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厉兵秣马(第八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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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的大沽口很安静,安静的海面,安静的码头,安静的人群,一点没有港口应有的喧嚣吵闹。所有人,无论是南来北往的商旅,还是搬运货物的苦力,都安静的做着自己的事,不是他们突然觉得安静有利于身体健康,而是因为码头上到处是身着号服杀气腾腾的鹰旗营士兵。这种状况自从美国货轮和平号离开后就开始了,原因很简单,索尔果可不想和平号运第二批军火到达时再被别人提走,事实上第一批军火不翼而飞后,他并不是很心痛,反正他也没有付钱,至于军火是否落在天地会手中,他也不是很担心,因为天地会活动的区域大都在南方,要头疼也该南方的督抚们头疼。但怡和洋行的代表欧菲莉亚的一番话却让他不得不将鹰旗营的精锐派到大沽口码头充当警卫,欧菲莉亚盯着索尔果的眼睛说道:“大英帝国可以容忍一次失误,但绝不会容忍再次犯同样的错误。如果军火再次出事的话,大英帝国将不得不考虑派遣军队协助中国政府共同追缴军火。”
码头上停靠着近百余艘各式轮船,大都是排水量2000吨以下的小船,只有在三号码头停靠着一艘全白色的邮轮,在船头处用中英文清晰的写着“静海”,她隶属于英国大英轮船公司,排水量近5000吨,主要负责天津-青岛-上海-福州-香港航线的客货运营。今天是静海号启航南下的日子,船舷上早已站满了即将远行的人,码头上也有很多送行的人,双方相互挥着手,默默的告别着。
一阵海风吹过,将一个年轻公子的帽子吹下了静海号,但他却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依旧静静的看着码头、海岸还有天空。
“无缺兄,你的帽子掉了。”他身旁的一个青年人提醒道。
“掉就掉吧。一会我就换上玻尔老师给我准备好的礼帽。倒是松竹兄你怎么也打算跟我一起去欧洲呢?这可不是小事。难道你不向伯父请示一下吗?”
“呵呵,请示什么啊。我姐同意就行了。再说我妹妹也一起跟你去,我能不去吗。况且老爷子也不指望我非得考上功名什么的。他常跟我说读万卷书不如行千里路。这下好,我可是一下就行万里路。”
这俩人正是李无缺和程松竹,无忧的锦州民团开始正式训练后,无缺也向父母表示了一定要去欧洲留学的愿望。李子由夫妇见老大和老三都成了朝廷命官,也算是出息了,也就不打算再为难老二。况且李家也正要派人去欧洲购买蒸汽轮,而李无忧的锦州民团的小留学生团也组织完毕了,有这么多人照看着老二,李子由夫妇也是大为放心,便点头同意了。
李无缺一行近70多人,由大哥李无疾和玻尔先生共同带队,准备先由大沽口搭乘客轮到香港,然后再转乘远洋邮轮到英伦,这次去西欧除了处理留学事宜外,还负责为李家购买5条蒸汽轮船,为锦州民团购买一个钢铁厂、一个弹药厂、一个机器母厂、一个机器维修厂、一个蓄电池厂和一个化工厂的设备外加大量的电子元器件,以及为营口制造局购买一个钢铁厂、一个化工厂、一个机器制造厂、一个蒸汽锅炉制造厂、一个弹药厂和一个船舶修理厂的设备,算是一个肩负着众多任务的采购团。
无疾上任营口制造局不过一个月,朝廷就调拨了近270万两白银用于营口制造局的筹办之资,据说是慈禧太后特意调拨。这让朝廷上下大大小小的官员们都是大跌眼镜,没有想到老佛爷这么在意李无疾这个不知名的小官。李无疾也是受宠若惊,当即命人在营口选址建设,自己则亲自带着220万两白银去欧洲购买机器设备。李无忧的银子大都投到军队和救灾上了,无奈下他只好让父亲出头向晋商票号借了250万两白银购买机器设备,约好3年内分5次还清本息共计300万两白银,也算是中国近代史上第一笔大规模工业贷款。
“无缺,你弟弟的那个小留学生团安顿好了吗?要不要我们去帮忙?我看那几十个小家伙可不简单,一个个神情严肃,纪律严格,就像军队似的。”松竹边看着码头边闲聊着。
“玻尔老师,还有少安、石头、儒明兄正在帮他们分配舱位,我们不用操心的。”自从那天跟无忧发生分歧后,无缺心中一直有些抑郁,在他心中有两个念头在不停的纠缠着,一个是坚持自己的信念,一个是放弃自己的信念帮助自己的至亲兄弟。这两个念头这些天不停的在无缺的脑海中斗争,忽而这个占上风,忽而那个占上风。
“对了,无缺兄,我还正有一事要问你呢?你对小妹说了什么?为什么这些天来小妹对你爱答不理的?”程松竹突然问道,他也感觉到无缺和自己的妹妹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
“那里啊,这些天婉君妹子跟小小姑娘形影不离,好的跟一个人似的,那有时间理我啊。”无缺淡淡的说道,他没有正面回答程松竹的问题。
程松竹正要接着问下去,突然间他指着码头说道:“看,无缺兄,那是不是文雄?还有剑威、人凤、思源,另外俩个是谁?咦,居然是吕孤山和诸葛湘江。他们怎么都来了?”
