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法表述自己此时的心情，但我清楚那绝不是什么好心情。我的心犹如被掷入泥沼中的冰冷石块，正在缓缓的下沉。而石块是否会在下沉至一半时停止则全然不知。原以为自己会产生类似“解脱”的感觉，但全然没有这种情绪。相反的，在“接”出她的父亲后，我的心比进入“病院”前更为不安。
这是为什么呢？我瞟一眼反光镜，但由于车内光线昏暗，几乎看不清什么。只能隐隐的感觉到坐在未婚妻与我身边的男子冷静的可怕。而在他的这份冷静中又透露出一股浅浅的喜悦，而那又绝不是因逃离了精神病院所产生的喜悦。究竟是为什么呢？
我按下些车窗，试图让窗外的冷风来使自己清醒一些，风吹起男子零乱的头发，华立刻用手当梳子帮他打理一番，并示意我不要开窗。
“没什么问题吧？”车开出十分钟后卓磊才开口问道。
“恩，没问题。”我说。
他觑一眼手表，接着说：“那直接去码头？”
“直接去。”
车顺着来时的公路飞速前进，谁也没有打算再多说话。公路两边的街灯一如刚才般展现出令人眩目的流光。未婚妻时不时望向自己的父亲，这个在她记忆中曾经伟大，曾经亲切的男人在经过十年的岁月流失后是否还依如往昔呢？这点恐怕连华自己也说不清。
在他的脑子中时间永远停滞于自己杀害变了心的妻子的那天，虽然此刻那个“被害者”已在遥远的新家中安然入睡，但对于华的父亲来说，她早已被带去了他所希望她去的地方。
车渐渐开到江边，不知从何时起月光又惨淡的投射在这片码头之上，远远的可以望见在一片朦胧的月色下，一艘小型货船停靠在那儿。船主正站在码头边朝我们挥手。
停下车，我由后备箱中取出旅行袋，其中放置着我与华这八年来的一切。来往的书信、日记、琴谱、音乐CD，还有所有为了去新城市生活而伪造的证件。华与她的父亲走下车时我才发现，男子的模样与数年前我第一次见到他时几乎毫无差别。岁月果然并未在这张脸或这颗心上留下丝毫痕迹。
“爸爸，我们这就走，去新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华说。
“当然，我们当然要走，因为你妈妈她已经走了。”
在未婚妻与其父亲小声交谈时我同卓磊与船主再一次确定路线与价钱。这老家伙是个即胆小又懦弱的人。倘若船在行驶途中有水警追来的话，他必定会将我们赶下船自己溜之大吉。
“华，走了！”我将钱扔给船主后朝未婚妻喊道。转而拍了拍卓磊的肩膀，说：“这车和房子，就拜托你了。”
他点点头，将手**裤袋，“那么，能再见面的？我们？”
“可以，不过要你来看我，我可不能回来看你。”
“那当然。”他笑起来，笑得有些勉强，“一切都会渐入正轨的。”
“我知道，都会渐入正轨的。”
船主将吸至过滤嘴的烟掷入宁静的江水中，尔后解开绳索，进入驾驶室。我拉上未婚妻，她拉上其父亲，我们小心跨上船甲。
船渐渐驶离码头，这一时间里我的眼睛紧紧盯着在码头边的卓磊。但我并非是在望着他本身，我望的是类似于“这八年生活”的东西。这八年来的生活与此刻出航的货船一样，正与我渐行渐远。无论是城市还是学校，又或者是我们的那个家，都将从此离我远去。我由此岸开始走向彼岸，带着我心爱的人，与一个精神无常的男子。
那里有我全新的生活，我将在那隐姓埋名，将在那儿寻找新的工作。或是去教学龄前的孩子们弹琴，或是去快餐店打工。总之，我正在与我往昔的生活告别，告别我在这片广袤世界中连一粒尘埃也算不上的生活。
想着想着卓磊的身影已消失于寂静的江水之上，我仿佛能听见自己的那辆“思域”重新被发动的声音。忽然间我产生了一种“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的念头，虽然这种念头以前也曾出现过，但像这次这么清晰这么沉重的出现还是头一次。我的确愿为我爱的人付出一切，但这并不代表我也愿意为她所爱的人也付出一切。我对岳父没有太多好感，这点恐怕连岳父也是如此认为的。我与未婚妻用了八年时间，也等了八年时间才将他从医院中接出来，光想想这点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在我的日记中，这八年是如何度过的呢？
吹着微凉的晚风，我蓦然的感到索然无味。这么离开，这么放弃，这么重新开始生活，全都索然无味。从将岳父接出来到现在，我甚至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
