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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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惠到北京出差,是开季度销售会议,同行的有冯塞烟和FATTY。在等待登机的时候,她又收到唐清的短消息:“我已经诉诸法律,我相信自己。”
她的心又热了,可是转而又凝结成冰。
在北京,开着冗长的会议。所有的会议安排都是冯塞烟联系的,她把大家安排在一个宾馆员工用的狭小的会议室里,空气浑浊,座位不够坐。FATTY在台上精神抖擞说着A公司的大气候和他领导的部门的小气候,从诚信到员工满意度,原本一小时的开场白延长到了两个小时。
FATTY说完后,人事部经理说话了:“大家要牢记,Changebeforewehaveto。在A公司,平等的对待就会引来不公平。”
这句话有点让张惠觉得刺耳,可是当她看到底下的人们依然满怀虔诚和敬佩地看着新上任的人事经理的言谈,她也不做声了。她突然又想到唐清,如果他在场,他一定会站起来说那令人惊心动魄的精彩演讲。
晚饭前,FATTY说:“接下来是WORKOUT(群策群力)时间。大家分五个组,每组自己去吃饭,然后到会议室去做WORKOUT,做最后报告演示的时间是晚上九点。”
张惠正好和冯塞烟分在一组,冯塞烟是小组组长。他们在饭店边上的小饭店吃了饭。饭桌上,有一个同事说:“你们有没有注意到,有一个A公司的员工近日把A公司告上法庭了。”
“我们都知道了。网上的新闻都传了好几回了。”一个北方销售说,“我觉得这个人也很倒霉,公司把简历的事情拿出来分明是找一个借口来炒他的。”他刚说完,发现大家都在埋头吃菜,他皱了皱眉,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冯塞烟说:“我觉得,他是根本打不赢A公司的。A公司那么强大,它的公关部那么出众,他再怎么样也只是一个人而已。”
张惠看着冯塞烟直摇头的样子,又看看周围七八个不做评论的同事们,觉得很不是滋味。每个季度会议总会有一些做的好的销售被邀,往往这个季度来了,下个季度就不可能来了。
快吃完后,冯塞烟看了看张惠,示意她买单。张惠早就识破她的想法,说:“对不起,我没带够现金,这么小的店也不可能有刷卡,还是你买了吧。”
冯塞烟眼睛闪出一丝没有人能了解的杀气,然后就叫了服务员。
晚上九点开始,WORKOUT的报告时间开始了。
张惠从空气浑浊的会议室走出来,走到走廊里。连着几天的开会让她已经很困了,眼里多了血丝。一个做销售的同事走过来,开始和张惠交谈起来。
“张惠,你知道吗,这次冯塞烟可是很风光的。”
“怎么了?”
“她和一个叫建云公司谈了一个近1000万的合同,然后让我们去拿着那个公司的合同去和我们客户去签销售合同。”
“什么?建云公司?”
“是的,建设的建,云朵的云。就是建云公司,主要负责人是一个姓刘的小姐,这个人应该是上海滩上的女富姐了。我们要拿着“乙方是产品最终用户、甲方是建耘公司”的合同去找我的客户签合同,客户们因此还有点无法理解,他们不知道A公司到底又在搞什么名堂,我是有苦说不出。因为要帮我的老板完成他承诺的指标,我不签也得签,还要损失20%的销售额。客户哪里知道这是A公司为了帐面的数字而行使的一个手段而已。这件事情我从一开始就不太觉得是个良策。”他继续说道:“后来我知道,建云公司并没有把1000多万美金在上个季度末打出来时,公司也只是将货物发到建云公司的仓库里而已,严格按照会计制度来说,公司是不可以确认为一项销售收入的。通俗来说这就是虚报收入,等同于做假帐。”
“你是说,当时在财务销售报表上是做了此1000万美金的帐,但实际上我们既没有收钱也没有发货给最终客户,是吗?”
“是的。公司在衡量我们与客户之间的生意的时候,拼命要求我们不能先发货后收钱,一定要钱收齐了才能发货。可是这个一揽子计划却可以跨过这个门坎。”
张惠快要站不住了,仿佛有一股狂风要把她吹倒了。
同事拍了拍她的肩,给她使了个眼色,她们走进了会议室。
开完会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了,回到房间,趁着同室的同事洗澡的时候,张惠给哥哥张杨打了个电话,急促地说:“哥哥,你的公司怎么可以和我们公司做假帐?”
