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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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开山缓慢地走过来,他没有理睬妻子方化敏那一声碎心的呼唤,他走向他的侄女。经过方利秀身边,他用手轻拍了她的肩头。冷峻的目光扫视了屋里的每一张脸,尔后将视线转向墙壁上的那两幅早已过时的水彩画,似有所感触,他摆了摆头。他轻轻的咳嗽了下,开始说道,屋里显得分外寂静,他的声音清晰而又严肃。
“我听了,在门外我全部都听到了!它让我想起了一件往事,那还是战争年代,一伙国民党残余,他们逃到了山里,不断的伺机对我解放区进行偷袭。他们杀害我工作干部,抢劫普通百姓,枪杀土改积极分子,总之,他们烧杀抢掠干尽了坏事。在一次突然袭击中,有一个青年,他亲眼看见不幸负伤被敌人抓住的,他十分敬重的工作队长,英勇不屈倒在了敌人的刺刀下。这伙残匪后来被我人民解放军包围并彻底歼灭了。在俘虏中,那青年发现了亲手用刺刀捅死工作队长的敌军官,他向他举起了刺刀。但是有一只手将他拦住了。拦他的不是别人,他是工作队指导员方化成。而这个青年人,他就是我尤开山!请问,在坐的大家都是方化成的至亲,你们说,方化成同志他这样做对吗?他为什么会这样做呢?难道,他心里就不想为他的战友和同志报仇吗?为什么——”
没有人回答,整个的客厅就像死一般沉寂。尤开山一只手抬了起来,他正要说话,突然,墙壁上古色古香的大吊钟敲响了,虽然仅仅是一击,但那声音也像放大若干倍的强烈的搅动了屋里的空气,尤其久久不散的余音,就像要将人的思想也淹没了。方化敏似乎给这声音震醒,才将那求助的眼光望向她丈夫,不料,一个人急匆匆的从门口奔进来。
“完了!姑姑,建华他,他出事了!”
人们看见的季生才,他那气喘吁吁的脸和他的说话一样,有着少见的惊慌和不安。那姑姑方化敏显得十分生气的说道;
“什么完了?生才,你这么个人了,怎么说话变得这样怪里怪气的?”
“你不知道,姑姑,建华他——”季生才哭丧着脸,摇摇头。
“你到底想说什么呀?我建华怎么啦?”
季生才就像这时才缓过气来,他说道;“建华出事了,他被公安局逮走了!”
“什么,逮走?不可能!建华他可能做出来什么事,凭什么抓他?我不信!”
季生才用手抹了一下嘴,苦笑了笑,转脸间,他看见了尤开山,吃惊得瞪大了眼睛。那姑父说道;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生才?你不要着急嘛,慢慢说。如果只是误会,很容易弄清的?”
“这一次,我担心不是误会那样简单。姑父,就是建华放出来,可能公安局还会找他!”
“你说得这样肯定,生才,为什么?你好像知道些什么,是吗?”
季生才看见姑姑那怀疑的眼光,慌忙避开了。那姑父说;“说吧,生才,实事求是嘛!我们讲求光明磊落,有什么不好说的?”
也许是姑父的冷静的影响了他,季生才的情绪平静些了,他告诉他们:尤建华是在杀人现场被群众抓住的。有人指认他替那些坏人放风。具体为什么事他自己也弄不清楚,好像这件事和**的被害有关。
“什么?你说**被害了?”方利秀惊得一下子站了起来。
“没错,我可以确信是那一个**,曾经劳教的夜猫子。”
“你肯定?”
“逮住的家伙的交代。你见过那位王队长。”
“什么人要杀害她呢?”
利秀那难以置信的视线转向她姑姑。那姑姑显然被她儿子的消息搅得心情很乱,她冷笑道;
“简直是荒唐!我家建华,怎么可能去参与杀害**那样一个女流氓?他们根本就不认识!生才,你不是听错了吧?”
“就算没有参与这件事,姑姑,但是有一件盗案,听说他也脱不了干系?已经有人交代了——”
“盗案——”那姑姑怔怔的望着季生才,似乎不明白他说的话,眼光从他的脸上移向众人,然后又落到他身上。突然,她像终于明白了过来,她生气的几乎嘶哑了嗓子的说道;“这就更加荒唐了!我家从来又没有少过他钱用,建华怎么可能去偷盗?一定是弄错了!生才,你马上给我找袁局长,告诉他,人是怎么抓进去,就给我怎么放出来。少了一根汗毛,我叫他给我把人生吃了!”
