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古怪的师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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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里的太阳,火辣,戗眼。
从天上投射而下的炽热,把一切残留于地面的水份彻底蒸发、吸尽。让干裂的泥土成为自己最好的藏身处。肆无忌惮地用炎焰般的酷热,疯狂地炙烤着任何胆敢挑战自己权威的生灵。
这天,热得实在够呛。
就连那攀爬在柳梢头上的知了,也有气无力地唱不出半点声响。
屋后的老槐树上,那油绿直挺的叶子,也打焉儿一般弯垂下来。皱巴巴地低悬着,在酷热中苦苦等待着期盼中的雨水。更用自己微薄的身躯,死死抵挡着头顶可怕的阳光。拼命支撑起地上一片浓密的荫凉。
一个须发皆白,手持蒲扇的老头,惬意地躺在一把竹制靠椅上。右手斜拎着一把表面浑黑的紫砂陶壶,不时抿上一口温热的茶水,神情悠然自怡。
就在距离树荫不远的太阳地里,却站着一个年纪约莫十岁左右的男孩————赵天放。
这天气,足以把人活活热死。
只要不是傻瓜,谁都想到那大树底下乘凉。
不过,天放却是个例外。
他正半蹲着身子,以最标准的姿势扎着马步。
而且,小腿和腰腹的侧面,还用结实的白麻布袋绑上数个沉甸甸的黑铁块。
两只向前平伸的手臂,下端各自悬挂着两块笨重的青色条石。至于那肌肉凹凸的朝上一面,则按照肩、肘、腕的不同位置,分别搁放着六只盛满清水的粗瓷大碗。
脚下踩着的,也并非平地一块。而是两根高达米许的坚硬木桩。
最要命的,那专供脚踩的桩口面上,还被用刀削去了大半部分。只留下约莫三只手指撮起来那么一丁点儿,勉强够得让人站上。
打记事起,天放就一直在练这马步。
每天保持固定的姿势站上几个小时,这罪肯定不是人受的。
何况,身上还得绑着几大块死沉烂重的铁坨坨。
想要休息不练?
可以。老头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多根鞭子,把你浑身抽得皮开肉绽。
临了,还会冷嗖嗖地笑着,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缕细盐,均匀地撒在破开的伤口上。
装病?
那是不可能的。
天放至今都记得:六岁那年冬天,就因为赖床晚起了几分钟,整个人硬是被老头脱得精赤条条,从热乎乎的被窝里,直接摁进屋后那口盛水的冰冷大缸,冻得浑身发紫。
如果实在支持不了,从木桩上一头栽下,老头倒也不会多说什么。
只不过,那地上早就铺满了厚厚一层锋利的玻璃渣子。的身子贴上去,顿时能多无数个细密的小血口子。
用老头的话来说,这叫“滚刀肉”
光是站桩,咬咬牙倒也罢了。
可老头偏偏不会让你如此安生。
扎马步,仅仅只是体力上的运动。脑袋瓜子,还得同时运转开来。
《黄帝内经》、《本草纲目》、《道德经》。。。。。。必须一字不拉通篇背完。
让一个十岁的孩子,同时记下如此之多的东西,实在有些困难。
连天放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花了多少力气,挨了老头多少鞭子,才把这些晦涩难懂的东西一一啃完。
光会背书,当然不行。
“会读书的,是傻子。”
“会背书的,是呆子。”
“只有那会读、会背、还会用的人,多少还算有那么一点点脑子!”
这些话,究竟是老头自己捣鼓出来的原创?还是打哪儿听回来忽悠人的二茬子观点?天放已经无从查知。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对于这话的实用性,老头的确发挥到了极至。
太阳,越来越辣。
没有一丝儿风,升腾而起的热浪,根本无法散开。只能淤积着,在干裂的大地表面慢吞吞地游走。用它那无法被肉眼探究到的无形巨口,疯狂地吞噬下一切能够碰触到的物体。
天放的后背上,古铜色的皮肤表面,已经凝起薄薄一层状若白斑的盐花。远远望去,仿佛是一片诡异莫名的异样纹身。
实在太热了。
从体内分泌的汗液,刚刚顺着毛孔完全溢出体外,就已经被炽热的高温瞬间蒸发。只留下那点微不足道的化合物残留在皮肤表面,似有不甘地证实着自己曾经的存在。
“简生道,易生经————”
“固恒,固常,包宇,含宙,无始,无终。”
“天有八风,经有五风,何谓?”
“八风发邪,以为经风,触五藏,邪气发病。。。。。。”
老头的提问,根本无迹可寻。但究其根底,却也脱不了那几本背烂的破书。
在外人看来,这一老一少间的问答,听起来相当顺畅。颇有些照本宣科的意味。
只有天放自己知道————这样的问答,绝对不能出半点错误。
甚至,不能有丝毫的犹豫。
只需错上一个字,或者回答慢上半分。老头的手里,总会如同变戏法般多上一柄鞭子。那在半空中飞扬的柔韧鞭梢,总会准确无误地落在自己没有任何遮掩的背脊上。
鞭鞭见血,道道留痕。
老头下手,从来不会留半点情面。
仿佛,他打的不是一个人,也不是什么所谓的徒弟。而是一只彻头彻尾的畜牲。
即便被打,马步也仍旧必须保持平稳。
身子不能动弹。
更不能因为疼痛而扭动半分。

若是那碗里盛满的清水泼撒出半滴,非但得多挨五鞭。晚饭,更是没有任何着落。
对于一个正在长身体,平时也没有什么零食到口的孩子来说,再也没有什么比吃饭更加重要的了。
天放也记不清楚,自己究竟因为练功被饿了多少顿饭?
