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又是将近十二点钟的时候，于海洋才回来，已经一连好几天了，他都是这样。进门后，于海洋依旧一句话也不说，脱下外衣往客厅的沙发上一扔，径直去了卫生间。不一会儿，卫生间里就响起了“哗哗”的水声。
看着卫生间那扇紧闭的门，秦岚心里一阵失落，好像那关的不是门，而是两个世界。于海洋的举动让秦岚体会到了被人轻视的糟糕感觉，这种感觉像水银一样往她的骨头里渗透，让她的心头又升起恼火，仿佛看到煤气灶被点着了似的，蓝色的火焰一跳一跳地升腾。秦岚开始怀疑，拿不准于海洋是否还爱她，他那诸多的不满和怨恨以及冷漠，是由爱而生，还是因为……她用手使劲拍了拍额头头，阻止自己再想下去。
这时，于海洋的手机“嘀嘀”响了两声，不一会儿，又响了两声——是短信息。
秦岚朝卫生间扫了一眼，门紧闭着，里边依然响着“哗哗”的水声，于海洋还在洗澡。犹豫了几秒钟，秦岚还是忍不住把手伸了过去。她拿出于海洋的手机打开一看，短信的内容是：“你答应过要请我吃饭的，什么时候兑现啊？”落款是：“你最亲切和真诚的朋友”。
仿佛一块硬硬的东西突然堵在了胸口，秦岚的心里一阵恶心，说不清是愤恨还是委屈。她不知道发短信的人是不是匿名信了提到的那个林白？也不知道这个女人和于海洋的关系到底发展到什么程度了？但是，她却不可能不多心了。
秦岚披了件长长的睡衣，双眉紧锁，斜靠在床头上，一言不发地凝视着刚从卫生间里走出来的于海洋。
走出卫生间的于海洋看见秦岚那异乎寻常的神情不由得一怔，正在用毛巾擦头发的手顿了顿。“你又怎么啦？”他有些莫名其妙地望着秦岚问道。
秦岚的脸色苍白，胸部微微起伏，嘴唇轻轻颤抖，却没有说话。
于海洋想不出什么原因，只好敷衍地说了一句：“已经很晚了，快睡吧。”看秦岚依然没动，便叹了口气，将浴巾扔在床头柜上，就势背对着秦岚上了床，随手关了灯，钻进被窝。
白天上班的时候，于海洋就觉得头有些沉重，可能是由于一连几天都没能很好的休息，精神也很疲惫。近些日子，为了起草市“两会”的政府工作报告，他白天要跑了好几个单位和部门收集资料，工作比较繁忙，体力有些透支，迫切地想好好睡一觉。但是，真正躺在床上，于海洋的睡意却又悄然溜走了。在这样沉寂的黑夜里，他的思绪却也这黑夜一样沉重，而无法看透的婚姻存在的内容，更让他一时无法安心入睡。
秦岚却依然坐着。她在黑暗中大睁着眼睛，本想就短信的事向于海洋问个究竟，但转念一想，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他肯定是不会承认的，便努力忍住了。
犹豫一会儿，秦岚钻进了于海洋的被窝，从背后搂住了他，嘴里呢喃着：“海洋，你……你有多长时间都……都没有给我‘送花’了？”她的脸贴在于海洋的背上，眼睛望着屋顶，目光伤感忧郁。
此刻，于海洋却兴趣索然。为了息事宁人，他几次想翻过身想抱一抱秦岚，可是，不知怎么回事，身子就是动弹不了，心里依然毫无，依然很抗拒秦岚。可是，身为丈夫又不能直接拒绝。于海洋只好强忍着撑了一会儿，佯装糊糊地说：“时间不早了，快睡吧。”
秦岚知道于海洋又在逃避。“不嘛！我要……”她的手继续动作着，一如于海洋从前对她那样，不同的只是这一次是男女倒置了。
不得已，于海洋只好转过身，摸了摸秦岚的头发，又拍拍她的脸颊：“听话，我今天真的有点儿累了，明天吧，我们明天再……”
秦岚强迫自己继续撒娇。“不嘛！我就要现在……”
于海洋的口气里便有了一点儿掩饰不住的烦躁。“你别闹了好不好？现在真的不行，我实在是太累了。”
“反正明天是周末，我们可以晚一点儿起嘛！”
