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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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有的日记全都放置于一个不起眼的鞋箱内,鞋箱因为年代久远而变得破烂不堪。之前我曾多次想要为这些日记寻找一个新的安身之处,但转念一想,我的日记,还是适合存放于这只破旧的鞋箱内。或许在我看来,这些日记与鞋箱与我,都成为了生命中不可替换,无法重置的东西。

往事无法回头,因为即使回了头还是会选择原来的路线。向左走的结果不一定会比向右走的好。可能这么说会有许多人难以理解,会有更多人难以相信。世界上每天都有成百上万的人希望,如果能回到过去再重新选择一次该多好。可又有多少人知道,就算你真的回到了过去,在面对同样的选择时,必定会做出与前一次相同的决定。

这几天来我没有再做梦,也没有一口气睡上三十小时,几乎每天都过得很好。这种生活,就如同邻居家养的宠物鼠一样舒适。我对于华的思念,在参加完其葬礼后呈几何次数上的递减状态。如果之前我一天会想她76400秒的话,那现在,我一天最多会想到她6400秒。而这可怜的6400秒,也正随着天数的推移而不断减少。甚至有时候,我会问自己,在照片中的女子是谁?这种疑问,就如同我打开冰箱却不知要拿什么,打开煤气却不知要烧什么一样。虽然在如今这个“家”中——有她的地方,才能称为家——有太多太多东西能勾起我对华的记忆。但仿佛在我的脑中,正有一堵围墙在悄悄地筑起,围墙隔开过去的我们与现在的我。

这种情况还发生在我翻阅日记的时候。从前我不常翻阅自己这八年来的日记,因为自认为还没有到要翻阅的时候。就算偶尔翻看一次,也不是为了寻找回忆,而是为了起到一种“吾日三省吾身”的作用,看一看过去的我与现在的我有何不同,从而寻找出在成长道路上的不足之处与需要改变的地方。

可这几天,我频繁的翻阅日记,几乎陶醉于日记中所写的情话,与所诉说的故事。而只有当重新合上日记,放入鞋箱后,我才会恍然大悟——原来这是我的日记啊!

但我对这种间歇性的失忆症状并不担心,相反我因此而感到快乐,确切的说是极度的快乐。如同在丢失旧玩具后立刻又得到了新玩具的孩子一样,那种快乐,常常会不自觉的浮上我的嘴角。

而一天的大多数时间,除了读日记外我便用来弹奏钢琴。说来奇怪,自从葬礼后,我那不用看曲谱,不用练习便能弹奏的特异功能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几乎对《月光》一无所知了。而从前的《夏之梦》《月星系》则又如老友重逢般回到了我的十指间。

我开始练习贝多芬第十四钢琴奏鸣曲,那是首相当高难度的曲子,没有几十年的功力拿不下来。——当然,这是对于没有天赋的我来说的——我试着将曲子进行分章练习,可即便分成一小块一小块,困难依然是困难,几天下来,毫无进展。

这天,正当我准备再进行无用功的练习时,电话响了,看来电显示上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喂,我是林贞胜。请问找谁?”我用不无愉悦的心情接起电话。

“什么找谁啊,是我啊。”那头一个听来似曾相识的声音说。

“是我?我怎么知道你是谁。”

“还有心开玩笑,看样子恢复的不错嘛。”

“玩笑?”我奇怪一句,“虽然是有开玩笑的心情,可我并没在开玩笑。”

“是吗?这样就好。”那头笑了起来。

也就是那阵笑声告诉了我,打来电话的是卓磊。于是,在眨眼间,有关于他的记忆像洪水回潮般全方位涌入我的记忆库中。我顿时难受的紧闭双眼,耳蜗内一阵轰鸣。大脑中仿佛有二十个人在举行拔河比赛似的疼痛。

“喂!喂!贞胜!喂!”见我久久没有回应卓磊喊叫道。

“哦……我在……什么事?”我痛苦的回应。

“现在知道我是谁了?”

“总算是知道了。”几十秒后一切又趋于平静。

“打来电话是想问你这些天怎么样。”

“算好吧。”

“都吃得什么?”他用母亲关心未成年子女的口吻说。

“方便面。”

“这些天都是方便面?”

“差不多……”我望一眼垃圾桶中堆积如山的方便面包装袋,接着说:“恩,应该是的。我还从来没有想过方便面会这么难吃……”

不知为何,在说到方便面难吃得程度时,我不自觉的落下泪来。

“那今天我来你你家,帮你带点吃的?”

“无所谓。”我边抹着眼泪边说,“你几点来?”

