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月光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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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的葬礼定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周三下午,天空中停留着如斑马条纹般的云絮,云层从太阳初升的地方一直铺展到日落的尽头。这么一个午后,的确适合用来举办一场葬礼,我想。

在车上,我望着一成不变的晴空沉默不语,我想说些什么,可什么也说不成。我即不感到悲伤,也不觉得难过,所有的情绪仿佛都跟随这几天来的数十小时睡眠一同遁去了哪儿。我想此刻的自己更像一个人偶,是某家科学研究部门新研制出来的高科技产物,除了感情之外,其余的和人类一模一样。

卓磊驾着车,轻松似的哼唱起《夜行》在外人看来,我们或许不像是去参加什么葬礼,而更像是去郊游或度假。我们都刻意的在回避着一些问题,就如同这两天来,谁也没有再提起过华一样。她的一切,在这两天中“倏”的一声消失在蓝色的天空中。

“喂,这歌怎么样?”哼完《夜行》后他开口问我。

“不错。”我说,“不过现在几乎没人听什么《夜行》了。”

“被淘汰了嘛,不过在高中的时候还火得很呢。”

“是很火。”

“中午广播里会放,电台里会放,电视上也老放,就连校年级会上我们唱的也是这歌。”

我回忆起当时全班一起合唱《夜行》的情形,但景象一片模糊。

“那时候还有很多东西,现在都不流行了。”

“这是当然的。”

“哎,现在高中生都干些什么呢?”

“天晓得。”我说。

“我说你偶尔也关心一下现实的社会好不好?”

“什么意思?”

“关心下一些和你无关的人都在干些什么。比如高中生都听什么歌,老人们的晚年生活是否安乐,烈士陵园的拜访率等等。”

“我要关心这些干什么?”的确,无论哪样都和我八杆子打不着。

“因为这样能让人觉得自己是在活着啊。”卓磊望了望后视镜,大约是想看我的表情。

“觉得自己是在活着啊。”我也通过反光镜看着他说。

“人是经常需要证明自己还活着的动物。没有那么想过吗?想从同事、朋友、恋人的心里获得认可。可那些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从一些与己无关的事或人之中来证明自己活着。”

“比如关心烈士陵园的餐馆率?”

“差不多吧。”他说,“那你关心过吗?”

“没有。那你呢?”我反问道。

“也没有。”

我笑起来,转而又将视线投往窗外云絮纷纷的晴空。晴朗的天空总能让心情变得透彻。无论那是什么样的心情,让快乐更快乐,让悲伤更悲伤。这就是天空的作用。

“把钢琴搬到那里面,可费了不少劲。”不久后卓磊又说。

“你一个人搬的?”

“当然,门卫还奇怪,我这是在干什么呢。”

“是啊,你这是在干什么呢?”我模仿门卫的语气说。

“不过你真要弹吗?”

“真的……”我说,“一定要弹……”

不知不觉间,我已将《月光》认定是华给与我的暗示。这一点,从我之前从来没弹过《月光》而在华死后便突然能熟练的弹奏上,就可证明。难道这不是我的爱人在某处给我的暗示吗?她将我过去学的所有曲目一并消除,而后加入了《月光》,便是希望我能在她的葬礼上弹奏。

车在殡仪馆门前停下,卓磊让我先进去而他去对面的停车场停车。我身无一物,既无花束也无相片。所以在进入前有不少殡葬服务的店主向我“荐这推那”的,他们能对于死亡表现出这般冷漠让我很是羡慕。若我也能对于死,甚至是挚爱之人的死不以为然的话,那该有多好。

整个火葬场像座城市花园一般,两边绿茵成行,花坛中栽种着大大小小的各色秋菊。巨大而空旷的草坪上摆放着不少花圈,有的已然支离破碎,不成样子。如此缓缓步入其中,我觉得火葬场给我的感觉并没有印象中那么坏。四周都静悄悄的,即没哭声,也无人语。而大型植物则成功的阻隔了公路上的喧嚣。

这里甚至显得有些冷清。原来,即便是殡仪馆也有淡季旺季之分。想想也是,每每到季节的转变时人的抵抗力相对下降,疾病也趁虚而入,随之死亡率也增加。可现在是初夏,气温凉爽宜人,让人倍感舒适。在这种环境下,说真的,想死也难。

我淡淡一笑,从未婚妻死后,我时常会如此胡思乱想一阵,而后独自发笑。至于个中原因我自然无从知晓。只是清楚地明白,自己的心,在潜移默化的发生着或好或坏的转变。

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将用过的花圈仍上拖车,拖去我不知道的地方一并处理。我沿着一条四面栽满松树的小径径直往前走去。远处沾满灰尘的夹竹桃下,有四五个上了年纪的两鬓斑白的老人,腰缠白布在树阴下无声流泪。看见老人落泪总会使人感慨万千。我曾想过,自己也会有那么一天,头发花白,为心爱之人的离去而流泪,只是从没想过这样一天会来的如此迅速。

