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胡尘呆呆的站在那,他原来那冷漠的毫无表情的脸突然急剧的变化。终于,像回过神来一般,他气势汹汹的冲过来,两眼瞪着方利秀,怒气冲冲的喊道;
“说什么,你这人?你知道吗,你太过份了!告诉你,第一,我并不认识你:第二,我与你毫无关系,假如你还有别的事就请快办了走人!你应该知道这是在什么地方,我决不能容许任何人,拿我家的事在我家门前教训我!”
“你又错了,”方利秀那锐利的目光迎接着他愤怒的逼视;“第一,我和你并非毫无关系:第二,你和我,至少从血缘角度,我们应该同是那一对既不幸,又可爱的人儿的兄姐!”
“可爱?你说什么--记住啊,这是你说的?可爱的一对!”
他似乎不相信,他怀疑他听错了。这个时候他的神情是那样可笑,仿佛内心里在思索对方所说的话里的全部意义。但很快,他笑了,一种怪样的冷笑;
“不,不可能!说吧,你什么目的?把你的想法全说出来,你想要我干什么?我知道,正因为这血缘,这一辈子我是永远也挣脱不掉了!我保证,我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交代。该做的,我自己会去做!”
方利秀看着这个不可思议的人儿,她听出来他咬着牙齿说出的最后那几句话,分明包含了某种可怕的念头,而且他还目露凶光,眼睛里闪烁着出奇的阴冷和寒气。不过这时候,他妻子突然从屋里跑出来,抱了他,央求的喊道;
“胡大哥,你不能啊?想想你的儿子胡小毛----”
“没你的事,女人!滚回屋里去!女人,你耳朵聋了吗!”
那少妇被他的吼声震得慌忙丢开他,惊恐的看了看他,随即转身,像来时一样迅速的躲进了屋里。季生才显然看不下去,方利秀发现他眼里的那种厌恶,忙用目光制止他。而后转向胡尘,她冷冷的说道;
“你要做什么呢?你以为我们会想你做什么?我不理解,同样是人,为什么你就不能对你妹妹近人情一些?”
“近人情?笑话,我做的难道还不够近人情!”胡尘仰脸向天,用那比哭还要难听的冷笑说道;“够了。我做得足够了!我的天,你何时才能饶恕我,也对我近哪怕一点点人情啊!”
方利秀完全理解男子汉胸中那种悲怆,正因为她知道,因而她才不致被自己心中的同情所控制,她必须理性的对待这件事,因此,她不能不用那种就连自己也感到不忍的口吻说;
“真的够了吗?或许,不至于吧?”
“你不信,你怀疑我?但我说,我够了!我已经够忍耐,够尽人情味了!我自问我所做的一切,问得过心了。而我的心已经死了,灵魂也朽化了!在这个时候,请问,你还来要求我什么?甚至还要对我说,要我近人情一些——算了吧,找我什么事,直说吧?”
方利秀注视他的说道;“也许,你的确经历了很多痛苦,你心里有伤口现在仍在滴血,但你想过没有,那一切痛苦难道你就没有一点点责任?或许,人有时候在他一时无法解脱的苦闷中,他也有可能做出某些平日自己也不曾料想到的错事,结果又因此自己加害于自己。你想想----”
“什么,你说我,自己加害自己?”
面对逼视她的目光,方利秀沉着的点点头;“难道你不承认?”
“我不懂你要说的是什么,可否请你指教?”
方利秀掉开脸,摇头道;“如果有一个人,假如他太自私自利——”
“住口!你这人,你居然敢——”胡尘咆哮道,身子逼过来又退开。他双眼圆睁,怒目逼视,像疯了一样吼道;“告诉你,还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在对我伤害以后又对我伤害!我还要告诉你,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没有经过足够了解,就妄自下结论,这不是荒唐,至少也是心怀某种目的的伤害他人!你要是还懂得什么叫识趣,你们就马上给我走开。告诉你,像这样对你容忍,在我生平还是第一次!”
