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 那些拉住我们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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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被双手抱着摇,
被一手牵着走,
走着走着去了另一个人的身边,
抱着他、被他抱,
抱出娃娃,又抱娃娃。
话说在开天辟地之时,到处蚊蝇肆虐,为了驱虫玉皇大帝考虑为每种动物都“制作”“一双手”。
但是鸟首先跑去请愿:
“我的脖子灵活,可以转过头,用尖尖的嘴去抓痒、吃虫,我不需要手,请大帝为我换一样东西。”
于是鸟有了翅膀,飞上天空。
接着,马也去陈情:
“我的脖子上有鬃,尾巴上有毛,可以拍打到身上的每个角落;我虽没有尖尖的喙,但喜欢吃草,用不着手去抓,所以也请为我换样礼物。”
于是马增加了一双前蹄,跑得特别快。
马才走,大象也去叩头:
“我的耳朵可以扇风、尾巴可以拍打,还有只能拿东西的鼻子,我也希望和马一样,换一双前脚,比较强壮。”
于是大象有了两条粗重的前腿,而且因为腿生得壮,能随体重,就一天到晚吃,成了庞然大物。
玉皇大帝回头,看见人,走过去笑着问:
“大家都不要手,你是不是也要换样东西啊?”
人想了想,摇摇头说:
“谢谢大帝,我看算了,因为我身上没毛,特别容易被叮,不是这儿痒,就是那儿痒。我宁愿有双手,打蚊子、抓痒。”
于是人有了一双细细长长、又生着扁圆指甲、特别适合抓痒的手。
没想到,千万年下来,众靠着这双手,不但抓了痒,而且造了飞机,飞得比鸟还高;造了汽车,跑得比马还快;发明了起重机,力气比象还大。
人成了万物之灵。
人能有今天,确实全仗一双巧手。
这双手的十指不短也不长,大拇指与其他四指的距离不远也不近。它不像猩猩,手长而指短,虽然适于爬树,却拙于使用工具;也不像狮子、老虎的前脚,爪子虽利,却拿不起东西;更不像牛马,硬硬一双蹄子,除了跑路,什么都不能做,连人骑上了它的背,都因为没手,不能把人抓下来。
手生在人身体中间的位置。往上可以梳头,往下可以捏脚,往后可以抓背,又几曾见过哪种动物,能弯下身来擦**?
怪不得我们的老祖先,造字时总把身上的各部分与手结合在一块——
头上长了跳“蚤”,要用“手”去“搔”。
眼睛怕亮,要用“手”遮着“目”来“看”。
“鼻”子不通,要用“手”捏着去“擤”。
“肩”上扛东西,要用“手”帮着去“掮”。
小声说话,要用“手”遮着“口”去“扣”。
追逐猎物,要“手”、“足”并用地去“捉”。
至于身上出了问题,不论要捏要揉、要捶、要掐、要扇、要搓、要拧、要“推拿”、要“动手术”。
请问,哪样不用手?
手还能替代我们的五官,做许多事。
眼睛看不见了,手帮着看,它能摸“盲人点字”。
嘴巴说不出,手帮着说,它能比出细腻的手语。
合手“为十”、拱手“为礼”。用手抱胸表示“抗议”,以手摸颈,表现“厌烦”;双手叉腰有敌意,两手负背是自信。“有两手”的人还能“偷偷下手”,扮演“幕后那只黑手”,弄得人“措手不及”、“举手投降”。
正因为我们做的事,多半要经过手,所以手是最了解我们的内幕,也最能记录我们生活的。
刚生下的孩子,细细嫩嫩,虽有手纹,却不明显。但是随着他的成长,由于他的工作,那掌纹就一天天地加深。

总拿粗重工具的,因为常攥着锄子或斧头的“柄”,“感情线”变得特别深而直,就算天生不是“断掌”,也有了“断掌”的折纹。
总拿毛笔的,因为攒着五指,挤压到手掌,“智慧线”就变得特别明显。
总打算盘的,手心老朝下,却磨不到掌心,加上地心引力,那掌心的肉就特别丰厚而细致。
总拿拐杖的老人,拐杖的“把子”直直压在手掌的中线上,那“生命线”,则变得特别深。
与其说“人的手相能影响一生”,不如讲“人的一生能影响手相”。许多看手相的术士,就靠这一点,而料事如神。
据说五十年代,美国更有一位“奇人”,单凭握手的感觉,就能把对方摸透,连警察都请他出马,破了不少大案。还拍成电影。
只是听说警察都不敢跟他握手。
对这特异功能,我虽然存疑,但是几十年扬握下来,真觉得能在那一握之中有些“感触”。
记得有一次跟位名将握手。上面看到将军脸上鲜明的轮廓和深深的“法令纹”,下头却握到个预柔弱无光滑细腻的手。便想,将军毕竟是将军,不必自己拿枪杆子、挖战壕。他工于心计,少于动手,却能“一交功成万骨枯”。
相反地,有一回与一个美艳的少女握手。握住,吓一跳,那手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粗砺如同砂纸。便能知道,她在家实际是个勤劳的妻子。
接着见到她的丈夫,又瘦、又干、又小,居然出手奇重,仿佛用那狠狠一握,告诉每个人:
“别打我老婆主意。”
汗手,也是予人印象深刻的。
有一回参见摄影展,十分佩服地过去向主人伸出手,他迟疑了一下,很怯懦地反应。湿湿凉凉的,像刚从北极游泳回来。
才接触,他便把和抽了回去,靠近我,小声说:
“对不起,我手出汗。”
我突然领悟,那些孤寂而内敛的作品,都出自一颗“热热的心”,和一双“冷冷的手”。
当然,最冷的还是死人的手。
西方人死了,家属总把死者的手放在胸前,交叉着如同祈祷,表示问心无愧,平平安安地“回天家”。
中国人死了,只是把手平平地放在身体的两边,用青衫白袖盖着,表示“清清白白”过一生。
倒是耶稣的画像,无论钉在十字架上,双手伸向天国,或垂在身侧,都是掌心朝前,露出钉痕。
我常看着自己的手,想手的一生——
呱呱坠地,没见到妈妈的脸,先接触产婆的手,那双手把我们接到这个世界。
然后我们就伸着小手要抱抱、要亲亲、要吸吸。吸着妈妈的奶,还伸出一只手,摸着另一个奶。
我们被双手抱着摇,被一手牵着走,走着走着却了另一个人的身边,抱奋斗目标他,被除数他抱,抱出娃娃,又抱娃娃。
再过十几年,我们可能站在机场,向我们的娃娃不断挥手,直到远远那只手不见了,才转身,用手擦眼泪。
而后,我们老了,不再挥得动,甚至颤抖得端不稳一杯水。我们被送进医院,四周好多医生和护士的手。
我们的手上挂着名牌,插着管子,皱皱的,带着少年时打斗留下的疤、青年时负心留下的债、中年时炒菜烙下的伤……
我们瞳孔散大,看不见也听不清了。只觉得有许多双手,握着自己的手。他们紧紧地握着、摇着、喊着、哭着。
最后——
他们没放手,是我们撒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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