张杨刚刚睡着,还没有弄明白什么回事。
“你不知道这有多危险吗?你们,你们……”
“张惠,都1点了,你这是干嘛呀?这也和你没有关系。这事都是刘云和你们部门的冯塞烟谈的,和你有什么关系?这是生财之道,每个人都可以去做自己想要做的。”
“好吧,你们有道理,我佩服你们,但我也已经开始不认识你们了。”说完,张惠气呼呼地挂上了电话。
唐清得到某家公司的面试合格的电话,对方让他第二天一早去公司报到。
可是第二天,当他走进那家公司时,一个负责人走过来礼貌地说:“对不起,唐先生,我们看到了一家报纸登的关于你的新闻,我们觉得你还是可以去更好的公司。”
他站在那里不能动,
走进电梯,他觉得世界为什么就这幺小,大家好象在一个平面上生活;可是走出电梯来到大街上,他又觉得世界本不该这么小。
一下子,他有某种预感。虽然一位名人说过,舆论是正义的唯一的守护神,可是舆论也让他意识到他的预感意味着什幺。这种感觉对某些人来说是某种结束,对于他来说,自己仿佛站到了浪尖风口。
这件事情的公布于世也意味着他的受雇于人的职业生涯将无法很轻易地找不到下一个接口,因为大多数公司的负责招聘的人他们本身也只是受雇者,对他们来说,不管初衷如何,如果把与知名大公司打官司的人招进来,就意味着他们无法承担的风险。
唐清看着这些报纸,想到自己前几天被采访时的情形。他对记者说:“不要神化一家公司,没有一个人是完美,公司的伟大不是体现在完美无缺上,而是体现在地真理的勇敢的追求。我的案子对A公司来说,很多人认为它是负面的,但是我认为恰恰相反,这更加突出地表示了A公司和其它公司的区别,那就是诚信的渗透到每个员工的血液当中去了,哪怕是个小小的业务代表。公司的诚信和其它公司比较起来,A公司的股东和客户可以感到放心的是,诚信不仅仅取决于A公司的管理层,每个普通员工都是他们利益忠实捍卫者。”
“那么你不认为在这个案子里你是一个弱者?”记者问。
“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是个弱者。我觉得人与人,人与公司之间不存在强者弱者,所有人必须在真理面前低头,只有真理才是强者。”
记者告诉他,在采访A公司相关人的时候,得知人事总经理兰梨已经调谴到位于郊区的A公司研发中心做人事经理了。
唐清平静地应答着。他已经开拓了一条路,也许他走不完它,可是总有人会把它走完。
在北京开会的第二天,FATTY为完成第三季度销售指标而开了个PARTY。FATTY在一个叫好望角的饭店里包了一个楼面。一进门,“Thecapeofgoodhope”几个英文大字赫立着。室内装潢奇异,有雕刻的驼鸟、长颈鹿等穿叉在墙上,地面上不铺地板,而是由绿草铺成的地,让人感觉是走在软软的草地上吃饭。
FATTY站在舞台上说:“今天我选这个饭店是因为饭店的名字里有一个单词叫HOPE,希望,很吉祥。这次我要先发一个特别的奖给一位同事,她就是冯塞烟,她在短短一个月里,一个人给我们部门赢得了1000万美金的生意。”说完,他一个人拍起了手。
台下掌声稀稀落落,冯塞烟走上台。她穿了件黄色西装和镶金边的黑裙子,脚上是一双靴子,在短裙和靴子之间露出一段玫瑰红网眼丝袜。
“谢谢FATTY,谢谢大家。我六年前来到了A公司,从一个小销售做起,转了四个部门五个老板,虽然我得的奖不止今天这一个,但今天是我最高兴的一个。因为我看到底下有许多新面孔,你们很多人都是刚来到这个很好的公司,我希望你们可以想到我的成长经历,如果你们有什么想法可以找到我。”
底下的新同事们张着脑袋看着色彩鲜艳的冯塞烟,老同事们却都显得有点心神不安。张惠吃了些意大利面,就先走了。
回宾馆的路上,她路过一家报刊厅,突然她在一张高高挂着的报纸上发现了自己不能再熟悉的照片刊登在头版头条,那不是唐清的照片吗?在唐清的照片下面是A公司全球总裁正在演说的照片。她迫不及待地买下这张英文报纸后就站在大街上的一盏路灯下看了起来。十月的北京夜晚,朦檬胧胧,车水马龙,风渐渐大了起来,让人无法不得不接受严寒侵袭的事实。她紧握着报纸,仿佛握着久未遇见的惊喜。读完整篇文章后,她站着不知去哪里。

然后,她拿着报纸进了宾馆。在接待的地方,她问行李员,今天有什么报纸吗?行李员给了她一份中文报纸,她一拿起报纸,又看到报纸上的唐清的照片。
她定定地阅读着,有一个人叫她的名字。她转身一看,是有着核桃眼睛的BOB。他说:“这么巧。你也来北京出差?”