无缺顺着松竹的手指方向望去,果然,码头上来了不少人,看样子里边应该有个大官,而松竹所说的慎园损友们都在队伍中。
“他们怎么来了?”无缺放下满腹心事好奇的问道。
这时无疾也从船舱走了出来,他着一身官服,一脸的满足得意,从他被封官那天起,他就是这副样子,让无缺和无忧不知嘲笑了多少次,说他是官迷。至于自己是不是官迷无疾并不知道,但多年来行商四海的经历却使他深深明白:这个世界上权力比金钱更为重要,有了权力你可以让金钱自动飞进你的口袋,但仅有金钱却不能使权力弯腰。
“怎么了,二弟?”无疾也向码头望去,发现人群中为首一人,不由愣道:“原来是他?他怎么也来了?”
“怎么?大哥,你也发现认识的人了?”无缺反问道。
“嗯,我指给你看,当中那个着官服之人,就是福建按察使郭嵩焘大人。我们在上海有过多次交往,也算是老熟人了,一会我给你引见一下。”
“我才没有兴趣结识这些官僚呢。”在无缺的印象中,大清的官员除了大哥外一个个都是草包,除了贪污**搜刮民脂民膏外不会干什么好事。
“哼,我知道你小子想什么。但我告诉你,这个郭嵩焘可是个另类,也算是趣人一个。等以后你接触多了就知道了。”无疾没有详细跟无缺评说郭嵩焘,他匆匆走到舷梯口。
“呵呵,郭大人,好久不见,不想今日在此巧遇。”无疾迎着一个脸型有些发福,身材中等的老者笑道。
“呦,原来是李老弟,噢不,李大人,呵呵,李大人你可是一步登天啊。”郭嵩焘也笑道。
“惭愧,惭愧。兄弟我也是承蒙皇上和两位太后抬爱才勉勉强强坐到这个位子上的。郭大人你老就别嘲笑我了,以后还要靠你老哥多多关照。”无疾应承道。
“那里,那里。相互关照,相互关照。”郭嵩焘不动声色的说道:“老弟,你这是去哪?香港?”
“嗯,再从香港搭船去英国。营口制造局刚刚成立,兄弟我去英国购买机器设备。郭大人,你也是去英国?”