他只知道:好好扎马,好好背书,好好回答老头那些刁钻古怪的问题。就可以不挨打,就能有饭吃。
不过,幼时的记忆里,这样的机会并不是很多。
人之初,性本善。
没有谁一生下来就想作恶。天放也不例外。
但是,天放却很想杀人。
这个念头缠绕在脑海里,已经不是一天两天。
他无时无刻不想宰了老头。
最好,用那菜刀把老头脑袋直接剁下,挖净里面的粘稠浆子,晒干以后做成马桶。每天就朝那里面撒上一大泡尿。
几乎每天都要被打,就算是一头最温顺的绵羊,也总有愤怒积郁爆发的时候。
从三岁的时候起,天放就尝试过用一切可能的方法,想要老头的命。
半夜里,摸出刀子朝老头睡觉的床上乱捅。
抑或,趁其吃饭的时候不备,从背后下阴手。
再者,在常走的路上挖好陷阱,布下障碍。再伺机守候在暗处动刀。。。。。。
说出去,恐怕很难令人相信,这些心计竟然全都出自一个几岁大的娃娃。
遗憾的是,无论使用任何计谋,天放从未成功过。
在老头面前,他仿佛就是一个透明人。
不过,老头的表现,倒也颇为古怪。
每一次刺杀未遂,天放得到的“奖励”,总是一顿结结实实的鞭子。
尽管被打得皮开肉绽,却从不伤筋动骨。
非但如此,老头也总会用各种稀奇古怪的药粉,把自己在最短的时间里,再次调理得生龙活虎,丝毫不会耽误第二天的正常练功。
久而久之,天放也没有再朝老头下黑手。
倒不是他故意放弃。
而是实在没有把握。
他算是想通了。
与其胡乱出手,不如隐忍不发。等待一个最恰当的时机,趁对方神经最麻痹的时候,一击得手。
这是他从老头扔给自己,让通篇背完《孙子兵法》中,领略出来的心得体会。
那一年,天放四岁零九个月。。。。。。
今天的扎马很顺利,问答也没有错一个字。
老头很满意。手里的鞭子,自始至终都没有挥出。
教授徒弟,理当有奖有罚。
错了,就该打。
对了,当然不可能变着生着借口乱打。
往高高的木桩上下来,揉了揉酸涨麻木的腿脚关节。天放的脸上,难以抑制地涌起一股发自内心的喜悦。
就日头来看,现在已是下午三点。
从现在开始,直到明天清晨。按照惯例,这段时间,完全属于自己。
对于一个十几岁大的孩子来说,再也没有什么玩耍更加具有诱惑力的了。
“别走远了,早点儿回来做饭。”
老头依旧躺在靠椅上,悠闲地摇晃着手里的扇子。微微闭上双眼,似在养神,又似在思谋着什么。右手那紫砂陶壶里的茶水早已凉透。不过,在这热得连汗都不出的热天喝将起来,倒也颇解暑气。
天放身上的各种重物已经取下。作为替换,他的腿脚和腰间,又重新绑扎上了另外一些更加贴身的东西。
那是些用麻布细细缝起的小口袋。里面填塞的,则是一块块按照身形打造的黑铁块。
这东西很沉。
第一次戴上的时候,天放只觉得浑身上下被压得喘不过气。好像一座巨大的隐形巨石,将自己死死拖住,动弹不得。
但是他却不敢解下。
老头说过,这些东西就算睡觉也得带着。一旦发现有偷懒,不仅暴打一顿,而且三天没有饭吃。
也许是被打得太多,思维已经麻木的缘故吧!天放实在生不出偷懒的念头。
他只明白一件事————绝对不要在没有任何把握的情况下,惹怒老头。
至少,在没有绝对实力与之对抗的时候不行。
否则,除了白白被打之外,对于自己,根本没有半点好处。。。。。。
村后,是一片连绵起伏的山脉。
极大。
极广。
这里是天放平日里最喜欢来的地方。
原因很简单————这里,有足够多的食物。
和所有山里人一样,老头也是个穷家底。
抛开屋里的摆设不说,单就吃的而言,从小到现在,天放就根本没吃饱过一顿饭。
不是食物不够,而是老头分给他碗里的吃食,压根儿就不够嚼的。
即便是在过年的时候,天放也只能吃到八分肚量。
平日里,总是半饥半饱。
而且,经常还被以各种名目饿饭。
对此,老头倒也有另外一套说辞。
“越睡越懒,越吃越馋。人一吃饱就容易犯困,一困就没精神,一没精神这身子骨就没劲儿。久而久之,哪怕你是再精壮的汉子,也会被体内淤留的虚气活活拖垮。记着,每顿少吃一点儿,饿不死。可是对身子骨,却是大有好处!”
天放无从查知这番话究竟对错与否。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老头又多了一个足以让他恨到牙痒痒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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