“我当然会走!”方利秀并没有因为对方咄咄逼人的气势而后退半步,她也不理会季生才阻止她的手,掠了掠挡在额前的头发,语气强硬的说道;“我想请问你,指责我下结论轻率,你又有什么根据?”
“根据?我有!我有一千个,一万个理由对你说!不过现在,我只有请苍天作证了!想想吧,在那个时候,在那黑咕隆咚,一片风雨泥泞的雨夜,我冲进歹徒作恶的地方,用拳头击倒罪犯,我不是甘冒了危险?我天天守在那被自私的父母,就连节假日也要赶回乡下,几乎惨遭毒手万念俱灰的女孩的床前,我想过自己吗?为了她的安危我接她去我住的对方,用一个人的口粮养活两个人,把不多的粮食留给她,我自己到山上挖野菜树根充饥,难道我就不知道会危及身体?我本来有无数的机会可以伤害一个姑娘的纯洁,可我从来也没有真正侵害过她:我满可以在负心的人抛弃我时去找她,跟踪她,但在设身处地为她的幸福考虑过后,我忍痛放弃了。难道这还不够吗?
“想一想,我这心是不是伤透了?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人像我这样惨!当他安顿好一切,终于凑足路费赶回城里,打算接他的妹妹来乡下居住时,他看见了什么——哦,他几乎疯了!虽然那屋里早已经有人疯了,但是他看见另一个,那是他在乡下日夜思念,担心挂牵的他最亲的亲人,心中无比疼爱的他的妹妹,她不是妈妈那种疯,她已经算不上人了!她是鬼,就是鬼也不至如此的让人肝胆俱裂,万念俱灰啊!在疯妈妈的眼皮下,在光天化日中,他的妹妹竟然在流氓群中搂抱**!哦,天呐,”胡尘踉跄的,双手紧抓了一颗树干,不胜悲苦的摇头;“意外的发现,他看见了阎王的追命索!他本来也该疯的,爱人的背叛,妹妹的堕落,这世上,他还有什么可以依恋?但是他还是活着,因为一切还没有完结,这种时候他之所以还在行走,还要让痛苦侵蚀他,仅仅是那一点不是为了自己的牵挂,他相信他能够阻止他那已经不是人的妹妹,将有可能的新的害人!算了吧,说这一切有什么用,你们没有经历过那种苦难,看惯了别人的痛苦,习惯于假心假肠伪善的安抚他人,除此,你们还能做什么?走吧,这样多的根据,你们还会说我自私自利?你们该满足了!我也厌倦了,我讨厌你们。所以,你们最好马上给我离开!”

胡尘说完,转身要回屋里,但是方利秀的声音让他站住了。
“倘若我仍有理由认为,刚才你所讲的这一切,它还不够呢?”
“什么——”就要进门的脚步停住了,他那深感意外的目光直刺过来。方利秀深有意味的点点头,说道;
“真的不够?试想一下,的确你经历了许多常人难以忍受的磨难,不过你想过没有,要是你胸怀宽广,你就不至于仅仅因为个人得失而至今还耿耿于怀;尤其你这样不幸的一再打击那种苦痛是可以想象的。但你也可以因此而想得更高,觉悟更深,从而超脱于这一切痛苦,使自己变成一个更趋于成熟的强人,但是你不是。过份的沉溺于个人感情,偏狭的心胸,以及那种渊于传统的意识,这一切压着你,成了你既无法扬弃,又无法摆脱的心灵上沉重负担,阻碍了你从更为广泛的角度去思考这一切打击的成因——不妨直说吧,你太孤傲了。自以为坚强,实际恰好是----”
“是什么?”