郭嵩焘点点头,轻叹口气道:“我被派驻英国当公使了。哼,也算是咱大清朝第一个驻外使节了。不过也好,反正我在国内待的也很烦了,所见之人,上到李中堂下到一县之守,一天到晚只会嚷着以夷制夷,可连夷人到底怎么回事都不清楚。这次我就是要去看看,为什么英吉利能称之为英吉利,法兰西能称之为法兰西。”
无疾只能尴尬的笑笑,没有接话,这年头只有混的很差的官员才会被派到国外,郭嵩焘虽然能力很强,眼光看的也很远,但为人却太过耿直,敢说真话实话,早年随曾国藩参赞军务,深得曾国藩赏识,先后任两淮盐运使、广东巡抚等职,曾国藩病逝后,郭嵩焘仕途随即暗淡,在家赋闲多年后才又任福建按察使,可不出二年又被排挤到国外。

无疾也只尴尬了一会,随即边转换话题边拉着郭嵩焘一起进舱喝茶。
纳兰文雄等人上船后很惊讶的发现李无缺和程松竹二人正笑嘻嘻的站在船舷旁看着他们。
“无缺兄?松竹兄?”纳兰文雄等人都愣了,谁也没有想到会在此相遇。
“纳兰兄,你们怎么都来了?思源,人凤,剑威,你们难道不参加秋试了?”程松竹关切的问道。
“唉,一言难尽啊。”纳兰文雄长叹一声,思源三人却没有立刻回答程松竹的问题也是在那唉声叹气。
“一言难尽也的尽啊,到底怎么回事?湘江兄、孤山兄,你们二位可是寒窗苦读10余载啊,你们怎么也来这里了?”无缺跟诸葛湘江和吕孤山一见投缘,因此也是十分关心的问道。
诸葛湘江苦笑一声,把事情的原委慢慢道了出来。
纳兰文雄等人在观月楼与载澜等人发生冲突后第二天,与载澜交好的御史董良佑一纸举报信就送到了礼部大堂,信上言之凿凿的说今科应试举子诸葛湘江、吕孤山、林思源、郭剑威、秋人凤五人流连青楼,放荡不羁,并为争一红牌而相互大打出手,实是有伤风化,已不适合再参加今秋科举,否则即上愧对于皇上和两宫皇太后,下愧对于举国之父老。应该说董良佑的这封信杀伤力本不应如此巨大,举子应试之前流连青楼,古已有之,本是无伤大雅的风流之举。负责处理这件事的礼部侍郎看了这封信后也就一笑了之,放在一旁。不想这董良佑可不是个简单之人,他本就是个寻找一切机会引起上边注意的主,打听到礼部侍郎的反应后,暗自高兴,连夜写了份奏折递了上去,弹劾礼部侍郎懈怠公务。也亏得这礼部侍郎后台够硬,仅仅被慈安太后传旨申斥了一下,但诸葛湘江五人却没有这么好运气了,被剥夺今科应试资格,连带五年内不得参加科举考试。等纳兰文雄接到消息找人疏通已为时太晚,无奈下只好托人将五人编入正要常驻英伦的郭嵩焘使团里任随员,也算是变相的走上仕途。诸葛湘江、吕孤山家境不算太好,已等不了五年了,也就同意了纳兰文雄的安排,林思源、郭剑威和秋人凤也不想在书院中苦等五年,经老师程季饶开导后,决定去英国开开眼界,长长见识。而纳兰文雄则是自愿去英国,用他的话讲:“兄弟们因我之故丢了大好前程,我很惭愧,今日兄弟们又要远赴万里,我自当跟随左右,也能心安少许。”
无缺听了诸葛湘江的描述后劝导道:“各位兄弟,塞翁失马焉知祸福。这科举不参加也罢,就算是金榜题名也不过是蹉跎岁月苦等实缺,还不如到海外见识见识,也许咱们会发现一个从来没有想过的世界。”
“无缺兄说的好。咱们男子汉大丈夫岂能因此等小事消沉。老子正好也在北京呆腻了。我这回倒要好好看看,这洋鬼子的国家到底什么样。”郭剑威高声附合道,引的其他人也都一起叫好。
一群年轻人在一起永远不会有忧伤,很快他们的话题又转到美人和美酒上。
“可惜啊。这次离京走的匆忙,没有再看一眼燕楚楚,再喝一杯桂花醇。”纳兰文雄意犹未尽道。
“落花经年空余香,梁园春燕几度回。轻推柴扉寻故人,小径仍幽君却无。有些事情,只有你没去做时才会后悔。我再次回来的时候,一定要亲手掀开她的面纱,让她成为我纳兰文雄的女人!”纳兰文雄对着海风咆哮着,其他人则高声怪叫着,压抑心中很久的郁闷都一股脑的宣泄了出来了,甲板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来。
“姐姐,他是谁?”站在远处甲板上的乔小小指着纳兰文雄向身旁的程婉君问道。
“他啊,是个花花公子,叫纳兰文雄,专门会骗女孩子了,以后你可小心点。”婉君笑道,跟乔小小相处了几天,知道她脸皮薄,因此有意跟她开个玩笑。
乔小小果然脸红了,但她怎么说也是棍扫无赖的巾帼女侠,立刻反击道:“那姐姐也被他骗过了?”