穿越过一片荷花池,池的中心建有一座“瞻颜亭”两位清洁人员正在亭内边聊着什么边抽烟。没有人死,他们也能轻松不少吧。我停在池边,看还未开放的荷花绽在水池上。一大片棉絮状的云不紧不慢的飘来,遮挡住正欲照射在花苞上的阳光。

“这里。”停好车的卓磊拍拍我的肩膀说,“她们家的人好像已经来了。”

我点点头,跟着他一同朝“花园”的深处走去。(我已然将殡仪馆认作了花园。)

未婚妻的葬礼被放在一间一百平米左右的小厅内举行。我们到时厅内坐了十来个人,而这已经是全部的人了。除去羽华的父母外(继父)还有几个她工作的心理诊所的同事,与几个许久未见的大学同学。

她的母亲表情冷漠,听见脚步声后回头看了我们一眼,随即便又转回。我想在这些天内,这位母亲已然将眼泪给哭尽了,所以此刻才会显得这般冷漠吧。

我在她母亲身边坐下,抬头望了望悬挂在小厅中央的华的照片。不知为何,看到这副笑容时,我总难以相信她已经离我而去了。

由于还未到时间,华的遗体并为在厅内,只是在厅的正前方留有一个位置,等待工作人员将我的爱人推到此处,而在那个空位旁,摆有我的那架钢琴,此时正用黑色的布套罩着。

“林贞胜,身体没事了吧?”她母亲先开口问我。

“没事了。”我用与她母亲一样淡淡的口吻回应。

“那就好……”她说,“羽华每次回来,或者打电话回来,先说得,总是你的事。”

“是嘛……”

“半个月前,她还打电话来告诉我,你们准备要结婚了,让我快点准备好礼物呢。”

“是我没有保护好她……”话一出口我的眼眶旋即湿润起来,“是我不好。”

“这伤口,是因为她而留下的吧。”她母亲平静的伸手摸了摸我眉角的缝合处,“这里也是吗?”她又摸了摸额头。

“全怪我……”我几乎有些泣不成声了,甚至想将真相,想将这八年来我与华一直在计划“营救”她父亲的事全盘托出。我能清楚地感到,此刻眼前这位平静的母亲的内心,是不知比我痛苦千百倍,我不想再隐瞒什么了。

“人都到齐了。可以开始了吗?”大约是华的继父腰缠白布的来到我身边问。

她母亲抚摸着我的面颊,缓缓点点头。而后跟着那个男人朝小厅后院走去。


卓磊陪我到厅外等候,我努力想让自己冷静下来,我决不能用这副哭相来面对她——就算是已经死了的她。

几分钟后我返回厅内,她的父母正将华缓缓推进来,由于木棺很深,其中又摆有鲜花,所以我无法从侧面看见她的样子,只知道里面躺着的是我的爱人。厅内响起哀乐,音乐一响,我的脑中立马出现了华的声音。


“知道吗,其实哀乐和婚礼进行曲很像哦。”在一条栽有樱花树的河边她说。

“这还真不知道,真的很像吗?”

她哼起婚礼进行曲的旋律,跟着又哼起哀乐得旋律,一缕淡金色的夕阳照在她的脸上,华接着说,“怎么样,是不是很像?”

“真的啊。”我这么说并不是想要逗她高兴,而的确是很像。就算你不仔细听,也能发现。

“所以,如果以后在我的葬礼上,听到哀乐的话,大可以把它当成婚礼进行曲哦。”

“说什么呢。”我用食指戳了戳她的侧脸。

“是说真的嘛。”华倚靠在樱花树的树干上说,“其实幸福与痛苦在人的内心中只有一线之隔,线的这边是幸福,那边是痛苦。没有围墙,没有阻碍,只要跨那么一小步,就会从这端到那端啦。”

“就和生与死的关系一样?”

“有死亡就会有新生,同样的因为有了新生才会有死亡。这两样我们都要歌颂。”

“我没你这么高的觉悟,我有的只是几十张钢琴谱,和一颗爱你的心。”

她笑起来,如同挂在厅内相片上的笑一样……


这么回想之时,她的继父已在前面宣读悼词,奇怪的是我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只知道在宣读时,华的几个同学与同事在隐隐抽泣。而我、卓磊、与华的母亲则平静的面对着眼前的事。为什么现在只有这些不算华的至亲的人在哭泣呢?

悼词读完后便是为死者献花的时间,沉痛的哀乐再次响起,而就在它响起的同时,我开口道:

“能不能把音乐关了?”

