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民不与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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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人都说,是娘把姐姐推下了山崖。
在警局,娘对自己所做的一切供认不讳。紧接着,法院判了娘整整十年徒刑。
那些日子,夏虎总会呆呆地站在半山的屋前,朝着县城的方向痴痴地望着。
他明白,村里人和警察都没弄错。姐姐,的确是被娘一手弄死的。
可是,娘却是为了自己。
粮食根本就不够吃。必须死上一个,才能让另外两个人活下来啊!
男孩,是要比女孩金贵得多。
所以,姐姐死了。而自己却能活下来。
每逢夜晚,夏虎总会坐在屋前的青石板上,对着天边那弯弯的月牙儿痛哭不止。
他想娘。
想姐姐。
也想那早已死去的爹。
多少次梦里,他都会看见: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围坐在一起,高高兴兴地说着话,吃着刚刚从火塘里焐熟的洋芋。。。。。。
在他看来,所谓的幸福,便是如此。
一个没爹没妈的孩子,想要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软弱,当然是不可能的。
不用人教,夏虎学会了在同龄人中的强横。成了夏家村一带有名的孩子王。
在大人看来,这不过是一群娃娃间的游戏。
其中真正的原因,却只有夏虎自己最清楚。
娘留给自己的田地不多,十几个孩子一起动手,很快就能犁完。
一帮子人上山,弄到的野物卖了,自己所拿的钱也总能占份大头。
就这样,在没有任何人察觉的情况下,本该早就饿死的夏虎,健健康康活到了现在。而且,还成了月河镇上的一名学生。
每年,夏虎总会攒上一大堆山货卖钱。
不为别的,就为了弄到足够的路费,在假期的时候,跑到县城监狱,看望一下自己的亲娘。。。。。。
偌大的松毛林里,断断续续地传来男孩悲伤的抽泣。在午后的阳光照晒下,越发显出山林的幽异。
“这菌子,归你了————”
这话,的确出人意料。使得趴跪在地上的夏虎为之一楞,不由得抬起满是泥土和泪水的脏脸,惊讶地望着面无表情的天放。
天放压根儿也没想到:蛮横的夏虎,竟然有着如此悲惨的遭遇。
不过,他仍旧比自己命好。
起码,他还有个在监狱里,能够随时探望的娘。
我呢?
我爹是谁?
我娘又是谁?
究竟谁能告诉我。。。。。。
整整一天,天放都带着夏虎在林子里绕。只是,越走,夏虎心里便越发吃惊。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在这片不大的山凹里,竟然有着多达几十处的“窝子”。
每一个窝子里的野菌,数量多得惊人。
到了最后,两人身上的背箩全被装的严严实实,再也没有一丝缝隙。
这些,都是天放平日里号下的菌窝。
走时,从天放口中道出的话,使得夏虎彻底怔住了。
“趁着天还没黑,咱们去趟镇上。把这些菌子都卖了。回头凑够路费,好去看你娘————”
夏虎没有回答。
他不是没听明白。而是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
两背箩菌,足有几十斤。
换成钱,可是一笔不小的数字。
他,他就这么全都给了自己?
夏虎使劲狠掐了一下大腿。钻心的疼。。。。。。这不是梦。
泥泞的山路上,天放已经大踏步走在前面。满是汗水的脸上,显露着一种通常只会出现在成年人脸上的平静。
望着不远处那个黑瘦的背影,不知怎么的,夏虎只觉得:心里有种沉甸甸的东西,猛然扯了一下。
老师说过,这似乎叫做。。。。。。“感动”。
他觉得,嗓子眼里,被堵得慌。
想说话,却喊不出声来。
最终,只能张了张口,默默地擦了一把从眼角溢出的咸涩液体,背紧箩筐拼命赶将上去。。。。。。
月河镇的下午,暑气已经消散了很多。走在那被屋角荫色笼罩的街边青石沿上,脚底总会感受到阵阵舒适的凉意。
王波坐在供销社那虫蛀蚁蚀的门壁前,身上藏青色的工商制服散开着,裤腰沿上松垮垮的皮带扣上,还腆着一只堪比十月孕妇还要壮观的肥实肚皮。
月河镇不大。但多少总是个政府级别的所在地。
有人的地方,就有商业流通。很自然的,工商所的出现,也就有了存在的价值。
王波是镇工商所的头。也是月河镇上除派出所外,唯一有资格戴上大檐帽的人。
第一次看到王波的人,总会被他那壮硕魁梧的身材所惊讶。
他实在太胖了。
普通的磅称,根本无法称出他的实际体重。只有换用那最大的称锤,才能把平衡器另外一端的压铁,慢慢坠到数字上。
一百二十六公斤,这绝对是一个足以吸引眼球的可怕数字。
渐渐的,熟识的人不再称呼王波的真名。而是以“王胖子”之类的外号所取代。
不过,在十里八乡的山民与镇上的小贩口中,他还有着暗地里另外一种新的称谓————“黑猪王”。
这家伙不仅肥,而且很黑。
每天,他都会固定到镇上的那几家小馆子吃饭。不过,却从不给钱。
每次,山民们大老远赶来供销社卖点山货,也总会被他以各种理由吃拿卡要。
尽管如此,所有人却敢怒不敢言。
派出所长是胖子的小舅。
镇办公室主任也是胖子的二叔。
甚至,供销社里主管收购的掌称,也是胖子的婆娘。
谁敢惹他?