她现在没有心情和任何人多说话,只想回房间把那篇文章大声地朗读出来。不过出于礼貌,她还是点了点头。
“怎么样,一起去吃饭?或者去喝杯咖啡?我的同事也在这里,你不要不给我面子。”
她看看他身边的同事,又看着BOB央求的样子,就决定答应他。BOB看到了她手上的报纸,说:“哟,你买什么报纸?这不是你们全球总裁吗?那个人是谁啊?”
“你要看自己去买一份。”她把报纸收到包里去。
他们来到了新世界百货底楼的星巴克咖啡店,坐下后,她发现他的同事不见了。BOB看出了她的问题,说:“他刚才说有事情,就走了。反正我们也好久没有见了,该聊聊了。”
张惠靠着椅子,看着窗外的人们。
BOB说:“我现在已经是财务经理了。”
“是的。我早知道了,你穿戴光鲜的,活得很好吧。”
“当然。你知道我来北京是干嘛的?我的老板拿回扣,发票和实际情况不符,就派我到北京来解释和做一些工作。”
“这不是说明你很有价值?”张惠故意说着。
“是啊。如果我不这么做,我的老板可能会被解雇,他如果知道被解雇,肯定会把我先炒掉。反正是他给我经理头衔的,我给他做点事情也没有什么。”BOB说着,微张的鼻孔和一味的笑容给他一种平庸的表情。
“现在我在公司里如鱼得水,老板对我恩宠有加,我马上要出国培训了,每年加百分之二十的工资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你不是曾说你对工资卡上的数字不CARE吗?”
“我说过吗?”BOB有点惊讶地问。
张惠感到浑身难过,她看着其它的陌生人,耳边响起了DianaKrall的歌,带有叙事成分的旋律让人感觉慵懒和疲惫。眼前的BOB还在为他的夹杂着无奈的充实未来诉说着,他感觉不到那潜伏的悲哀,因为在他心里,老板就是他白天的一切。
离开BOB的感觉就象挣脱了一种无形的樊笼一样。张惠回到自己的房间,又把油墨香的报纸摊开在床上,她大声地朗读了起来:Company,PersonalIntegrityAtIssueinLaborDispute(劳动争议里的公司和个人诚信问题受到质疑)。Heneverexpectedtobedismissedby“acompanyofintegrity”foractionsthat,tohismind,constitutedhonestlyupholdingcompanypolicy……
读着读着,她的眼泪落到了报纸上。照片里的他忧伤地看着她,容纳了她的眼泪,那眼泪象玫瑰上的露珠,带着凄美的微光。
上午十一点,宋明站在北京郊外的路口张望着远处,他想在偶尔驶来的车辆中找到能坐上的出租车。他的手上捂着文件夹,怕弄皱了刚刚敲完客户合同章的合同。这笔合同是他到北京一年多来最数目最大的一笔生意,也是他花费时间和精力最大的一次。他没有等到出租车,倒是几辆卡车隆隆地经过他的身边,而他的身边又站了两个人,看来他们也要叫车。
一辆破旧的出租车刹住了,司机探出头来:“你们要车吗?大雾天,没有别的车了。”那两个人有点动心,凉风让他们撑不下去了。他们上了车,司机又对站着没动的宋明说:“年轻人,你也上吧,他们是东北方向的,你是不是顺路?”
