不过,还得看媳妇了,常言道,儿孝不如媳妇孝嘛?”
“怎么,去年回来,你还夸她哩?”
“这叫做此一时彼一时嘛,人呐,谁说得清楚?”
“有道理!”姚伯接话道;“就说方家那小子,原本也不错的一个人,就因为迷上那个婊子,一家人都给连累了。女人呐,弄不好会害死人!”
“不是吗,这世上,历朝历代,从苏妲妃迷惑殷纣王,杨贵妃败唐明皇弄出安禄山叛乱,武则天扰乱天下,**祸国殃民----”
方利秀不曾知道二老对她家的议论,她离开母亲,先去附近邮局给大姐办公室打了电话,人们说她已经请假。于是,又匆匆赶去她家,结果家里没有人,法院里也没有季生才。走在大街上,一时也不知道先上哪儿好,正自犹豫,没料到天空陡然暗下来,跟着便是一声炸雷。大街上人们四处奔逃,她也没多想,转身便躲进一家店铺门前。
骤然而至的狂风吼叫着在大街上奔突,一道道闪电将地面照得雪亮,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打下来,又被狂风挥舞着袭向街边躲避的人群。方利秀和那些避雨的人们一样,不得不向后退。不过,她身前身后都是男人,转过去的脸又扭回来,只好咬着牙,承受着风雨雷电的袭击。
似乎有人在唤她的名字,她觉得好奇怪。冷不防一道炸雷响起,惊得她浑身一颤,心就像提到嗓子眼。随即又有一道白灿灿的光线落到地面,直刺得人睁不开眼睛。短暂的,几乎没有思想的停顿,一记更大的炸响,仿佛就在脑子里炸开,极度地牵扯着人的神经,瞬息间,就像心也给炸没了。
然而她毕竟毫发无损,意识重又恢复了,似有什么落在她背上。本能的回头,她看见有人在招呼她,而且她手里还拿着类似晾晒衣物的小竹竿,这带笑的脸似有种熟悉。不过,顾不得去记忆是谁了,她侧着身子往里面挤,而招呼她的人也在帮助她。“对不起,她是我们店里的,请让让----”
终于进到了店里,并且坐在了柜台后面,于是大自然的威胁,所有由于风雨雷电引起的惊骇和恐惧全都挡在了外面,摇曳的烛光中,似乎又让人回忆起几年前的知青生活。中学同学伍兰芬坐在她对面,她那张脸上,尤其眼睛里,看上去好忧郁。
“秀姐,你还是那样儿,这么多年了,看上去就像没有多大改变。”
“没变么?不会吧,好像也老了!”
“真的,要不,我怎么会一眼就认出是你?”
“还不是因为当年,我们是好姐妹嘛!”她说,将擦过头发上雨水的毛巾交还伍兰芬。趁着她转身放毛巾,方利秀看了看这间并不宽敞的店面,发现这里并非照相馆,它仅仅是一家专卖照相器材的商店。由于停电,蜡烛照出的房间,看不清那些张贴物,估计应该是宣传画。
伍兰芬端来开水,利秀捧着茶杯,她顿时从心里感觉到一阵温暖。
“怎么干上了这个?”她问道。兰芬摇摇头;
“还不是应了那句老话,老子革命儿接班!”
“现在怎么样,安家了吗?”
“还没考虑。”兰芬又摇头,反问她;“你呢,利秀?”
“我吗,有那么一个人,原来是同事。他现在读书,圆他的大学梦。”
“呀,不错嘛!你现在是干什么啊,我是问,是哪个单位?”
“市郊一家中学里,吃粉笔灰呗。”
“祝贺你,到底是愿望实现了。你真有福气!”
“和你一样,老子积的德嘛。”
“怎么这样说?”
“七五年,父亲落实政策,说是照顾,我进学校干杂工。又让我师专混了,回来就让我带班。”
“你真幸福!”兰芬说道。
方利秀看出,她说话是真诚的,可是她这时的脸上,尤其她那双眼睛里,包括嘴角明显的皱纹中,却让人感到某种苦涩,她看上去要比她实际年龄大一些。这让利秀的心里多少有些纳罕。
“兰芬,实话告诉我,”她说;“真的没有男朋友,还是----”
伍兰芬一怔,那眼睛就有些潮红了,她摇摇头,叹气道;“怎么说呢,曾经有过,可后来,后来就----”
听见长长的吁气,利秀心里有些明白了,她坐过去凑近她,轻轻说道;“是不是,有那么个人,他伤了你的心?”
“要真是这样,秀姐,我这心也许还不至于会这样难受。可是,不是他,是我,我对不起他呀!”
方利秀被她的回答惊呆了,但是她至少可以确定,伍兰芬的痛苦是那样深沉,那一种情形应该发生过,可是事情出现在她的身上,以自己过去对兰芬的了解,似乎又不大可能。或许谈话触动了未曾愈合的伤口,兰芬低了头,大约是努力要咽回去就快流出的眼泪。她不忍的转开脸,装作没看见。外面的雨还在下,但雷声稀疏了,门口的人也开始逐渐在减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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