忍吧!
反正,被吃了的,就当是喂了狗。
被抢了的,就当是倒霉被鬼撞。
吃得多,动得少。很自然的,王波即便想瘦,也难。
山梁上逐渐西沉的日头,把原本湛蓝的天空,染成一片如火似烧的金黄。从天穹底下抬头仰望,那一团团奇形怪状的红云边上,总有着几缕从地面袅袅升起,如梦似幻般的淡淡白雾。
那是从月河镇上居民屋顶腾起的炊烟。这个钟点,已经到了该作晚饭的时间。
躺在笨重的板条凳上,胖子微闭着双眼,使劲儿吸溜着鼻子。陶醉在那从供销社内屋厨房里,飘散而出的阵阵油香味儿中。
那是他昨天从一个山民手中,以极底价格强买到的一块麂子干巴。刚一到手,今天便要屋里婆娘炒了尝尝。
这味儿,真他妈的香。
坐得久了,蛋子被硬实的木头咯得生疼。不得已,胖子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将沉重的身躯缓慢地挪动着。希望能够让自己变得更加舒服一点。肥厚的肉臀与木板的扭动接触间,总能清晰地听到:条凳关节处不堪重负的接口处,散发而出充满痛苦的呻吟。
“老板!卖菌,卖菌啦————”
两道稚嫩的催促,把胖子从美食中的幻想彻底惊醒。本能地吸溜了一口嘴角已经外溢的晶亮涎液,老大不高兴的他阴着脸,艰难万分地从条凳上爬下,慢吞吞地走出了供销社的大门。
天放和夏虎,已经把肩上的背箩取下。将其中层层叠瘰的菌子,一朵一朵摆放开来。

王胖子天生属于那种懒得动手的闲人。平时遇到收买山货,总是让婆娘出面。
不过,今天自己不动手是不行了。
婆娘正在屋子里头煮饭。
吃,对于胖子来说,却是即便天塌下来也管不到的头号大事。
何况,那从空气中飘散开来的麂子肉味儿。。。。。。实在香啊!
早一点吃饭,胃里的馋虫,就早一刻得到解脱。
想到这里,胖子咬咬牙,高高撸起袖子。深深地吸了一气,将肚皮上厚厚的肥油尽量擀开,为膝盖与身体间留出足够的缝隙后,这才把那沉重无比的身躯,艰难无比的屈蹲下来。
“鸡棕两块————”
“黑牛肝八毛————”
“青头菌一块二————”
“干巴菌三。。。。。。等等!等会儿————”
一面点着过称的山菌,一面拨拉着算盘的胖子,仿佛发现新大陆般,不顾一切地推开两个孩子,将一团刚刚从箩筐里拿出的物事飞快抓到了面前。
那是一饼足有磨盘大小的干巴菌。
望着眼前黑黄交替的菌块,胖子只觉得:嘴里的口水如同泛滥的山洪,正从牙齿的缝隙间无法抑制地流淌出来。
山里的菌子多。不过,这无主的野物,却也有着按品质划分的等级一说。
对于吃食,胖子的眼光极毒。
这团菌块,显然属于那种质量上乘的货色。
不由分说,胖子拈起手指,撕下菌角边缘一丝干净的部分。忙不迭地塞入口中,吸吸品嚼起来。
香!真他妈香!
鲜嚼的生菌,竟然有着一种类似肉类腌制后的美妙口感。而且,越嚼越香。
“老板!这钱咋算?麻烦快点好不好?我们还赶着回家呢————”
天放颇有些不耐烦的催促,把胖子从美味儿的陶醉中再次拉回。意尤未尽地咽下口中的菌块后,肥头大耳的胖子眼中,也多了一丝令人心悸的厉芒。
“这菌子,算你们一块钱!”
“什么?一块?”
夏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如同一头暴怒的狮子般跳了起来:“这么好的菌,你竟然只给一块?”
