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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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飞阳嘴角的弧度扬得更高了些,终於堆积出一个微笑。“我,我说过,会给你个交代的……海城,给了你那匹马之後,我就後悔得不得了……我没法再,再对你下手,只能自己死。”
他吃力地朝雷海城伸出一只手,目光里写满乞求。“海城,能靠近点吗?我想再抱,抱一下你……咳……”
他一直在笑,气息逐渐弱了。
雷海城已经找不到任何言语来形容此刻心情,中了魔似地定在那里,直到发现湛飞阳的眼神越来越涣散,才猛然惊醒,拖著沈重如坠铅的双腿走到湛飞阳面前,半弯著腰,让湛飞阳等待良久的手不用费力抬高就可以摸到他的脸庞。
在他脸上流连轻抚的手掌,冷得像从冰水里打捞上来。
雷海城牢牢抓住湛飞阳的手,嘶声道:“为什麽要这样做?我可以替你去救你的父母亲人族人,甚至杀了西岐国君也行,不让他再来威胁你。”
一根手指轻轻横在他嘴唇上,阻止他继续说。“海城,我跟你不一样,我是西岐人,永远,都不能背叛……有你这番话,已经足够了……”
指尖依恋地在雷海城颤栗的唇瓣上摩挲著,湛飞阳满足地从胸腔里呼出口气,慢慢垂下了眼帘。
“外面有伏兵,从,从书柜後的地道走……”那是他留给雷海城的最後一句话。
冰冷的手掌从雷海城手里滑落,再无动静。
湛飞阳的眼耳口鼻,都流出黑血。
雷海城还维持著弯腰的姿势,死死地看著湛飞阳灰败扭曲的面庞。
这个魁梧如雄狮,总是用调侃的、火热的、爱慕的目光追逐他的男人,就这样死了?……
他不信。即使再也听不到湛飞阳的呼吸心跳,他仍拒绝相信。
良久,西沈的斜阳残照透过窗纸爬上桌椅,雷海城终於直起背脊,走去床边用力一推那看似沈甸甸的大书柜。
一个与人齐高的入口呈现眼前,地道蜿蜒伸展,通向无名幽暗。
雷海城转身,对湛飞阳凝视半晌,拔出尚插在湛飞阳左肋下的匕首。尸身已冷却多时,匕首抽离,只**几点血。
他细心地用衣袖为湛飞阳抹干净脸上凝固的血迹,伸手背起了男人沈重的身躯,用腰带将尸身牢牢绑缚住。
“我们,一起走……”
这是他这辈子最好的朋友。湛飞阳不是抱怨说他们总是聚少离多吗?那麽这次,他绝不能再扔下湛飞阳一个人。
地道狭窄深长,沿著平缓的坡度倾斜向上。借著火折子的光焰,两侧石壁的苔藓闪著青森森的光。
头顶不时有水滴落,但雷海城一下也没有抬手去抹,只是机械地听著自己的脚步声,踩在地道浅浅积水里,溅起水花。
“湛飞阳,你真傻。你明知道,我对你不是那种感情,为什麽还要为我把命赔上?你真的很傻……”
他就一直很温柔地跟背後的湛飞阳说著话。声音在地道里回荡,嗡嗡地,像快要哭出来。
他怎麽可能哭?在孤儿院里长大的他,就算被人用最恶毒的话辱骂,被人欺负得再狠,他也从来不哭,只用拳头为自己讨回尊严。之後苛刻的特种训练更让他将眼泪归为懦弱的标记。
那些滑过脸庞的,都只是头顶滴下的水而已……
地势逐渐升高,前方通道隐约透进的光线盖过了火折子的亮度,还有风挟著新鲜空气灌入地道。
转过最後一个弯,他朝著露出初升银白月光的地道口走去,仰起脸,让风将脸上的水迹吹干。
就快到尽头了。可失去了异世里最好的朋友,没了心灵深处那份寄托,他究竟还要在孤独寂寞里漂泊多久才是尽头?……
雷海城深深闭上了眼睛,品尝著弥漫在周围的死寂,蓦地,停住了脚步。
