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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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豪回到家,进了玄关弯下腰脱掉鞋,忽然看见一双意大利名牌皮鞋,是佳倾的。来上海好多天他俩始终没见到面,他上班的时候大少爷刚刚睡下不久,今天这位寻芳客回来得这么早真是不寻常?佳倾半坐在沙发里手端着青瓷茶杯、呆望着杯里的嫩叶沉浮不定,人也好象心神不宁。
“表哥!”他走过去打着招呼。
佳倾似乎未听到,没有回应。
仰豪随手在茶几上拿起《申报》、《新闻报》翻看着。在社会新闻版上一行大字标题映入他的眼帘“豪门千金倾国倾城,名门公子趋之若骛。”而里面的内容却很简单,只是说出席秦市长公子的婚宴佳宾中,有位如出水芙蓉般的神秘美女,还有位身手非凡的保镖,令任何仰慕者也不敢越雷池一步。
他微微一笑暗想这个“趋之若骛的仰慕者”里面,也一定会有这个专攻风花雪月的表哥。
佳倾发完呆一抬头看到了表弟,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最近你的行踪有些诡秘,是不是恋爱了?有什么意中人告诉我不要羞于启齿,你呀太单纯,表哥阅人无数千万别叫装纯情的坏女人给骗失了处男身,那样你可就惨了,如果不幸给缠住那可是在劫难逃,这些女人象是章鱼转生,想逃走别提多惊心动魄了。上次我给你介绍的南京方部长的外甥女,模样虽平凡但保证是纯洁的女子,可你又相不中,真不知道什么样的适合你?
仰豪扔下报纸淡淡地道:我哪有女朋友,每天都在家按时上下班,到是表哥的行踪飘忽,我睡下了表哥尚未回来,上班时表哥才躺下休息。
佳倾笑了起来说:可不是那么回事嘛?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找个女朋友了,难道想当和尚不成?
仰豪看眼手表站起身问:表哥,没什么事情,我明天有个重要的会,先回房了。
仰豪站在窗前看着远处夜空的星星,随着敲门声,因为表哥在上海长住他喜欢吃川菜,家里的新雇来的一个专门做菜的老妈子飘闪着黑色绸长裤,用乌木盘子端过来两碗刚炖好的红辣椒丝、笋丝的酸菜鱼汤。
仰豪喝完后坐到阳台的凉椅上点燃了烟慢慢地吸着。听着一阵哀切、婉转的二胡呜咽着似乎在叙说一段沧凉幽怨的前尘往事,令人有些感慨也有些思绪飞扬,恍惚中当年那个清秀的少女亭亭玉立在他的面前,那就是再次重逢的朝颜。
他不禁微笑了一下。
朝颜从南京回来直奔开元银行,她下了汽车,先去了一楼大厅看取款的人不多,秩序井然有序,看起来挤兑风波烟消云散了。她一边查看着一边默想:是谁在背后操纵这一切的呢?无风不起浪,经营叶氏的每一天,她都感到如履薄冰,决不能粗心大意的树大招风叶氏随时要未雨绸缪躲避开黑手,否则一旦被击中那可是毁灭性的打击。
秘书苗小姐轻轻走过来,低声:“总经理你回来了,一路辛苦,叶董事长在办公室等你呢。”
朝颜闻言马上乘专用电梯上了五楼。办公室的门开着,很远就能看到叶健晋风度儒雅的背影。
朝颜关上门轻声道:“爹,我回来了,刚才在银行大厅四处转转。”
叶健晋招呼女儿坐下,递给她一杯水慈爱问:“你早晨吃过饭没有?千万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爹感到很歉疚,你这样年轻,就给你肩头压上这么重的负担,都是你大哥和你姐姐不争气啊。这些年,你在英国吃了很多的苦,十八岁的假期就开始打短工,给你的钱除了交学费之后一分也不动,生活费完全依靠自己的双手劳动所得,不但挣到钱更重要的学到了西方先进的管理经验和方法,爹虽然很心疼不过也感到自豪。你大哥他们就没有你这种吃苦的精神,他们简直是好逸恶劳。”