“二妹?”季生才喊道,方利秀转脸,向他微微一笑,轻摆了头。她知道,虽然看似残酷,但是她只有用这样的方法才能让这个人尽快的觉悟,显然,他目前这样沉重的心里重负将有可能压垮他自己。
“软弱?什么,你说我软弱----”
看见这人说话,他的脸上已经开始出现犹豫,方利秀一直紧张的心里松了一口气,她用那讲课一般的声音,平缓的说道;
“的确,你自己可以去想。不过,我还是要劝告你,不要以为世间只有你,别人曾经遭受的痛苦不及你一部份。十年浩劫中,当我们还很年少时,我们的父亲就在一次批斗中活活给人害死了。在那种年代,或许你可以想象,像我们这类人,过的会是什么样的日子?而今天,我们的弟弟,也算得上品行并不坏的青年,却同那一位姑娘,连你也自认为不齿的你的妹妹好上了。作为姐姐和兄长,我们心里的滋味又如何?当年老多病的母亲为此病倒床上,听着那老年人的悲哭,我们又作何感想?胡尘,假如也像你这样,心中填满怨气的生活,社会能进步,我们自己又能够对社会有所作为吗?这岂不是作茧自搏,一个有血性的青年,能够这样对待和处理问题吗?就说你的妹妹**吧,你能够领会,一个还是孩子的小女孩,被继父病中**的心境吗?你能够体谅,一个身心遭到摧残的幼小生命,孤身于荒郊,在饥寒交迫和黑暗的恐怖中的惨况吗?唉,不要只是一味的去责备他人了,当初,哪怕有一只援救的手,哪怕一丁点微弱的帮助,她也不至于沦落到那样一种境地!所以,你作为兄长,切莫要再去责怪他人妨碍了你的幸福,夺走了你的青春,一个有价值的生命,他绝不止是在消极怨艾,或者某种可悲的报复欲念中打发日子。所以,我敢断定,至少今天,无论你自我感觉如何,你都不是强者!”
“我承认--”那青年的头深深垂下了,他双手紧抓树干,浑身哆嗦,不胜痛苦的说;“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妹妹会发生那一切!我错了,方老师,我对不起她,我不是人呐——”
“你不妨直说,你从来也没有想过,或者打算认真去过问,用心去了解那一切,你根本就没有动过这心思?唉,我真的替你难过啊——”
他的身体在软下来,额头顶着树干的跪到地上,一双手紧紧的抱着树干,任凭泪水在脸上流淌。仿佛无法减轻心里的重负,他颤栗的喊道;
“是这样。完全是这样!我错了,我知罪----”
“唉--”方利秀一声叹息,将头扭了过去,她不忍看见这一幕,她的心也在隐隐作痛,是怜悯,还是同情,她说不清楚。终于等到那男子的情绪稳定一些,她开始讲给他方利民,**,还有伍兰芬。同时,她也讲述了自己对那一对恋人的态度和全部想法。她相信,这一位兄长会明白过来,他会觉醒,理性的对待那件让他们一家人吃睡不安的事情。
季生才也被这样的场面感动了,他认真的审视了他的姨妹,也许在心里暗自纳罕,是什么样头脑,竟然抓住了这人的弱点,让看上去凶悍的年青人低头臣服。
太阳已经偏西了,躲在屋里的少妇有好几次在门口露脸,但是一看见丈夫的脸色,马上又缩了回去。终于那些人走了,她又一次完全暴露在光天化日中。不过,这一次她的脸上不仅仅是担忧,而是一种惊讶,就仿佛无意间撞见狩猎女神沐浴的那位公子,她嘴巴半张,满面惊诧的呆定的立在那。不过,并没有谁弹水将她变为牲畜,因此,恍然醒悟后,她立即奔向了他的丈夫。
然而,这个人没有理她,他正在用他的头撞击树干,喉咙里发出恐怖的哭嚎。那妻子吓坏了,她抱着他身体,哭喊道;
“胡尘?我的胡大哥啊----”
他没有回答,这个在她眼里从来既不哭也不笑的人儿,任凭她将他拖倒。不过他马上又从地上爬起来,并且有了反应。他的反应是,挣开她,推到她,然后发狂一般拼命的奔跑。
少妇从地上翻爬起来,她看见她的丈夫已经下到田坎,并且跌了一跤。但是他爬起来头也不回的继续跑,直到完全看不见人影。
她追他,知道追赶不上,也许是惦记屋里的孩子,她只好回转。不过才走上院坝,她终于忍不住,也不怕人笑话的放声大哭了起来。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