“这,不大好吧?要是人家有证据呢?”
“有证据?”方化敏惊讶的目光直瞪着季生才,似乎从他的脸上看出来什么,她点点头,激动的,浑身哆嗦的手指了他恨恶的说道;“好哇,你好像知道些什么?季生才,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我现在算看明白你了!我就想不明白,怎么就连你,居然也在背后搞我们的坏事!”
“姑姑,你可不能这样说啊?”
“难道不是吗?为什么事前,就连风也不过我们透一个?”
尤开山看见妻子伸出的手几乎要指着了季生才鼻子,他上前,拿开了那手,轻轻的下压。
季生才退开了,转脸向他的妻子,谁知道,方利风并不理睬他的背过了身子。还是利秀起身,给他让出了座位。人们听见了尤开山的那一记叹息;
“古人说过,自作孽,不可活!做出这种事,又岂能是他人可以奈何得了的!”
“老尤,你不是糊涂了?建华他,可是我们的亲生儿子啊!”
方化敏说话,接着就失声道痛哭了起来。尤开山脸色也变得十分难看,但是他并没有安慰他的妻子,而是拧上了眉头的像在思索什么。方利风看见她姑姑身子晃动的像站不稳,慌忙起身扶住她。尤开山在说话,他问季生才;
“你刚才说什么,那个**姑娘他怎么了?”
“她死了,在曹家沱码头。听说是给人杀害的?”
“为什么杀她,什么人干的?”
季生才正要说话,突然一个几乎完全陌生的声音说道;
“不!不是杀害,应该是**她自己要死的。**她是自杀!”
没有谁知道这个人是什么时候进来的,而且她又说出这样的话,她让屋里所有的人都感到惊讶。人们才回过神来,没想到,又有人出现在门口,并且走了进来。这让人们更加的疑惑。季生才生气的说道;
“你们是谁?都跑进来干什么?”
“我姓刘,”后进来的那位身穿公安制服,头发花白的女警察看着季生才,回答道;“我曾经是**姑娘的管教干部。至于我来干什么,你们中那一位姑娘,方利秀老师,请你告诉大家?”
“那么你呢?你告诉我们,你是谁?又是谁请来的?”
先走进来的姑娘苍白了一张脸,她避开季生才怀疑的眼光说道;“利秀,你告诉他们我是谁?我也不是谁请来的,我只是来送信。可惜晚了!因为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你们说的那个**了,她已经自杀——”
“自杀么?姑娘,如果你说是自杀,那么就有可能**姑娘没有死!”刘教导非常自信的说;“因为她答应过我的,她不会自己去死。我了解**姑娘,她答应了,就不会反悔!”
伍兰芬不胜悲痛的摇摇头,喊道;“但是她真的已经死了呀?”
“为什么你不相信呢,姑娘?我都有些糊涂了?”
刘教导那疑问的视线投向大家,没有人对她目光中的询问有任何回答。尤开山招呼道;
“来,都坐下?为了把事情真正弄清楚,我看,大家还是坐下来,冷静下来慢慢说。你们看,这样好不好?”
没有人反对他的提议,于是人们各自找了位子,坐下来。尤开山在季生才旁边坐了,他问他;
“生才,你先说,那个叫**的女孩,她现在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她真的已经去世了,姑父?就在曹家沱,她被一伙罪犯杀害了!”
“真的是杀害,你怎么知道?”
“刑警队王队长打来的电话。他是通知我建华被抓的情况,同时告诉我的?”
“那女孩的尸体呢,在现场找到了吗?”
“是这样,王队长说,有人亲眼看见那伙歹徒用脚将人踢下了河坎。那一带水流特别急,人掉下去以后,就再没有看见过浮起来,所以船家也无法下水去抢救!”
“不,应该不会是这样的呀?”伍兰芬激动的大叫道,她站立起来,并且高高举起一样东西在空气中晃动;“我之所以说**是自杀,因为我有根据。大家看见了吧,我手里的这封信,它就是**写给方利民的。可以说,这信里说明了一切!”
“这么说,你已经看过了?”利秀问。
“我不是有意的?”
“你是怎么拿到这封信的?”