爹的话有着浓浓的关切之意,朝颜心中感动,呵呵一笑说:爹,我一直没有任何的抱怨,毕竟我也是这个家的一分子,您和娘身体日渐年迈,我有义务减轻您们的压力。穷人孩子早当家,依我看富人家的孩子更应该早当家,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你也不要总埋怨大哥和姐姐了,我从小爷爷就有意识培养我的,而他们没有受过这种训练。”
健晋叹息说:“你呀别替他们辩解,我心里有数,我这几天一直在看你的建议书,虽然不完全理解这个经营理念,但感触很深,爹以前崇尚儒商管理经验,那是传统文化的精髓,希望你能把中西方的管理思想融合到一处,从而创造既有东方特色又有西方特色崭新的管理方式,把叶氏推向新的发展阶段,你啊任重道远,爹和你娘永远会支持你的。”
朝颜喝一口茶说:”如今竞争日益残酷,日本和欧美企业产品大量倾销市场不断被蚕食,我们的企业结症很深,僵化、相互割裂、内耗、生产力薄弱,技术和设备陈旧,而西方的企业无论是管理还是技术工艺恐怕是我们任何一个企业都望尘莫及的。”
叶健晋吸着烟斗,点头很同意的说:“不错,我们国家的企业就象是风烛残年的老人,在挑战中不断退后,最后到了悬崖边上,再退缩那就是粉身碎骨。”
朝颜感触颇深地说:“我知道机会稍纵即逝,不能再任人宰割,守着祖业无所作为等到失败的到来。我是冒着看不见的枪林弹雨争夺制高点,而叶氏开元总公司由于我强迫注入的新鲜血液,象一个刚出土的嫩芽,不但被同行业的人视为异类,还不断遭受各种突如其来的腥风血雨严酷摧残。所以,我最需要爹和娘的大力支持,您放心我会改正自身的缺点。”
叶健晋掏出烟斗点上深吸了一口叹息:“多亏还有你这个女儿,不然就靠你那个败家子的大哥和盲目专横的姐姐,叶氏迟早有一天会跨到他们的手里,他们太依赖于日本人和他们做生意无疑是以虎谋皮啊,如今,在叶氏你大胆地干吧,有我们做你强大后盾,贵在持之以恒、那些反对的人看到叶氏能立于不败之地,潜移默化也就接受了新思想。老人都说富不过三代,实际上的根源就在于太溺爱和骄纵孩子,养成他们从小就吃喝享乐、好逸恶劳的恶习,长大后能不花天酒地吗。小颜,这两天你去财政部争取到哪个项目没有?另外那些领头犯事的工人领导者,孔先生答不答应能否出面坐下工作?由我们保释出狱啊?”
“上海得很多家银行都在抢这份合同呢,可惜脸面都见不到,还好总算是接待我了,虽说是同乡,我感觉那五根小金鱼还是起作用的,我答应事成之后跟他三七开,他占大头,他听说之后考虑了一下最后还是答应了,还给上海警察厅的张厅长写了封信,估计,那些工人能够保释,看来这些年的钱总算没白花。”
叶建晋点头赞赏地说:“小颜,你办事越来越成熟了,你娘也赞成把那些工人保释出来,毕竟是你姐姐搞得太狠,不听话的工人不是大怕就是开除,还设什么工头配发武装,简直土匪军阀作风,在日本这几年没学到什么优点,身上一股霸气我看着都不舒服。”
朝颜又喝了口茶语言很尖刻地说:“其实我心里最讨厌和政府那些官员们打交道了,他们一个个道貌岸然、装腔作势,口里一套背后一套,表面假惺惺地关心我们的企业,实际上千方百计掏空我们的腰包。如今,政府又要发行公债了,名义上是消弭战争,扶持企业生产,实际上全都流进‘四大家族’的腰包。”
叶健晋点头说:“如今是民族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政府不考虑如何驱除日本人,仍然想办法消灭,声称这是为了国家的统一,连国将不国了,还谈上什么统一呢?表面国共合作,精诚团结,背地除之为快,政府就喜欢玩这个惯技。”
朝颜生气说:“战争一起倒霉的是我们老百姓,内乱越烈、盗匪也就越多,有钱人就都跑到上海了,政府就可以多发公债,形成了连环计‘四大家族’的那个腰包就越鼓,这也是他们那些达官贵族的生财之道。”
叶健晋把烟灰磕掉,语重心长道:“孩子,你即使心里反感他们也不能露骨表现出来,毕竟我们是在人家的管辖范围内,孙猴子怎么能够逃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呢。你平时和行会的同仁打交道时也不能标新立异、格格不入,你呀太年轻要学会韬光养晦、还要绵里藏针。这次政府发公债又派到我们银行多少?数量大吗?”