秦岚努力保持着冷静，继续自己的进攻。由于这种进攻和坚持不是出于，而是出于心理和情感的需要，因而表现得格外顽强。
于海洋口气里的烦躁比刚才又明显了一些。“这跟明天早起晚起没关系，我现在真的很累，根本就做不到！”
秦岚口气也随之发生了变化。“我看你不是做不到，而是不想做吧？”
“随便你怎么想，反正我现在就是不行。”
“你不是现在不行，而是很长时间就‘不行’了。于海洋，你有没有想过，你已经有多长时间……”
“其实你心里清楚，这段时间以来，我每天都要加班写材料，真的很累。”于海洋勉强压制着直往脑门里拱的火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稳。“再加上升职的事一直还没有着落，我的心情也不是太好，而这种事情——”
“你就别找理由了，谁不知道，你们男人没有感情也是可以做‘这种事情’的！要不然，那些做皮肉生意的女人靠什么生存啊？除非——除非你是另有渠道！”秦岚话中有话地说。“我可不想让别的女人有可乘之机，也省得你老在外边沾花惹草。”
“你这是什么话？”于海洋禁不住提高了音量，强忍了半天的火气还是被秦岚话里的沙子给撩拨起来了。“什么叫‘老在外边沾花惹草’？我沾谁惹谁了？”
秦岚的火气更大。她冷不防猛然拉亮大灯。“于海洋，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你不觉得应该跟我解释一下吗？”
乍亮的灯光晃得于海洋睁不开眼睛，他更加烦躁了。“半夜三更的，你又发什么神经啊？没事找事的，你让我跟你解释什么？我有什么好解释的？”
“你真的没有什么事要跟我解释吗？”秦岚紧盯着于海洋的眼睛追问道。
“没有，我什么也不想说。”于海洋伸手关掉了大灯。
秦岚又打开了灯，开始数落于海洋：“我是个传统的女人，嫁给你这些年，从来没有二心，尽可能地做好一切分内的事。‘相夫教子，赡养公婆’，每天我都重复地提醒着自己这八个字，像个陀螺一样围着这个家转。现在想想，才发现我从来都没有好好地待过自己，结婚这么多年，跳舞、打麻将一样都不会。可是，你……”
心底的委屈突然涌上来，秦岚的声音有些哽咽，说不下去了。于海洋一时无言以对，秦岚说的都是事实。
沉默了一会儿，于海洋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地变幻着，焦虑，怀疑，犹豫……他深深地叹了口气，目光里有几分哀怨，声音低沉地说：“唉——！秦岚，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咱们都结婚十六年了，你难道还不了解我吗？还不清楚你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吗？”
这句话，瞬间击中了秦岚的某根神经。“当然知道了，我需要你对我好一点儿！”
“我对你怎么不好了？”于海洋脸上流露出极力忍耐的表情。
“你对我好还能背着我找别的女人吗？”
于海洋摆了摆手没说话，一副意志消沉，懒得辩解的样子。他突然觉得很哀伤，根本没有心情解释，知道解释也没用。
秦岚的神情也一下子黯淡下来，目光中透着发自灵魂的憔悴和深深压抑着的不堪为人道的苦痛哀愁，强迫自己缓和了态度。
“你怎么不说话了？不服气你可以解释呀。”
于海洋看着秦岚那张十足的女人面孔——一张历阅世事沧桑，为人妻为人母，再女人味不过的真实面庞。他张了张嘴，却仍旧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你倒是说话呀！”
秦岚心里的火气又慢满地升起来，她逼视着于海洋，心里却渴望他能说出一句自己期待的话来——虽然，她并不确切地知道那句话的内容。