“是这样,”伍兰芬解释道;“当时情况紧急,**的哥哥胡强把信送到我手上的时候,也是偶然,信笺掉落出来。我发现**给胡强的信上面有一句话很奇怪,**让她哥哥替她收尸。所以,我就顾不得了,看完了这信,我赶紧去公安局报案。但是还是晚了!正因为看了信,所以我才坚持**是自杀。而且她是心甘情愿去死的,她的死不是因为绝望,可以这样说,刘教导,**没有违背她对你的承诺,我的猜想,**是在幸福中去世的。因为她太爱方利民,太珍惜他们的感情,她以为她的死,会帮助她的爱人走出困惑,实现他服务于天下人的理想!”

伍兰芬的一席话让屋子里所有人都感到惊讶和不解,难道一个人想要实现自己的理想,就要让另一个人失去生命么,这未免让季生才觉得荒唐。他才要开口诘问,没想到母亲说话了。
“兰芬姑娘,你说这信,我们能够听得么?”
“完全可以,伯母!我建议,请利秀来读,大家都可以听一听,利民和**,他们之间究竟是怎么样一种感情。当然,这只是我的意见,因为,毕竟是和你们家有关。”
“开山,你和化敏妹子,你们拿个主意?”
“嫂子,这意见不错!”尤开山点头;“我看就这样办,因为这封信,它可以说明问题嘛。利秀,你来读一下你弟弟,让我们也了解,他们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好的,姑父!”
方利秀看了屋子里的人,展开信纸,才看了开头几行,她的眼睛就湿润了。
“还不到一个月?妈妈,民子和**,我们知道不足一个月啊?可是,他们竟然就生离死别了!”
显得悲怆的颤抖的喊声在人们耳边回荡着:那一位姑妈,还有方利风,她们刚停止了哭泣。但是听见那心疼的呼喊,才要抬起的头,马上又低下了。
季生才茫然的睁大了眼睛,谁也说不清他这时的心里在想什么,也许他已经感到了内疚,也许他回想起了他曾经和**的谈话,他的头不知觉的摆动了。并且极像是一种难以抑制的羞惭,那头在深深的低垂下去。
方利秀的声音在人们耳边响着,强烈的叩击着他们的神经。尤开山站了起来,一种较他人更为激动的情绪,在这位历经考验的**人的胸中涌动着,使得他那每一个动作,都显得那样迟缓和凝重。
“我去了,利民,我的朋友!不是我无情,也不是你曾经担心的那种冷,我的心里充满了温暖和感激。温暖是你给我的,是我们的爱。感激是因为我们的社会,是党和国家让我从鬼变成了真正的人,要不我不会真正拥有你——
“记得你曾经生气,向我发脾气,要我承认爱。的确,我的心就像干渴的土壤,是多么需要爱,这种人间真情啊!而且在心里我也是真正的在爱着你!这种连自己也说不清的情绪,你不知道,曾经有多少次,我多想说出来,告诉你。一个人,谁不是希望阳光一样的希望被人爱着呢?可是我知道,不能,命运早已经把这一切给我夺走了!
“那时候,当我在黑暗潮湿的崖洞里,和那群鬼怪一样的人在犯罪中寻欢作乐时,我的心是麻木的,我不知道什么是爱,我不懂,更不知道爱。有时,我睡在疯妈妈身边,我心里也祈求过哪怕一点的人间温情,但是没有,也不可能得到。妈妈疯了,爸爸早已去世,被我伤透了心的哥哥,虽然曾经生命一样爱我,可是他也因为我失去了全部的生活勇气和热情。我是那么孤独,这个世界上,我的心就像荒山孤坟一样黯淡和灰冷——”
他快要走近了,他只要伸出手就可以触摸到墙壁,去抚摸那上面他曾经那么珍视的两幅画,新竹和荷花。也许他的身体哆嗦得太厉害了。
“是你,那一夜,你像光明一样出现在我眼前。你替我赶走了那些鬼怪,实际上,你是在为我驱走我心灵中的黑暗。朋友,你知道吗,那一夜,我回到工厂我那间小屋,我的心有多么激动——我知道我不能奢求,我只能在心中拥有这一种幸福。但是,虽然我不断拒绝你,一次次下定决心不去见你,可是临到最后一刻,我终于控制不住,又突然一阵冲动的跑去见你了。我的良心一直在对自己说,我不是要害你,也不是有心要骗你,我只是和你在一起,能够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听你说话,讲那些我不知道的各种知识。