“你懂个屁————”
胖子搓了搓手,摇头晃脑地从台阶上站了起来:“这朵菌子,你们要再晚摘几天,倒是可以卖个绝对的好价钱。不过遗憾了。现在雨水没下足,这菌长得也不算好。要不了几天肯定变烂。我也是看你们大老远赶来卖货,所以才给出一块的价钱。要换了别人,根本就不会要。”
“你骗人!”
夏虎再次吼道:“我捡了这么多年的山货,头一次见到这么好的菌。你怕是吃多猪油糊了心了。居然才给一块钱,我操。。。。。。”
说到这里,站在旁边的天放忽然拽住他的胳膊,将其猛然拉了回来。转而盯住胖子的双眼,用最平静的语调,一字一句地说道:“对不起!这菌,我们不卖了!”
话一出口,王胖子心底凉了半截。
他当然知道这是好菌。
如果不是看这两个娃娃年纪还小,他也不会说出刚才那番连鬼都不信的话。
这两个小崽子,显然不好糊弄。
可是,即便他们知道我在说谎。那又如何?
老子是这月河镇上的工商所长。所有的山货要买要卖,都必须经过老子点头。
两个屁大的娃娃,算个球!
想到这里,胖子眼中的厉色越发更甚。直接从木柜后面的抽屉里,摸出几张零散的票子扔在地上,晃动着一张满是油光的肥脸狞笑道:“嘿嘿!小子,这菌子,你卖也得卖。不卖,也得卖。总之爷爷我就给这几个钱,不要?拉倒————”
说罢,胖子连忙以和自己肥大身形截然无法对称的速度,把摆放在地上的所有菌子,飞快地收拢到柜台里。
“!我不卖了。你还我的菌子————”
夏虎火了。
从小到大,他从未像现在这么愤怒过。
他知道王胖子平时喜欢吃拿卡要。
如果是别的,倒也算了。毕竟自古民谚说得好:“民不与官斗。”
可是,那菌子却寄托了自己巨大的希望。
就要放暑假了。只有凑够钱,才能买到车票上城市监狱去看娘。
几十块钱,对于普通人来说,不过一顿饭钱。
对于夏虎,却是望眼欲穿。
“老子跟你拼了————”
夏虎红着眼睛,拎起背箩里的锄头,二话不说便照着胖子狠狠挖下。
“还敢动手?姓夏的小杂种!看来和你妈一样,迟早也是个进监狱吃枪子的货————”
这种场面,胖子遇见得多了。
在这个世界上,没人会心甘情愿把属于自己的东西双手送出。
既然想要强取豪夺,自然也就得有着足够大的拳头。
在月河镇上,胖子也属于那种拳头大的主。
就夏虎那瘦弱的身板,他还真不放在眼里。当下顺手摸出倚靠在门口的顶棍,运足气力,迎着锄头上风重重砸下。落下的瞬间,棍梢当即将夏虎的肩膀硬生生地打塌了半截。
痛!
撕心裂肺的痛!
滚落在地的夏虎,锄头早已扔到了一边。死死捂住受伤的胳膊,痛苦地惨叫起来。
胖子下手极黑,极重。
这一棍,已经把关节生生打脱。
“你个死不掉的小杂种!还敢动手,信不信老子直接送你去见你老娘?妈的,今天不打断你的腿,老子就不姓王————”
胖子显然还没过瘾。骂骂咧咧地从台阶上跳下,挥舞着棍子又要一顿好打。却不想,棍梢刚刚抡到半空,却再也无法落下。
天放的左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抓住了棍头。那古铜色的虎口卡得是那样死,彼此之间紧密得根本没有一丝缝隙。
胖子使劲儿晃了晃棍子,纹丝不动。
“胖叔,这菌我们卖了。说多少,便是多少。你也别生气,虎子不过是一时心急,说话不得体。还望您大人有大量,别跟我们娃娃一般见识,放了他这一回。”
这话,绝对是认输的服气话。
只不过,胖子听在耳中,却有种另外的意味。
说话的天放,模样很冷。似乎,是一块的冰。
这还是个十岁大的娃娃吗?
怎么给人的感觉,活像那传说中吃人放血的煞神?
胖子不想把事情闹大。
既然对方已经服软,想要的东西也已经到手。那就干脆放他们一马。
毕竟,一个大人欺负两个娃娃。。。。。。说出去,这也不是什么好事。
这动静,已经把周围人家都惊动了不少。有些甚至就伸长了脖子站在门口看热闹。却没人敢出来管。。。。。。
夕阳,已经落下了山梁。
山路间,依稀还有那么一点点模糊可寻的微光。
夏虎脱臼的关节,已经被天放用柔力拧回了原处。现在,正用另外一只完好无损的胳膊搭拉着肩膀,一步一滑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虎子,别急。今天这事儿,我铁定帮你出了这口气。不出一个月,我一定要了王胖子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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