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放杵着手，面无表情地蹲在担架前淡淡地望着那意识模糊的伤者。老头的话，似乎压根儿就没听在耳中。
陆舆已经管不了那么许多。用近乎哀求的目光眼巴巴地观望着。在他看来，早已将这还不到自己肩膀高的娃娃，当作寄托所有希望的唯一人物。
“那老儿说话难听。你不用管他。只当是会说人话且喳喳乱叫的乌鸦便是————”
天放说得轻描淡写。只是在院中一干人等听来，却只骇得张口结舌，半天也说不出一句个字来。
诸人当中，陆舆辈份最高。武功实力自是旁人难以望及的翘楚。排行下来，天阴老魔更是比他高上数个等级的师门长辈。随便哼上一声，足以让在场的门人连连寒噤。如此地位崇敬的世外高人，从这看似普通小孩的口中道来，竟然只是连个屁都不算的衰鸟。。。。。。
陆舆定了定神，悄悄擦了一把脸上的冷汗，双手抱拳略一恭身：“还请小师叔望及同门之谊，救救他们。”
“先把人抬进屋，让我好好看看再说。”天放也不作答，只是冷不丁地又放出一句话来：“不过，丑话说在前头。人若是治死了，我可不负责！”
“这————”
陆舆面色一变，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已到口边的话，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反正，需要救治的对象伤势极重，已经拖不了几天。就当死马作活马医吧！
伤者共有两名。都横躺在担架上，陷入昏迷之中。
其中一人脑袋上的毛发已经全无。原本应该布满浓密黑发的头顶，如今只剩下一片醒目悚人的鲜红。暗青色的头部皮肤已经全部溃烂，外翻的肌肉与坏死的毛囊相互间杂，在大量外渗的黄色脓水中簇拥积压着。刚解开那层层包裹的纱布，便闻到一股几欲作呕的恶臭。
另外一人的伤势更加可怖。自肩颈以下，至脚底足踝，所有的肌肤就好像被网状器物切割过一般。略一数来，遍及周身上下的大小伤口竟然多达数百。这些伤口无一例外均呈外凸隆起状。感觉上，似乎是被人强行切开，又将某种异物硬塞而入，再将其重新缝合。使得原本完整的身体，看上去活像是个用粗劣材料制造的充气娃娃。
望着已经抬放在木床上的伤者，天放额际那两道浓密的眉毛，也隐隐拢在了一起。
“好怪的伤。还有，打伤他们的人，好狠毒的手段————”
说着，他用竹签从头部溃烂者的伤口处，挑起一点已经变黑的血块，凑到鼻尖嗅了嗅：“气味儿辛辣，有轻微的污臭这应该是一种具有相当刺激性的药物。从伤口的质变情况来看，受伤时间已经超过两周。而他却还仍然活着。只能说明一件事————涂抹在其创口上的药物有毒，却并不致命。”
“至于他，情况则要严重得多。”
说着，天放扔掉手中的竹签，走到另外一名伤者床前。小心地挑开肿胀手臂上一处被黑线连接的地方：“夹合在伤口中央的部分，属于事后强行填入。这本是一团死肉，却不知被人用什么方法处理过，竟然能够与切割开的新鲜伤口进行融合。最终生长成为一块完整的肌体。由此一来，死肉当中所带的病变物质，自然也成为伤者身体的一部分。令其彻夜难安，痛苦万分。”
“显然，下手的人并不想要他们的性命。而是要用这种毒辣的手段，达到最大限度折磨伤患的目的。”
话一出口，所有人的脸上顿时一片肃然。就连那为首的陆舆，身子也微微有些颤抖。
说实话，开始的时候，他对天阴师伯的这个小弟子，并不抱太大希望。
一个十来岁大的娃娃，就算是从娘胎肚子里开始学医，又能有多大的成就？
他的年纪实在太小了。小得让人根本无法重视。
可是，从其口中刚刚道出的那些话，却使得陆舆彻底收起了原本的轻视。转而以另外一种发自内心的急迫，毕恭毕敬地专注于这个比自己年幼太多的小同门。
“师叔说的不错。”
陆舆应该属于那种脑子转得很快的人。当即非常痛快地确认了天放与自己之间的师门辈份：“这是我名下较为优秀的两名弟子。一周前，他们在山下被人发现的时候，就已经是这般模样。当时，门中发动一切力量，不计代价请来国内最优秀的医生，却也束手无策。迫不得已，掌门这才令我带着他们来此。希望天阴师伯能够出手相助。师叔所料不错，这两名弟子，一个是被人强行拔去所有头发，在伤口处涂抹刺激类药物。使之奇痒难耐，却又无药可治。终日里只能拼命抓挠止痒。情况严重时，还会连皮带肉抓下不少。痛苦之状，实在惨不忍睹。”
“至于另外一个，则是被人下药麻翻。趁昏迷之际，将身体各处胡乱切开，填塞入大量碎肉。辅以营养药剂助其生长，在短时间内使之与身体完全接合。据门中的专业人士检测分析，这些碎肉乃是从猪、羊、牛、马等畜类身上所取。虽说已与伤口长合，但终究属于外来之物。它们当中相当一部分，已在体内开始腐烂。用不了多久，变质的毒素会遍及全身。到了那时，除了狠下心来剜皮取肉，将人活活削成一具骨头外，再无他法延命啊！”
