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见到个美丽光彩的容颜，
我都会下意识地看看她的腿。
或许我能见到两面碑文，
记载着许多可歌、可泣、
可笑、可叹的岁月……
朋友带着三个女儿来家里玩，老大十七岁、老二十四岁、老幺十一岁，但是与据此相反，一个长得比一个高，最小的丫头看来最健美，居然长得比两个姐姐都高大。
“瞧！你们的小女儿，看起来简直变成了姐姐，腿长得又直又长，一点不比美国人差。”看着三个女孩在院子里玩，我对朋友说，“算算你们来美国的时间，老幺大概从小就吃美国食物，牛奶喝得比两个姐姐多，所以骨骼发育得特别好，腿长得特别直。”
话才说完，朋友妻突然用手掩住脸，又慌慌忙忙地掏出手帕，伸到手指搏击擦眼泪，弄得大家全怔住了。
“隔一下，好恢复了平静，抬起脸，笑笑：
“对不起！刚才一下子激动起来。我想到来美国这十年，一事无成。而留在国内的人，房子涨、股票涨，一个混得比一个好，觉得自己实在是走错了。但是听你这么一说，总算觉得还有了点收获，让小女儿长了一双美腿。”
我点点头，没答腔。不敢对她说，我有一天到台北的麦当劳，看见一群年轻人，他们的腿都生得又直又长，好像个个可以参加国际选美了。
记得三十多年前，台湾刚参加国际选美的时候，读过一篇报道，内容是讲怎样的身材才符合国际美女的条件。
除了三围、身高，报道上还刊出了几张图片，其中有一张分析腿形，是两个并拢双腿的女孩子，一个在并拢之后，两腿之间毫无缝隙，另一个则因为腿长得不够直，而露出不少“空白”。
我当时立刻站直了试试，发现自己属于后者，也就是不合格的一种。
从那以后，我常注意女生的腿，不但注意她们生得长不长，而且注意直不直。令人难信的是，我所见到的不是“O型”，中间有一大段合不拢；就是“X型”，膝盖并拢了，脚却对不上。又或是膝头太大、大腿太瘦、小腿太短。
总之，想找一双修长挺直的美腿，真是难上加难。
于是我得到了一个结论——中国人因为人种上的差异，天生就没办法长出像西方人那样修直的腿。至于偶尔在街上见到一双特别纤瘦的小腿，或在迷你裙下，瞥见两条匀称的大腿时，不单惊艳，更有一种难以置信的诧异，猜想“她必是混血，才生得一双好腿”。
直到二十年前来美国，每天在校园里看觉得、在电视里看各色人种的报道和几十年来的电影，才有了更深入的发现。
其实西方人的腿，也不是个个长得好。那好不好也要看人种和生活的条件。
譬如有人说腿最美的是黑人，这话就不正确对待。因为同样是黑人，来自北非的腿长，来自南非的腿短。因为北非火热，人必须长得瘦而高，才能增加散热的面积，既然高，所以腿长；相反，南非寒冷，必须在皮下储存大量的脂肪，并且减少暴露和面积，所以生得矮胖。矮胖的人当然腿不可能漂亮。
此外，同是白种人，因为营养的差异，也有不一样的结果，当你看早期的电影，无论桃乐丝黛、奥黛丽赫本或葛莉丝凯莉，腿都必须生得不怎么样。现在即使找出苏菲亚罗兰、珍娜露露或碧姬芭杜的影片，也不见得让你惊艳，因为你家隔壁女生的身材就不比她们差。
这也是为什么玛丽莲梦露在今天只算是第二等的身材，当年却能成为美丽女神的原因。
这世纪以来，何止在美国，其实全世界的人，都必须因为生活条件的改善，而长得愈来愈高大。当年的倭奴，不再“倭”；当年的“东亚病夫”也不再病；当年一双美腿都必须见不到的台北街头，而今已经美腿林立。
于是我想：
千百年后，人类会不会因为愈长愈高，腿也愈长愈长，而所有的房屋、家具，都不得不变大。如同日本人早年的窄巷、矮房、小几已经不适用于今天？
走进自然历史博物馆，看看猿猴和原始人的骨骼，你会发现原始人和我们最大的差异，除了脑容量的大小，就是腿的长短。
千万年前，躲在树上的老祖宗，手用得多、腿用得少，就跟猿猴一样，都必须有着一双短腿。
然后，人变聪明了，懂得怎样对付猛兽，情势好则追，情势坏则逃，那短腿也就会愈生愈长。
当另的动物四脚行走时，我们用两腿直立。空出了手，去使用工具；抬高了头，能看得更远。
我们往远处看、远处走，从最初孕育我们的那块土地走出去，分散到整个世界，发展出多样的文明。
是那两条腿，把我们带到不同的地方。人类愈走愈远、愈跑愈快、愈跳愈高，怪不得我们的腿，也一代比一代生得长。
看世代人类的双腿，好像看整个人类的文明史。
看每个人的腿，好像看他过去的生活。
记得我小时候，见到的水井边女人裸露的小腿，都是“萝卜腿”，粗粗、短短，她们一手提一大桶水，稳稳健健地走去。
记得我小时候，见到的田埂上男人裸露的小腿，都是伤痕累累，他们一锄一锄地挖、一担一担地挑、一田一田地犁。
记得我少年时见到的老兵，成为了踩三轮车的车夫，每踩一下，青筋浮起，也浮起腿上的弹孔和刀疤。
记得我初到美国遇见的一位中国家厨师，一条腿上全是斑驳的花纹。“连毛孔都没了！”他指指那条腿，“油锅打翻了，烫的……”
记得今年跟一群事业有成的朋友去巴哈马，一位亿万身价的贵妇，站在海浪里，拉着裙角，不好意思地说：“真难看，教师一点一点的疤，小时候家里好脏，被蚊子咬成了‘红豆冰’，一辈子跟着我……”
每次见到个美丽光彩的容颜，我都会下意识地看看她的腿。
或许我能见到两面碑文，记载着许多可歌、可泣、可笑、可叹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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