“不出意外的话七点就到。”

我看一眼时间,离七点还有五个小时。而当我刚要再说什么时,我猛然觉得心一阵刺痛,但那绝不是心脏所引起的,那种痛是来自于更深更远的地方,或者说来自于我的灵魂。我看见了华为我熨完的衣服都平整的一件件挂在衣架上;看见了她喜爱的恐怖影碟整齐的堆砌在电视柜中。我看见了在这间屋子内,每一处,哪怕只是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都留有她的影子。


“喂!喂!贞胜!喂!”卓磊又一次呼喊我的名字。

“哦……我在。

“你在干什么啊?突然一声不响的很让人担心啊。”

“我没事,真的。”我说,“真的,是真的。”

“那也用不着反复强调。”说着,卓磊似乎打算挂断电话,“那么七点来你家。”

“好的。”

讲完,我轻轻放下电话,从电视机上抽取几张纸巾擦了擦已停止落下的泪。五分钟后,心痛感如退潮般不知去了哪里。于是我又变得和邻居家的宠物鼠一样舒适了。于是,刚才是谁打来电话,其目的又是什么,甚至刚才有人打过电话来,我都忘得一干二净。

可即便是伴随着如此愉悦的心情,贝多芬第十四钢琴奏鸣曲也毫无进展。五点左右我停止练习,打开音响放入“可苦可乐”的专辑,边听“十万光年”边看奈尔写的《如果能为你再多活一天》。

故事中的主人公拥有了足以令全人类都羡慕的特殊能力——他能选择自己想记下的事与不愿记下的。而不愿记住的东西就和放入回收站内的垃圾一样,只需轻点“清空回收站”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他为此也付出了很多,或者是沉痛的代价。究其原因嘛……是因为世界上的万事万物都有其两面性,好事中也有悲伤,同样的坏事里也存在希望。而只有存在着这种两面性,好事才能称之为好,而坏事也才能称之为坏。失去哪一方都不行。试想,如果没有了悲伤,那我们又如何分辨什么是幸福呢?相同的,如果没有了希望,那绝望的时候也就不会那么痛苦了。

不觉间,夕阳西下,看书看的累了我便去冲杯速溶咖啡,而后到阳台上点支烟,一边抽烟一边喝咖啡,一边看着阳台之外的广大世界。

一想到我生存的这个地方只是地球上的一个小点,而地球,则在宇宙中连个点都算不上时,我就觉得无比神奇。光靠我们这六十亿只智慧生物就能构筑起广袤宇宙的一切吗?

对于这种莫名其妙的思考,我同前几次一样淡淡一笑。而在这时,门铃冷不丁的响起来。

从猫眼往外看,来访的是一位陌生男子。那人穿着蓝色休闲衬衫,颈上挂一根不带吊坠的银链子,两手上大包小包的拎着好几袋东西。不知有何来意,我只能猜测是走错门的白痴。

“找谁?”我打开门不客气地说。

那人像是吓了一跳,有要向后退的意思。而我则为自己成功来了个下马威而洋洋得意。

“找谁啊,你!”我加重语气又朝他喊道。

“喂,别闹了,这些东西很重哎。”陌生男子说着一手搭上我的肩膀。

“闹什么啊?你是白痴还是怎么了?”

对我的怒火男子依然赔笑。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被人骂还发笑的人。看着那笑我有要挥出左勾拳的意思,但又一打量对方的体格,真打起来,我这个二流钢琴家未必是他对手。

可想归想,气势上我可绝不示弱。

见我这副模样,男子渐渐收敛起脸上的笑容。像马上就要哭出来似的表现出一种隐隐的哀伤来。

“哎,你这是在开玩笑吧?是吗?”

“开什么玩笑?!我吃饱了在家门口和你开玩笑!”

男子没有回应,而是直直的望着我,仿佛想从我的眸子中读取他所希望得到的信息。我们四目相对了近三十秒,我在气势上毫不示弱。而在他的脸上,那阵隐隐的忧伤却越来越浓重。

很快,男子像得出了什么结论般缓缓放下手上的塑料袋,我对他的这一举动大为奇快。可还没等我明白过来,他已经朝我的脸上飞起一拳,我径直朝后退了几步,手撑在门框上。

“好小子,果然来者不善。”我暗自嘀咕,刚要反击对方又是一拳袭来。

“喂!是我啊!周卓磊啊!你不认识了吗?!”打完我的陌生男子大吼道。

“管你是什么周……”我刚举起右拳,耳中就一阵轰鸣,头痛欲裂。我想就凭刚才那两拳绝不至于如此,紧接着眼前的景象如同电影结束时缓缓被拉上的幕布般,一点点昏暗起来。

终于,我不觉倒地。

黑暗中,我看见了自己初中时一次昏迷的情景。那时正值初春,天气凉爽,万里无云。我在做晨间操时奇怪的昏倒了。由于昏倒时双手没有做任何保护措施,头重重的摔在了水泥地上。大约几十秒后,——我想是几十秒,总之是段极为短暂的时间——我睁开眼看见体育老师正抱着我跑向医务室,我的头痛得像已经裂开了一般。胃中猛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呕吐感,耳中也嗡嗡作响。那一刻,我连自己是谁也完全无法记起,只是屈从于生理上的各种症状,表现出相应得反应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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