“你所说的，仅仅只是表面而已————”
天放面色阴郁地点了点头，接过话道：“下手的人心计极深。他早已料到，你们发现受伤弟子之后，肯定会不惜代价全力医治。因此，这些伤虽不致命，按照正常手段却难有治愈之法。为的，就是要让伤者延续生命，在这种半死不活的状态下，承受着无休止的痛苦。这手段，比直接杀人，还要越发残忍得多。”
陆舆的脸上一片铁青。从其紧闭的口唇间，可以清楚地听到牙齿用力咬合发出的“咯吱”声。原本平坦的额角，也暴然凸显起一片青紫色的血管脉络。
这两名弟子，他是极看重的。作为授业的师傅，他恨不得将那下手的人找出，活活碾成齑粉，以消心头之恨。可是，目前最紧要的，却是这两徒弟的性命。
“小师叔，只要您能将他们救活。从今往后，天魔门中我陆舆名下的一切，随便师叔您予取予求。无论有任何差遣，陆某也决不推辞。”
说着，双眼通红的陆舆，朝着地上垂首一跪。便是重重三个响头。
“先治着看吧！是死是活，我也没有太大的把握。”天放看也没有多看他一眼，自顾道：“还有，这二人的后期调理需要大量滋补药物。你现在就可以派人去事先准备。尤其是五十年以上的老山人参，能备多少是多少。免得到时候抓拿不开。”
夜，阴沉沉的。好像一张死寂的黑幕，压得人直喘不过气。
陆舆这群人的身份似乎极其显贵。天放注意到：他们身上所穿的衣服，无一不是质料上乘的昂贵货色。尤其是那些衣服表面用手工织锈而出的标志，也均是颇为显眼的世界名牌。
张清茹从山外带来的书籍当中，有相当部分的服装杂志。因此，对于“范思哲”、“梦特娇”等品牌服饰，天放倒也多少识得。
老头依旧没有露面。这些门人的生死，他好像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只是到了夜幕完全降临，灶上的蒸锅里，再次散发出玉米面窝头香味儿的时候。这才佝偻着背，笼着一双枯瘦如柴的手，大模大样地坐到了火塘前最好的位置上。
庄稼人庄稼饭，虽说用餐的人陡然增加了几倍。可对于天放而言，其中的区别，不过就是多蒸几屉窝头，多熬一锅洋芋南瓜粥罢了。
加上一把从屋后沟箐里现扯的嫩绿野菜，一碟从坛罐里捞出，年前便腌下的辣酱。大口吸溜着南瓜粥，就着咸酱下窝头的天放和老头，倒也吃的非常顺口。
相比之下，前来求医的这帮人手里，都不约而同地捏着个只咬过那么一、两口的窝头，面面相窥。
陆舆坐在那里，只觉得异常尴尬。来的时候，掌门曾经一再叮嘱：这位隐世不出的天阴师伯，性情极其古怪。可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师伯竟然会用如此粗劣难以下口的饭菜招待自己。
那窝头看着颜色金黄，咬在嘴里，却如同干涩的锯末般满口嚼沙。
这种垃圾东西，也能吃吗？
摇了摇头，勉强抿了一口淡而无油，且明显缺少盐味儿的汤粥。陆舆低着脑袋，趁老头和天放不注意，把手中啃了一半的窝头，飞快地塞进了火塘的角落。做完这一切之后，若无其事地仰起头，在缭绕的烟火中，故作镇定欣赏起一老一少栖身的这间屋子来。
这屋子，实在破旧不堪。
泥胚砌成的墙壁上，白灰抹面早已剥落。屋梁的木头横架上，落满了厚厚一层黑色的锅烟火灰。墙角的碎瓦片中，隐隐显露着夹杂于其中的干草佶禾。偶尔有风从屋顶吹过，也会从那些大大小小的破碎孔洞中一灌而入，带起阵阵尖厉古怪的呼啸。
这样的地方，也能住人？分明是个不折不扣的牛棚猪窝。
身为掌门所青睐的大弟子，陆舆知道，天魔门下经营的产业众多。每年的收益，均可达到一个极其恐怖的天文数字。也正因为如此，上至长老，下至刚刚入门的普通弟子，都过着锦衣玉食的奢华生活。而他们终日里唯一所需要做的事情，便是刻苦练功，强大自身。
这几乎是所有江湖门派共同遵循的惯例。
毕竟，吃饱饭才有力气打架。有足够的钱，才能吸引更多的人材。门派的力量，自然也能更加强大。
天阴老魔在江湖上的名头极响，也是天魔门赖以作为支柱，威吓其它窥视者的超一流高手。
一个随便跺跺脚，足以震得武林抖三抖的强人。居然住在这种连鸟都不愿意拉屎的鬼地方，吃着猪食一样的粗面窝头。。。。。。如果不是亲眼所见，陆舆打死也不会相信。
想到这里，心不在焉的陆舆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脚上，那双价值数万元的珍藏版“阿迪达斯”。又瞟了一眼对面老头脚上那双满是脏泥，顶面上还被足趾捅出一个醒目大洞的破布鞋。一时间，不禁若有所思地微微点了点头。。。。。。
“时间差不多了。开始动手救人吧！”
天放喝尽碗里最后一口汤粥，揉了揉半鼓的肚子，从火塘前站起。径直走进了里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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