然而，不管秦岚怎么追问，于海洋就是一言不发，使她那一肚子的火找不到出口。
“怎么，是不是亏心事做多了，没话可说了吧？”
于海洋用手指着墙上的电子钟，压低了声音说：“你看看，已经后半夜了，别吵到邻居。你就不怕人家笑话吗？我们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好不好？”
“笑话——？哼！我早就成了你心里的笑话了吧？”秦岚冷笑着说。“你是不是把我当傻子呀？于海洋，我告诉你，我的智商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低，你的智慧也没有象你以为的那么高。说穿了，你就是一个无耻的混蛋！”
“如果觉得骂我一顿你会觉得痛快点儿，那你就骂吧。”于海洋无可奈何地说着，起身下床走出卧室，站在客厅里吸烟。
“你——！”秦岚手指着于海洋的后背，嘴唇哆嗦着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突然间，她的胳膊耷拉下来，仿佛泄了气似的低声说：“你可真是越来越不要脸了。”
听见秦岚的声音低了下来，于海洋又回到卧室的门口劝道：“好了，不要再闹了，有什么事我们明天再说吧。”
“为什么要等到明天？我等不了，你今天必须说清楚！”
“我不想说，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于海洋把目光投向秦岚身后的墙壁上，努力使自己的语气显得比较正常。
“这么说，你已经……不爱我了？”秦岚的声音颤抖着，眼里渐渐浮上了一层水雾。
“你能不能给我一个继续爱你的理由？”于海洋的声音依然平淡，表情却极其严肃。
“你知道吗？秦岚，你真的变了，变得……”
“是的，我变了。”
秦岚抢过了话头。她凄婉地笑了，眼泪从眼眶里滚出来，仿佛在喃喃自语：“我变老了，变丑了，变得肤浅、絮叨，变得……”
“你既然都知道，凭什么让我爱你？”于海洋烦躁打断了她的话。
秦岚哑口无言，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屋里陷入了一阵难耐的静默之中。
“你就没有变吗——？”
突然，秦岚的手指着于海洋的鼻子，声音一下提高了八度。“你自私，懦弱，虚伪！你就是一个无耻的混蛋！”
哀伤渐渐转变作愤怒，怒火渐渐地在于海洋的胸中燃烧起来，他毫无忌惮地喊出自己的声音。“我混蛋——？是的，我是混蛋，还是瞎了眼的混蛋。原以为你是个善解人意的女人，可谁知道……你——！你怎么……怎么变得像个泼妇？”
秦岚气极了，反而笑了起来。“善解人意——？你还想我怎么善解人意？是啊，于海洋，你是瞎了眼！我是个泼妇——？那是因为你太有本事了！”
仿佛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似的，秦岚猛地跳下床，光着脚冲到客厅，张牙舞爪地狂吼着，把茶几上的茶具“哗啦”一声全都拨到地上。
于海洋惊讶地瞪着眼睛，好像完全不认识秦岚了。
“我是个泼妇？哈哈，那么，是谁让我变成了泼妇？又有哪个女人愿意当泼妇！于海洋——！这都是你逼的！”秦岚指着于海洋的鼻子骂道。
于海洋的怒火终于爆发了。他狠狠地甩掉手里的香烟，一个箭步扑过去，揪住秦岚睡衣的领口，高扬起宽大的巴掌，使足力气向她那张写满了轻视的脸打了下去……
秦岚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准备接受重创之后跟于海洋创纪录地大闹一场。
就在于海洋的手掌就要落在秦岚脸上的瞬间，又硬生生地被他收住了，没有去完成这个可能打碎一切的动作。