我回到船舱时，华与她父亲正走出来，大约是对于幽闭空间有所恐惧，所以才想到外面站站。岳父的表情一如在精神病院内般的冷静——冷静中带有浅浅的喜悦——我们擦肩而过时，他停下来看了我几秒，但并未打算开口说什么，随后转身走上船甲。
舱内，船主点着烟心不在焉的望向远方辽阔的水面，注意到我后也扔了支烟给我，我跟着点燃。
“只有用船才能到的地方，想必是个很棒的地方吧。”他吐口烟开始说。
“什么？”我不解其意。
“如果要逃跑的话乘车或者飞机不是更快些吗？何苦坐我的船呢？”
“这与你无关。”我说，的确与他无关。
“你只要把我们送到那地方就行了。”
“小伙子，心情不佳嘛。”船主转过身露出少了一颗门牙的牙齿，烟从那个缺口中喷涌而出。接着他又说，“放心吧，我干这行干了二十多年，见过形形色色逃命的人，他们的表现虽然个个不同，不过只有一样东西是相同的。”
“什么？”我随口问道。
“结局。”船主笑起来，“那些人没一个有好下场。”
“想必如此啊。”我事不关己的感叹道。随后回过身望着站在船甲中央的华与岳父。此时他们两人保持着一拳的距离，华与其父亲边回忆似的仰望夜空，边交谈着什么。
“你妈妈也是在这种晚上走的。”男子开口说。
“是这种晚上吗？”华说，“可我记得是在一个下着大雨的傍晚。”
“是在这种晚上没错。”男子确信似的点点头，“她还一个劲地求我别让她走哩。”
“哎？妈妈求你别让她走？这么求得是爸爸你把。”
“不是，是她这么求我的。我记得很清楚。”
“爸爸……你忘了她吧……”
“我早就忘了啊。”男子坦荡似的笑笑，“现在我心里想着的，只有羽华你了。”
说着男子伸出手来回抚摸华的后颈，而后将她拥入怀中。那感觉就如同离家多年的孩子，重又回归父亲的怀抱一样温馨。
正当我为此感到欣慰时，我发现华轻轻朝后退了一步，幅度极小的一步。因为她父亲再次抱住了她，而另一只手似乎在抚摸她的嘴唇。不久后有什么东西迅速且猛烈的在羽华的绿色汗衫上漫延开来。汗衫被逐渐染成黑色。应该是黑色，我在船舱内望去时，认为其是黑色！
接着华再次向后退了一步，继而整个人瘫倒在地。她父亲随之也蹲下来，用慈父般的大手轻轻摸着华的头顶。
“我们是一定要一起走的，因为不管在哪儿，我们都是一家人。”
华痛苦的抓着自己的脖颈，努力想说些什么但完全发不出声音。溢出的血已然沾满了大半件衣服。
我冲上船甲时，她的父亲向我投来了厌恶的目光。这是他第一次向我表现出除冷漠外的表情。男子的手上沾满鲜血牢牢地守在华的身边，像是不让我靠近般挥舞手中的玻璃碎片。
华靠在父亲的怀中再次想努力说什么，然而我连她的脸都看不清了。那双沾满鲜血的慈父的手死死捂着她的嘴。
我由口袋中掏出手机猛地扔下男子，在他躲开的同时一脚朝他的脸面上踹去。男子即刻痛苦般的向后倒退几步，手抓护栏的发出类似野兽的嚎叫，叫声在宽阔的江面上无限散播开来。
我抓着华的手不住的在颤抖，血早已浸没了伤口，我甚至连血是从哪儿涌出来的都不得而知。
“回去！开回去！”我用与其父亲一样的叫声朝船舱内喊道。
这时，一片黑影笼罩过来，我条件反射般的身体后倾，眉角即刻一阵刺痛，血顺着眼睑流淌下来。
男子不顾一切似的扑上来，又朝华的腹部猛刺数下。羽华痛苦的抽搐着。我冲上去死死掐住男子的脖颈，前额猛地撞向他的鼻梁。男子喘不过气般的拼命抓住我的双手，指甲深深抠如皮肉。
我像疯了一般将他按在护栏之上，男子的身体渐渐扭曲起来。此刻，在我的心中出现一个声音，那个声音不容分说地命令我必须杀了他！
于是我一把抓起男子还落在船面上的脚，猛一用力，将他推下护栏。江水溅起冰冷的水华，男子挣扎着拍击水面。
紧接着我回到华的身边，玻璃片还是那样插在她的胸口上，我想试着拔出，但又怕这样一来她会流失更多的血——尽管从她颈部的伤口流出的血已染红了半个船甲——但我还依然自欺欺人的这么告诉自己。
在仿佛感觉到我之后，华睁开眼迷茫的望着我，随后吃力的像在寻找什么。她费力的挪动手臂，我发现羽华是在努力指着船上的救生圈，她就这么直直的指向救生圈，吐息似的吐出几个字：
“爸……爸爸……他……他不会……游泳……”
不知为何，我感到无比的悲伤。那种悲伤甚至盖过了正渐渐离我远去的爱人。我的泪同她的血一样，一刻不停的溢出来。华重又闭上眼，指着救生圈的手也垂在我身边。
“怎么还没有到！”我咆哮着朝惨淡的月光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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