“关了?”一旁工作人员奇怪道。

“我想弹首曲子给她。”

讲这话时,我仿佛感觉到身边的卓磊在轻轻拍我的肩膀。随后小厅内一片寂静。惟余几声隐隐的啜泣。我缓缓走向摆放在华身旁的那架钢琴。在走过她“面前”时,我并没有低下头去看她静静沉睡在棺木中。我径直来到钢琴前,小心取下琴套,打开琴盖,像每次弹奏前一样从左至右抚摸一遍琴键,之后闭上眼,《月光》的旋律自然而然的浮上脑海。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正在用《月光》唤醒沉睡中的公主。即便旋律在外人听来是如此悲哀,即便有人在暗暗落泪,即便她不可能真醒过来。但我的心,我的心却依旧。

伴着钢琴曲她的父母、朋友,一个个来到华的身边,为死者送上鲜花。而我则完全将自己桎梏于只有华与我的空间中,音乐筑起一座看不见的围墙,墙的那头是为她伤心的人们,而这头,是我与华永远深深相爱的心。

弹奏至**时,天空中一道阳光冲破层层云雾照射到我们的身旁。我睁开眼,望着这一束阳光,仿佛那是来自世界尽头的回应。我正对着明媚的阳光,弹奏《月光》这么一想,我不禁微微笑了起来,而在笑的同时,也有什么液体一下充溢着眼眶。

我开始相信,月光与你都已与我渐行渐远,你跟随着这条明媚的光线去到我去不了的地方。这曲月光就和你一样,或者说,你就和这曲月光一样。但不管是谁陪伴谁,现在躺在木棺内的人,绝不是你。


“喂,你说人为什么会死呢?”华系着蓝色围巾,手捧咖啡杯说。

“怎么突然问这么棘手的问题?”我说。

“忽然想到了,所以就问你咯。”

“我说,你还是换个专业吧,心理学,太麻烦。”

“说嘛,为什么?”

“这么高深的问题我怎么会知道。”我捧起她捂着咖啡杯的手说。

“高深嘛?”华自言自语一句,接着说,“这是连幼儿园的孩子都能回答出来的问题。”

“是吗?那他们怎么回答?”

“人之所以会死,是为了让世界上的花开得更灿烂、让天空中的云飘的更自由、让海里的鱼儿游的更快了。”

“的确是幼儿园孩子的回答方式。”我用她的手捧起咖啡杯,小心吸上一口。

“可不觉得很有道理吗?人就是为了这些才会死的。”

“真的,一点没觉得。”

听我如此回答,华抢过咖啡杯赌气似的望着窗外纷纷飘落的雪花。


曲终时,四周一片寂静。献过花的人们重新站在小厅中央。我站起身依序合上琴盖,套上琴套,推入琴椅。接着拿起一直插在胸口的花,为正躺在棺材内的陌生女子送上。

正静静沉睡的女子虽然很美,但绝比不上羽华,我将花轻轻放在她胸前,又轻轻点了点女子的手。那是一双冰冷异常的手,受外力压迫而身陷下去的皮肤过了许久才恢复原样。我久久伫立在陌生女子身旁,像是要找出什么污点与瑕疵似的,一寸寸的盯视着她的脸。但她的脸上并不存在什么污点与瑕疵。我不得不佩服,为尸体化妆的家伙手艺巧夺天工。

“走吧。”不知多久后卓磊来到我身边说,而此时,华的父母正在向参加其女儿葬礼的同学同事表示感谢。

“去哪?”我问。

他疑惑的看我一眼,将我拉到一边说,“接下去就火化了,如果你想走的话我们就走吧。”

“在哪火化?”

“后面,那个烟囱,看见了吗?”

我顺着卓磊指的方向望去,确实在那儿有座十来米高的小型烟囱。

“那么……你要去吗?”

我摇摇头,最后望一眼棺木中的陌生女子。

“那走吧。”他说,“或者我们在外面等。”

“我哪里也不想去,就想在这坐会儿。”说着我在一张塑料折叠椅上坐下,跟前是我那架套着琴套的钢琴。

送完来访者后她的母亲随着工作人员,将棺木运出小厅。其间她母亲回头看了我一眼,像在说,“你不来吗?”我幅度极小的摇摇头。

之后的时间内,我就一直望着那烟囱,就和我刚才久久注视那个陌生女子一样。我不知道那里面是否有烟冒出,或许是有的,或许没有。清朗的天气让烟雾难以发现。

我突然期盼此刻如果是夜晚那该多好。是夜晚我就不用对着太阳弹奏《月光》;是夜晚我就不会看见那张冷冰冰的陌生的脸;是夜晚我就能清楚地发现,有人随着烟消逝在世界中的爱。

可惜这一切发生在午后,发生在风和日丽,云絮纷飞的午后。卓磊在我身边陪了我很久。直到她的父母返回小厅,他才上前与他们说了什么。虽然他们在说话时离得我很近,可我依然没听见他们说了什么。而后她的父母默默离去,卓磊将她们送到厅外后,又重新在我身边坐下。

“我们一起把钢琴搬回去吧。”他开口说。

“什么?”

“一个人搬起来真的很累,怎么样,帮我一把吧?”他笑起来。

说真的,那时,他将这些话时,我真的感动不已。明明是自己未婚妻的葬礼,明明是自己的钢琴,可他还要让我帮他一把。我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只是来到钢琴旁,一点点地将手放在琴套上来回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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