“你个小妮子,看我不撕烂你这张嘴。”俩人调笑到一团。
女孩子的笑声顺着海风飞进纳兰文雄的耳朵中,他转头一看笑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婉君妹子,咦,她身旁的那位姑娘是谁?你们谁认识?帮我介绍一下啊。”
“行了,你小子,刚才还念叨着燕楚楚,现在又惦记起其他女孩子了,还真够可以的了。”松竹笑骂道。
“佳人如美景,你见过因一个美景而不欣赏另一个美景的人吗?”纳兰文雄倒也振振有词。
“纳兰兄,那个女孩名叫乔小小,是锦州神医乔广义的独女,这次也是跟我们一样,赴英国求学。不过可别怪我没有提醒你,她可是练家子,曾经手持烧火棍连打10个高手,而且她好像也有心上人了,她和她的心上人可都是我弟弟的部属。”无缺说道。
“唉,为什么名花都有主,美女都有夫?老天爷啊,你是看我纳兰文雄太过英俊,太过多才,才故意这么捉弄我吧。不过,我纳兰文雄岂是能被小小障碍挡住去路的人?她不过是有心上人而已,放心,在我的魅力之下,不出一个月保她乖乖忘记自己的心上人。”
纳兰文雄的一番豪言壮语刚刚说完,一声汽笛响起,静海号缓缓启航,满载货物、乘客和一群热血中国青年向着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国家驶去。
突然之间无缺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悲伤,离别的情愁让他感到十分压抑,与自己兄弟的分歧则更让他十分难受,但他坚信自己是对的,因为自己兄弟所选择的道路在他看来几千年中不知多少人曾经走过,他要选择另外一条道路,一条被历史所铭记的道路。他看着海水,看着远处的群山,轻轻的用手拍打着自己的胸膛,将抑郁的情结挥散在海风之中。

群山为我们慢慢歌唱,
七海为我们轻轻起伏,
我们踏着英雄都不曾走过的道路。
在我们心底一股沉默的力量在激荡,
星辰为我们作证,
我们将把迷雾击破。
时代为我们作证,
我们将把人心点燃。
我们是浩浩荡荡的洪流,
把我们最悲壮的愤怒,
化作云中霹雳,
让黑的闪电,
击溃白的恐惧。

玻尔先生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无缺的身旁,他略带忧虑的看着眼前这个自由而敏感的青年――这个令他骄傲的――在远东最好的学生。
“我没事,我没事,我只是有些伤感,有些激动。我突然想到了――历史的铭记。”无缺安慰着他的老师。
“历史的铭记,很有力量的名字。”玻尔老师点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拍拍无缺的肩膀。
“玻尔太太、劳德鲁和燕妮都安顿好了吗?”无缺沉默了一会问道。
“都安顿好了,两个头等舱,紧挨你的舱室。小家伙们可兴奋了,他们是在中国出生的,这还是头一次回英国。其实我也一样很兴奋,终于要回家乡看看了,10年了,感觉像100年一样。”玻尔先生也有些伤感。
“这是个大时代。一个东西方相互沟通相互了解相互竞争的大时代。”无缺突然想起来了无忧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嗯。”玻尔先生也是略有所想的点点,然后走下甲板,他听到了自己的一双儿女正在船舱中兴奋的大吵大闹。
他一定不知道这段话还有下半段,不过无缺没有说出来。“这还是个充满无奈的大时代,每个人都要与其他人之间要做出一次无可回避的选择,或敌人或朋友。”
无缺看着玻尔先生的背影没有说什么,到目前为止,这个虔诚的教徒还不知道他自己在无忧野心勃勃计划中的位置。如果真到他做出选择的时候,他会怎么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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