“哦,你也许没有想到,就在你告诉我这个世界,和世界上曾经发生正在发生的事情的时候,无形中你也向我打开了一个崭新的世界。而你的观点和有些看法也是我不知道的,那么新鲜的让人向往和激动。但是一回到家里,我的心情又是那样沉重,我就像你讲过的聊斋里的狐仙女鬼,明知道我不配,我这有罪的灵魂和不洁的身子,就是爱,那对你也是一种伤害,而且我还会真的害了你。我没有选择,只能逃避,我不要你说爱,是因为我怕,我怕我一时克制不住承认了,铸成大错。可是你逼我,总是要我承认,我不得不装作生气。看见你受委屈,你不知道我的心里那时候有多难受——”
他的手触到那幅画了,他轻轻抚摸画面。泪水渐渐的浸出来,让他的双眼模糊了,但是他的手仍然在那幅早已经褪色的画面上移动——
“知道吗,朋友,那一夜在山洞里,你听了我的一切,听了我这有罪的灵魂的忏悔,你依然叫我朋友,我的心是那样震撼。为了我不至于在心灰意冷和绝望中受到寒冷的侵袭,你居然还是将我这卑污的身体拥入怀中,用你那善良博爱的心和你的体温,替我驱走了夜暗和寒冷。在那个时候我就在心里发誓,从今后,我就是你最忠实的奴隶,要是可能的话,为了你,我就是死上一百次也心甘情愿——”
那幅画从墙壁上脱落了,他拿在手中,细细的观看。似乎在记忆深处,在灵魂中激起了他某种美好的记忆,他将画凑到眼前,凝目注视着——
“人们的眼光有时候是多么可怕,这种感觉我现在更加深刻了,他们盯着你的过去,绝对不会忘记的。虽然我已经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但是在一些人的眼里,我仍然还只是那个驱不走的鬼。所以朋友,请不要责怪你的亲人了,他们爱你才会反对我们,因为你跟我的关系在别的人眼里就是不正常,是畸形的——但是不要以为我认识到这一切,就怀疑我心中还是那种冷,不!朋友,我已经满足了!因为拥有爱,你给我的幸福是那么巨大,我这颗心再也装不下更多的东西。所以,现在是一个满怀情爱的人在和你诀别,而且她又是从来也没有过的这样的满足和富有。用看过的一本书的话说我自己吧,就算**消失了,但我的灵魂却已经彻底的得到了永远的净化——”
那幅画破了,在他的手中被撕开。一下又一下,那撕扯的手在哆嗦,在颤抖的缓慢而又坚决的做着这件事。
“原谅我朋友,原谅我不辞而别?我知道你一定会因为我的死而难过,你会责怪你自己,你还会生我的气,恨我心狠。但是,朋友,别忘了,你说过人不能只为自己活着,人的生命只有在为大众服务中才会生动,这也是你的理想和追求。而且你也说过,爱情不是一个人生命的全部,它在个人生活工作中是燃料,是润滑剂,不是目的。我相信,你完全可以忍受我们的分别,而把你全部的精力投入到你的理想和奋斗目标中——
“虽然我相信你,但是我仍然还是要求你,能够像生命追逐阳光一样去寻找你的爱,寻找和你一样有抱负和能力,能够在奋斗中帮助你的爱人。你答应我吗,朋友?你要是想着爱过我,我想你一定会答应,并这样去做的!而且你应该将所拥有的一切就像给我一样,奉献给那一位。然后你们会将你们,还有我的所有的爱广佈于天下,去建设一个让天下所有人幸福的世界!
“要是真的有阴间或者来世,有那么一天的话,朋友,我一定会等你,等着依偎在你的怀里,倾听你那男子汉的灵魂在广佈爱情后的喜悦。假如你不是这样,你知道吗,我的心里会多么难过,多么伤心?因为我的灵魂,将因此更加有罪了!
“别了,朋友!但愿天下人都是朋友,并且是可以交心的永远的朋友!”
他的手抬了起来,随着手臂的挥动,那幅荷花图变成的碎片在空气中散开,纷纷扬扬满屋子飘散,宛如哀悼亡魂的纸钱。尤开山做完这件事,他转过身来,将那深沉凝重的目光投向他的妻子。
方化敏身子动了动,她才要向丈夫诉说什么,但是她看见了谴责的目光里的愤怒,不禁呆住了。但这时,墙壁上那只大吊钟突然敲响了,一下紧接着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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