秦岚的脸只是感到了轻微的掌风。
慢慢地睁开眼睛，映入秦岚眼帘的是于海洋脸上那无奈、痛苦而扭曲的表情。可惜，此刻，她并没有体会到于海洋内心的软弱，而只看到了他表面的可恶和凶狠。
秦岚更加愤怒了。她几乎疯了一般地扑向于海洋，歇斯底里地大叫一声：“于海洋！你竟敢打我！”她光着脚站在地板上跳着，完全碎裂成一个不堪一击的泼妇形像——衣着不整，头发散乱，声音尖利。
“真想不明白，当初我怎么就看上你了呢？我们离婚——！”与此同时，只听见“啪！”的一生脆响，秦岚挥起手臂重重地给了于海洋一个耳光。
于海洋和秦岚都怔住了，房间里突然出奇地平静。
象是突然受到致命的一击，于海洋的精神瞬间完全垮了下来，尽管他的腰板仍然直挺着，但眼睛里面却一片迷茫，空洞得什么都没有了，只听见自己的哭声，狼嚎一般回荡在心里……突然感觉到——自己的灵魂挣扎着仿佛想要离开自己的躯体。
秦岚也像是跌入了深深的水底，紧张得胸口发闷，仿佛就快要窒息了似的。她使劲闭上眼睛，胸部微微起伏，很用力地深呼吸着，心里怀疑自己是不是在一场噩梦里。当她再睁开眼睛时，眼底有着非常深的恐惧和慌乱。
于海洋感到头晕眼花，耳朵嗡嗡响，脸上也火辣辣的。但是，他的心里却十分清醒，自己并不会被秦岚的巴掌击倒，却已经被内心极度的绝望打昏了。片刻之后，像一座突然间坍塌了的大山一样，于海洋轰然倒地，瘫软在秦岚的脚边。
良久，终于有两颗热热的水珠滴在了于海洋的脸颊上，同时，一个绵软而温暖的身体在啜泣中抱住了他的头。秦岚把的脸贴于海洋在脸上，抽噎着说：“对不起，我不该打你，不该折磨你……我简直是疯了，我……”
半晌，于海洋慢慢地从秦岚的怀抱中挣脱出来，摇晃着站起身，心底的绝望如潮水般慢慢涨起。他仿佛终于知道了自己的去处一般，脸色渐渐透出了宁静、从容和释然，默默地穿好外套，向门口走去。
秦岚怔忪了一下，下意识地起身上前想拉住于海洋。谁知道，她的手刚一碰到于海洋的胳膊，于海洋为了闪避她猛地一躲身，她的身体一下子失去了平衡，打了个趔趄，重重地滑倒在地上。顾不得股骨传来的剧烈疼痛，秦岚迅速爬了过去，伸手抓住了于海洋的裤脚。于海洋使劲迈了迈腿，挣脱了秦岚的手，迅速打开房门，头也不回地冲下楼去了。
秦岚起身追出门去，望着于海洋渐渐消失在深沉夜幕中的背影，心中怅然若失，怔怔地站了许久。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家里，站在空旷的客厅中央，面对着一地狼籍，秦岚一时有些迷惑，眼前的一切似真似幻。
这日子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如此努力经营的婚姻，依旧会硝烟四起？回忆往事，新愁旧怨全都涌上来。冷静下来想想，秦岚心里明白，自己也有不对的地方，可是，于海洋是个男人啊，男人不是应该在女人发脾气的时候大度一些么？也许是压抑得太久了，当达到暴发点时，就全部原形毕露了。只是，秦岚怎么也想像不到，自己吵起架来也可以这样强悍！
家里的猫放肆地“喵喵”地叫着，像孩子的哭泣一般。
突然，秦岚笑了，真的笑了，笑的哄堂，笑得狂乱，笑得涕泗滂沱……
实在是可笑啊！结婚这么多年，爱情却变得越来越复杂起来，秦岚简直不知道自己在爱什么。然而，却又爱得那么具体，那么难以割舍……她抄起一只茶杯狠很地砸到墙上，杯中残存的茶水飞溅出来，在雪白的墙壁上恣意流淌。
秦岚的腿一软，颓然地坐在客厅的地板上，放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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