“我去三环桥。”
“啊,顺路。上车吧,不要想什幺了,你再这样站下去,都成了一大景观了。”
宋明在司机旁边的位置上,他发现这是辆已经旧得不行的车子。这时的能见度只有100米不到,象在云里穿行。车上的司机和另两位乘客都焦虑地抱怨着,可是宋明很安心地坐着,因为大合同拽在他的手里,再怎么拥堵都仿佛不能打乱他暂时的高枕无忧。这个大合同给他第四季度打下了很好的基础,他可以在老板面前挺直腰板走路了,他可以不用愁怎幺舒心地过圣诞过新年了,他能回去和生意越来越上轨道的常洁尽情地高兴了,给她买一件上万的她看了就忘不了的Maxmara鸵毛大衣了,他能再和唐清他们一起无忧无虑地吃屋顶烧烤了。
他闭上了疲惫的眼睛,可心里还在活跃地想着将来的好时光。他觉得人真奇怪,十分之一的烦恼可以把人打败,而十分之一的喜悦也可以把人彻底拯救。
“我的幸福日子……”想着想着,他忽然感到没有视觉了,然后他象失去重心一样地被什幺东西卷了起来,极端的嘈杂后,听觉没有了,猛然之间,知觉也没有了。
张惠手持着登机牌坐在首都机场等候飞向上海的飞机。由于大雾,飞机晚点了。广播里不停地说着:“我们抱歉地通知您……”
从上午九点到现在的中午1点,她已经坐地百无聊赖,买的两本杂志已经看完了。她突然想到自己有一双运动鞋留在酒店里,边责怪自己的粗心边打电话给在北京工作的宋明。
可是她拨了十次都没有人接。第十一次拨的时候,是一个年轻女人接的。
“请问宋明在吗?”
“请问你是……“
“我是他的同事,现在在北京,我有件事想麻烦他一下。”
“我这里是XX医院,我是护士,你的同事宋明刚刚被送到医院还在昏迷。”
“什么?怎么了?”
“他出车祸了,现在我们正要联系他的家人。”
“好我马上来。”
她要去看她的朋友,当她站起来的时候,她听到广播里说着:“乘坐XXX航班前往上海的旅客请到5号登机口等机。”等待已久的旅客哗拉站了起来,张惠也站了起来。可是她的脚步却准备离开这个她从上午9点开始等待了7个小时的机场。
广播里说着:“请旅客张惠速到5号登机口登机……”
可是张惠已经坐上了出租车。
在医院里,张惠隔着玻璃板看到了的昏睡的宋明。医生告诉她,他的左腿有可能残疾,需要动大手术,手术后一年内不能走动,一年后,还需要再做一次大手术。然后医生把他留的公文包递给了张惠。同时,医生又把一迭文件给了她:“这是他一直拿在手上的文件,可惜已经被撵得不成样子了。你拿着吧。”
“谢谢。”张惠含泪收下了那些残物。
看完宋明的晚上,她又去了酒店。今天晚上的住宿费她只能自费了。她打了个电话给常洁。张惠是多么地不敢听到常洁的声音,仿佛觉得自己将要把一个好端端的人推向深渊。
电话通了,常洁看到是北京的区号,就说:“是宋明吗?”
张惠说不出话来,眼泪又下来了。
“喂?是宋明吗?你怎么了?”
“我-是,我是,张—惠--。”
“呀,张惠,你在北京?你怎么没有告诉我你也在北京?否则我要你去找宋明给带点东西去。”
“这次来,比较仓促,我忘了通知你了。抱歉。”张惠说
“你怎么和我这么客气?”
“常洁,我有事情要和你说。”
“说吧。没什么事吧。你怎么不说啊,好吧,我正想和你说我的事呢。哎,现在自己做生意不好做,这是个微利时代,不过我很忙,开展会,找客户,和我姐姐常文联手合作,为外国人私人设计礼品,比如墙上的挂毯,会唱歌的落地灯。”
“常洁,我想和你说宋明的事情。我见到他了,可是,可是非常不幸。”
“怎么了?怎么啦?到底发生什么事情啦?!”
张惠闭上眼睛,说:“他出车祸了,正在医院躺着,医生要给他做手术。”
“什么?”
张惠不敢说下去了,她听不到常洁的说话,问:“你还在吗?”
“我还在。”
“常洁,我已经通知了他的人事部门,我向他们提出必须让你去北京照顾他,为他的手术签字,他们同意了。你可以和他所在的化工材料部上海办公室联系,有人会给你安排来北京的事情的。”
“谢谢你,张惠。”
“还有,唐清是宋明最好的朋友,我不方便给他打电话,你能不能给他打个电话也告诉他?”
“你们怎么了?”
“没什么。”
挂上这个耗人眼泪的电话,张惠感到一阵无助的空虚。她去照了照镜子,觉得自己苍老了一些,眼睛没有以前那么有光,嘴角也挤不出一丝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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