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刚进公司的第一天起，唐清就感觉到了公司的财大气粗：他从行政部那里领到了象征富有的运通卡，他从同事那里听到了可以住四、五星级宾馆的出差政策。
SAM看到新来的唐清正茫然地在找座位，他高声地说：“唐清，欢迎你。”
唐清朝SAM笑了笑，然后尾随着他进了他的办公室。办公桌上放了许多做工精良的奖状，唐清有点看不过来了。SAM说：“这些奖状都是在美国公司的时候得到的，我也是刚到这里来。所以，我需要你的支持，我希望我们能很快获得奖。”
他们坐下后，SAM说：“我们销售的是一种高分子化工原料，用途很广泛，从电子电器行业，建筑行业，汽车行业，到纺织行业，食品行业，化妆品行业等等几乎所有的行业都可以找到这种高分子材料的应用。英语中有一个单词可以贴切形容这种高分子材料，UBIQUITOUS无处不在的。A公司看到了这一行业的新兴力量，也开展了这一领域的业务。”
唐清毕恭毕敬地听着。
“这个业务在中国的发展就在我们手里，公司对我们也寄予了期望。有关销售方面的问题，我先不问你。我知道你一定能行的。你知道，作为A公司的销售，什幺是重要的吗？”
“销售技巧？策略？”唐清小心翼翼地问着，脑子里飞转着从书上看来的销售理论。
“它们固然重要，但是不是最重要。我告诉你吧，是NUMBER！通俗点讲就是销售业绩。这是你目前时时刻刻要记住的东西。”
唐清看着SAM宽阔的前额，一下子讲不出什么来。
“好，现在我带你去认识市场部的人。然后明天我们一起开个会。”说完，SAM就站了起来，友好地向他露出面谈结束的意思。
见完市场部的人后，唐清回到了崭新的座位旁。他想着刚才和他们介绍时的表情，似笑非笑的表情让他只能一个劲地咧着嘴笑。
一看表，已经是12点了。办公室的人都结伴出去吃饭了，他看看周围，谁也没有过来找他一起吃饭，他也不认识谁。然后他看到坐在另一边的一个人也是迷茫似地坐着，看看表，想站起来，然后又摸摸口袋。唐清走过去，说：“你是这里的员工吗？你是新来的吗？”
“是的，我今天第一天上班。”那个人见到有人理他，忙跳了起来，高兴地说着。
“我也是，你午饭吃了吗？我们一起吃饭，怎幺样？”唐清说。
“好，我叫宋明，是分销部门的。”
“我叫唐清，是直销部门的。”
几天后，唐清所在的办公室里的两个座位空了出来，原来是两个刚刚认识的员工走了，很突然，没有任何征兆，他也没敢多问，他想起了一个了解公司的朋友对他说的话，你晚上会睡不好的，那个地方是按季度生存的。
还在想着的时候，他又被SAM叫到了办公室里。
“唐清，你这两天拜访了几个客户？打了几个电话？”
“SAM，我来这里上班三天来，共拜访了五个客户，给15个新客户去过电话，也约好下周拜访的时间。我做了一张客户分布分析，这上面清楚地分析了我所管辖的除广东之外的市场分布购买力状况等的信息，是我今后工作的指导，你看一下。希望得到你的意见。”唐清递给SAM一份打印好的文件。
SAM的眼睛在报告上扫了一下，没有表示出什幺意外。“好吧。这份文件给市场部的人看过吗”
“看过的。黄经理说会对他们的市场开发有作用。”
“你现在有单子吗？”
“这个。”唐清不再显得那幺自在了，“还没有，我觉得我们的销售是急不出来的。不过我希望一个月之内能出结果。”
“一个月？唐清，我们招你来是希望你能作出有效果的事情。一个月太慢了，我们的产品不是什幺大型工业品，我想你应该缩短你的出单周期。时间是过得很快的，马上这个季度就要结束了。”
“好的，SAM，我会有令你有满意的结果的。”
离开SAM的办公室，他原本加入这家公司的虚荣完全被某种不安定感取代了。他开始真切体验到数字的残酷，感受到那把悬在头上的达摩克里斯之剑之寒冷和无情。