除了他自己,附近,还有呼吸声。
声音是从出口的方向传来的。仔细辨,有好几个人。

月色里,夹闪著刀锋般的寒芒。
雷海城静静地拔出匕首,凝望刀刃上那抹暗黑,湛飞阳的血……就让这把沾染过朋友热血的凶器在被他抛弃前再痛快地饱饮鲜血吧。
知道这条地道的存在,还在出口伏守的人,应该是坎离城的西岐将士,然而不管是什麽人,雷海城都已无所谓。
他现在,只想尽情杀戮,用血腥来彻底麻醉自己。
再次紧了紧捆缚湛飞阳的腰带,他缓慢地迈向前方。
离出口很近,仅有几步路。距离在脚下越缩越短,一幕幕和湛飞阳相处的情形也像影音带一样,飞快在雷海城脑海里闪过。
在天牢里,用宽大的手掌捧著饭喂他……在绸缎庄,带著他共同攀上快感的顶峰……在马车里,紧紧地揽住他,落下一个缠绵又霸气的吻……
被打肿了眼圈的男人总是一边苦笑,一边宠溺地看著他……
喉咙口痒痒地,仿佛有点热流就要不受控制地涌出。
他伸手,抹去了面上未干的水痕,朝出口跨出最後一步。
两道雪亮刀光,左右夹攻,向头颅刚钻出地道口的雷海城当头砍落。
偷袭者脸上,似乎已幻想到雷海城身首异处的画面,泛起残忍笑容。
笑容还没有扩散到整张脸,便已凝结──
匕首划过了右边一人的咽喉,像水管破裂,鲜血狂喷。另一人的喉咙里,则深深扎著一枚铁刺,“咯咯”作响,吐著血沫。
两把刀仍高悬在空中,无法再移动半分。
雷海城双手轻轻一推,那两个偷袭者终於仰面朝天向两边分别倒下。
薄皮短袄,麂皮裤,西岐兵士的装束。
跨过地上流淌的血水,雷海城踏上平地。
出口原来隐藏在一个不显眼的土丘中。月光清寒皎洁,洒遍四周平缓起伏的土丘,一条大河在身後无声奔流。
从天上闪耀的北斗星座判断,他目前身处的位置是在坎离城的东北方向。
在他面前,还有三四个手握兵刃的西岐兵士,正畏缩著慢慢後退。显然那两个偷袭者的下场已让他们心胆俱丧。
雷海城的目光没有停留,越过他们望向後面一溜骑兵,人头簇簇,个个拉圆了长弓,玄铁箭头冷辉闪烁。
箭队之後,尚有数骑。中间一人全身上下裹在件长袍中,只露出双眼睛,轻笑两声,对身边一个紫衣高冠的壮年男子道:“弃天大人,我说湛飞阳不可靠,多半会放走雷海城,没说错吧?要是我们还傻乎乎地在守将府里等著湛飞阳给暗号才动手,等到天亮也没用,呵呵!”
那被叫做弃天的男子浓眉耸动,目中怒气暗涌,相隔既远,他竟没看出雷海城背负的湛飞阳已然气绝。嗓音浑厚雄亮,遥遥怒斥道:“湛飞阳,你竟敢违抗圣命?”
湛飞阳大概也没想到地道外早有伏兵吧?……雷海城遥望眼前剑拔弩张的阵势。湛飞阳拂在他脸颊上的头发,冰凉得如同湛飞阳临终前的手。
最靠近雷海城的几个兵士渐渐发觉不对劲,颤声道:“童大人,湛大帅他,他已经死了。”
“死了?!”黑袍人目中寒光一闪,扬手断喝,“放箭!”
他身份似乎极为崇贵,一声令下,百来支利箭呼啸破空,疾似流星,齐向雷海城飞去。
雷海城俊美的面容在月光里染满杀气,冷冷地握紧了匕首,眼中射出嗜血狂热。
这个逃脱的机会是湛飞阳用命为他换来的,他绝不让湛飞阳的心血白费。
拎起先前被他割断喉管的那个兵士的尸体挡在面前,不退,反冲。
他不会转身奔逃,因为那样等於把湛飞阳的尸身暴露在箭雨下。
只要冲过这片箭雨,接近箭队,用於长距离攻击的弓箭也就失去了作用。他会以敌人的血肉来祭奠刚失去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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