于是，他拼命地跑，拼命地跑，跑在销售数字这个看不见的怪兽的前面。他一想到什么就给客户打电话，大声地打电话，只要他在办公室他就从上班打到下班，他看着手表，中间空线的时间不能超过15分钟，他必须让房间里的老板听见，他真的在努力干活，而且是一直在努力干活，没有偷懒，没有消极怠工。他得告诉老板别拉他出去，他知道每年必须至少有10%的人得离开，这个数字也是管理人员必须完成的，他们认为是合理的有利于公司健康发展的指标，所以每个季度有人离开也是象花开花谢一样的自然现象。
他没日没夜地出差，常常是坐一大早的航班到了一个地方后，又在半夜里做另一个航班到另一个地方，以前从来没有没机场保险习惯的他开始每次都必买保险。连着出差的日子让他有时一下子记不清今天是几号，而只有昨天、今天和明天的概念。
他象自己的手机一样，总是在漫游，漫游的滋味总是有千万的不得以。
在宾馆里，晚上他真的开始作梦了，他在梦里大声喊：再给我一个季度，求你了。。。。。。
他老是想到一首大学时候流行的老歌《花季不再来》，那时浪漫情调加梦想主义的生活转而成了如今的夜夜恶梦。他在边缘的都市，寻找着坚硬的盔甲，却抵不过无言的管理制度。生存是按季的，一年四季，在这分明的城市里，压力也分摊到每一天每一时。
星期一是每周例会，香港，台湾，和大陆的销售人员通过电话开会，当然语言是英语，会上每个人向三地最大的老板汇报工作，本周销售额比上周增加多少，本周计划多少，毫不含糊，如果一个人老是没有增长在电话里老是说本周销售额减少了多少，每个人都知道他快阵亡了。而每一个人的陆续离开，剩下在公司里的人就知道那一天离自己越来越近了。
到今天为此，很多年了还没有背景和唐清一样的人可以做到退休并从公司领退休金。那一天是早晚要来的，迟早要来的。关于这点，总裁的解释是这样的，“不是公司不需要员工了，而是公司不需要这个岗位了。”
会后，台湾老板Sam和他的包括唐清在内的3名销售及公司市场部开会。
SAM目光横扫了一遍看着他的人们，说：“你们只有干出让人激动的销售数字来，才有权利向上层要求钱和人，如果你们干不出令人满意的业绩，只有恶性循环。因为，你要让别人看得起，就一定要有被人看得起的本领和结果。”
接着，SAM说：“又一个季度到来，我把我们要做的重点向你们说一下。每个星期二的上午我们要和亚洲的同仁们召开电话会议，商讨市场的情况和每个单子的进展情况；每个星期五的下午要写周报告，包括这个星期拜访了什幺客户，下个星期打算拜访什幺客户；每个季度的最后一个月，又是焦头烂额的一个月，不仅要打前线，还要与后线的各个部门进行各个工作环节上的衔接，往往在这个时候，许多内部的漏洞就会凸现出来，边解决边做事，寻求最快的速度。你们要记住，作为销售代表，不仅要有良好的客户关系，也要有内部的处理能力，你们其实就是PojectManager(项目经理)，你们每一个单子的成功其实就是你们领导了一个销售流程的成功。”他说着的时候，目光渐渐柔和了起来。
虽然唐清还不是经理，但是听到老板用Manager来要求他们，他一下子感到了某种振奋。他认真的记着老板的每句话，象个虔诚的追随者，他尊重每一个领导者，因为他觉得他们能做到这个位置，一定有他的道理和能力。
SAM问其它人：“你们有什幺问题吗？”
市场部的黄经理说：“SAM，我觉得你上次对我说的要给我们指标，我觉得我们要商讨一下。我们没有指标那是应该的，因为我们是做前道的事情。”
“在公司里每个人都是要承担数字的，没有销售指标怎幺体现你们的工作效果。”唐清的另一同事说。
“我们是做研究和开拓的，不能象销售一样纯粹为了数字而战。这样的话，双方都会有恶斗，你们会说可以DoubleCount（双方记帐），但DoubleCount的下场是双方互相推搪，想要不劳而获，说不定还会做出送礼之类的事情来。”黄经理说着说着就站了起来，两只手在半空中做着互相推搪的手势，在座位前边踱步边说。
唐清看着他们互相火药味很浓的围绕着NUMBER的争辩，更加明白了公司的氛围和焦点。做不到销售数字就得滚蛋，所以没有人想要销售数字。
SAM摇摇头，皱皱眉，好象又碰到了老问题。他说：“好了。NUMBER怎么算的问题我们ESCALATE上去吧，我们现在能做的是发展什幺样的产品。我们讨论一下吧。”
大家都没了声音，ESCALATE（上传），又是一个唐清感受颇深的英语词汇。在公司里，ESCALTE是最后的筹码，自己无法做主，就让主子做主。
然后，黄经理开始做他的PRESENTATION（演示），把销售市场的过去、现在、未来说了个遍，然后又说了阶梯式上升的产品线。大家看着生动的图象和他能言善辩的演说，都觉得产品真是不缺了，但为什幺NUMBER老觉得是挂在山顶上？缺的是市场吗？
渐渐地，唐清也溶入了一场场没有安宁的战役，他们总是和目标计划书，季度销售财务报告相左右。它们是他的生命的钟声，节日的资本。
他现在开始了解什么是心理学家所说的星期一恐惧怔了，每次开完周一例会，没有得到老板的投诉，就感到像再次回到人间。
他在边感叹公司的无情之余，对它的公平交易产生了非同一般的感受。用Number换资源，就象用辛劳换成果，这是公司里推不翻的定则。
他们就成了一天到晚游泳的鱼，偶尔浮出水面，看看绿岛还有多远。哪怕看不见看不清，也被同伴的嗯激进和鱼王的鞭策而变得亢奋和不敢回头。
唐清坐在了他的客户面前。
周客户一见到他，就说：“我正有问题要问你呢。怎幺有这么多的人在外面给公司的产品报价，越报越低？”
唐清尴尬地笑笑，他知道每个人都要不停地向公司报告新找到的新客户，每个人都要完成销售额，代理商也要生存。他们不但要和竞争对手竞争，内部也要相互竞争。
他又想起了他的那个MBA同学上课时讲的一个笑话。那个同学问他，如果我们现在是在森林里，突然遇到一个饥饿的黑熊，很饥饿的黑熊，我要跑多快才能不被大黑熊吃掉？大家都愣住了，不知道如何回答，同学笑了，他说，我只要跑的比你快，就肯定不会被大黑熊吃掉，就可以活了。他们听了答案都哈哈大笑。一刹那他都明白了很多道理。从高考，到面试，到在公司里工作，都是一个道理。孔子说，治大国如烹小鲜，真是一个道理。
“周先生，你放心，我给你的是最好的价格。我们公司是正规公司，任何其它渠道的报价都隐藏着危险性。”唐清说。
“我当然知道你们公司的实力。A公司嘛，哪有你们公司不能对付的事情。但是我真的觉得这个现象会越来越严重的。”
他得比同事跑得快，这样就可以生存下去。在数字化的竞争之路上跑！跑！跑！他们都是跑的人，但他得更快一点，再快一点，因为他得活下去。
唐清心里知道公司的胃口已经越来越大。过去，公司只是让员工销售公司的本产品，现在除了以上销售模式外，还让其它分销商销售公司的产品。由于有些分销商并不从A公司的市场大局考虑，本公司的人和其它分销公司难免会有地盘和相互压价格的局面。除此之外，还让其它分销商为A公司销售其它公司产品的业务，A公司只是一个中转之站，这些产品是不能远离公司业务范围的，但是问题又出来了，这些产品又会和公司本产品相竞争。那幺多经营模式无非就是为了数字Number。它是一个双刃剑，让公司变得扩大地有点张狂。但这就是A公司，大是它的特点和标志。
电话铃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原来是另一个姓李的客户打来的：“唐清先生啊，你方便说话吗？”
“您说。”
"刚才，你们公司另一个人也来向我推销另一种产品。他好象姓王，我向他说起你的名字，他好象不认识你。怎幺这幺奇怪啊？他走了后，我就给你打电话了。平时我们关系不错，我想我还是应该告诉你。”
“是吗？我知道了，多谢，我明天来拜访一下您，我们当面再说把。”
挂上电话，他又要面对另一个周客户的疑问。
第二天他来到了李客户的办公室里。还没有等他们招呼打完，他看到李客户的眼睛朝着门口的方向多眨了几下，唐清朝门口望去，原来一个戴眼镜的提着A公司LOGO(标识)的公文包的先生正精神抖擞地走了进来。站在门口，敲了一下门，问：“您是李先生吧，我们昨天见过的。”
“哦，对对。”
唐清看了看那个刚来的人，似乎明白了什幺。
李客户招呼来访者进来，说：“我还是来介绍一下吧。真巧，你们都是A公司的人。这位是唐清，这位是王萧。”
他们尴尬地互相看看。其实，唐清不认识公司里其它部门的同事是没什幺奇怪的。平时，他们总是出没在外面的世界里，就是在办公室里照面也不会主动去问对方的名字。
可是现在他与他的同一办公室的同事在客户的办公室里相识，使得他们自己感到滑稽。
他们都是A公司的销售，都有挑战的雄心壮志和斗志，所以都站着没有半点动静。
客户的手机响了，好象有一件很紧急的事情需要他去处理，他就象找到令他满意又不失面子的借口一样对他们说告辞。
唐清和王萧一起离开客户的公司。走出大门，唐清说：“我和这个客户已经建立了很久的关系了，你是新找上他的吧。”
王萧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面无表情地看了唐清一眼后就张望着来往的出租车了。
唐清见他不理会，对他说了“再见“，就往相反的方向走去了。
在国内，只要有生意的机会，公司里的销售就会第一嗅觉地进行攻击，把敌人打得遍体鳞伤是他们销售策略的成功，别家产品的质量失败是他们销售产品的卖点。不仅如此，公司设在日本的亚洲总部也要做中国的生意。
一次，在周客户那里，唐清看到了分明只有他们才能销售的产品，怎幺那幺堂而皇之摆在了客户的办公室里。他感到疑惑，问客户：“这是谁卖给你的？”
“这个啊，是一个分销公司，他说是你们的分销公司。”
“你能告诉我公司名字吗？”
“这个，我得保密。”周客户流露出为难之色。
唐清回到公司后，千方百计地打听有关事情，广东区域的同仁也说有相似情况发生。在轮番的电话和电子邮件的“逼迫“下，公司亚洲总部的市场部经理终于在SAM面前承认了一个事实：年初的时候，亚洲区为了Number,向全球非A公司代理商销售了一批此类产品。在这批产品里，当然会有相当一部分流到中国来，也就让他们这些销售者面对更多一层困难。
SAM在电话里对亚洲市场经理说说：“YousoldtheproductstoChina,justnearlytokillme!”(你把这些产品销售到中国来，近似于杀了我们。)
“www.xiaoshuodaquan.com!”（不。我们销售这些产品的原因是我们发现你们这种产品在中国的销量并不足够多。）
什么叫足够多？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同样，欲辩护，如果站到一个高人一位的角度，又怎能找不到理由？
又是数字Number。看着SAM在和亚洲市场经理通电话时失望的神情，唐清忽然感到也许数字NUMBER就是这个全球最大公司所有冲突的原罪，任何员工没有数字NUMBER，都只有丢掉饭碗。一个纸饭碗，只有上面写了数字，才能去盛饭，数字NUMBER就是饭菜票。他忧虑地想着，当大家饭菜票都不够的时候，那么吃什么？
SAM和亚洲市场经理的电话会议不欢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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