朝颜叹口气说:“还可以了,因为有孔先生在那里罩着,不过数额还超过以往,虽然是公债能赚取贴现还可以到证券交易所进行交易,可是我对这东西没有多大的兴趣。”
健晋皱眉毛说:“说起来公债可是成全了孔先生的发财梦,当年他不仅通过公债市场为国民党筹集大量资金,自己也捞足好处,还被称为‘财神’,三五年宋子文和孔祥熙等人利用美国白银政策引起的金融恐慌,以稳定市面名义发行了1亿元的债券,拨出1500万元作为官股加入中国银行,拨出1000万元入股交通银行,这样他们不话一分一文就控制了这两家最大的银行。公债这东西买空卖空,做好了能一夜暴富,弄不好赔个精光。”
朝颜说:“这次不但派给各家银行一大笔公债,政府加强对地方银行和私人银行的控制,规定所有地方银行和私人银行普通存款应以所收存款总额的20%为准备金,转存于当地央行、中国、交通、农业银行的任何一行。您说他们把我们银行辛苦赚下的钱,变戏法似的圈进他们口袋了,不但加强了对私人银行的管制,也吞食私人银行的部分存款,做民国的商人真悲哀啊。我听说又倒了一家钱庄,亏空五十多万,存款就占了五分之四,现在存户方面正请律师打官司呢,听说那个钱庄也是败在做公债上了。”
叶健晋点下头道:“昨天,我和你方正叔喝午茶,正是他们那家律师行接手的这笔官司。没有人破产牺牲,那会有人发财啊,只是可怜了那些无钱请律师的小存户。前几天我们开元发生那起挤兑风潮,就是你不肯让小存户吃亏,保证他们的血汗钱不被蚀空,给了他们的信心,这风潮才慢慢消释。”
朝颜说:“老百姓的眼里开元银行是个讲求信誉的,为存户负责的银行,童叟无欺、诚信服务在全国也是有口皆碑。我不能让辛苦建立起的信誉毁之一旦。”
叶健晋赞赏说:“小颜,你做得很好,不但开元的经营回到正轨,那几家工厂的形势也很乐观。这次总算是逃出这个可怕的黑色旋涡,我这几天苦思冥想,是谁在背后伸出这只看不见的黑手呢?利用罢工和行业的人对我们兴师问罪的机会暗中造谣生事散布烟幕,鼓动这次挤兑风潮?”
朝颜长出一口气笑笑说:“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打赢了这场战争。真是商场如战场,我不想被这个躲在暗处的卑鄙小人暗算,可没办法中国人历来喜欢勾心斗角,落井下石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种日子过得很辛苦。”
健晋站起身,十分疼爱地摸摸女儿的头道:“小颜,这些天把你累坏了吧?今天放你的假好好放松放松,别担心叶氏由我和你娘看着呢。你太刚强这点很象你娘,不过切记不要争强好胜,不然你的经验少会吃亏的。
仰豪坐在花旗银行的办公室里,翻看着好时卷烟公司送来的财务报表。
威德列走了进来满面笑容问:“黎先生忙什么呢?这是我们上一次在华安发电厂所做的调查报告,根据可靠的分析该厂的押款风险不大,有还贷能力。你在这份报告上签上字,我拿到华尔森先生那里交差。”
仰豪看着那份报告然后沉吟了片刻说:“威德列先生,对不起我暂时还不能签这个字,等我实地调查后才能得出究竟是有还贷能力还是什么样的结论。”
威德列嘴角上刚才还挂着笑影,一听仰豪的这番话脸上一团和气马上变成冷气,气呼呼地说:“为什么?按照你们中国人的老话说你是不是有些杞人忧天?这个发电厂的背后主人是哪个你知道吗?他是南京政府宋先生小舅子开办的。靠山很大不会发生押款风险的,即使一旦出现什么变数,时局这样的变化末测和我们没多大的关系,往总部上面一报这笔坏帐也就冲销了。相信我,不会影响我们的业绩。”
仰豪踌躇着摸着下巴,然后下定决心坚决说:“我还是坚持我的观点,毕竟华尔森先生交代给我的,我要对他负责。”
威德列目瞪口呆脸上的肉跳动着,狠狠说:“黎先生,我对你很失望,你这样不配合,将来会后悔的。”
仰豪淡淡地说:“我会自己的行为负责,不送了。”
威德烈气得面孔发白,猛地一转身随手把门摔得“咣铛”一声。
电话铃响了起来,仰豪皱着眉头看着威德列摔门而去,心里很烦闷,他抓起电话筒说:“贵姓?找哪位?啊,原来是这是好时卷烟公司的德坎勒先生。你派人送来的报表我正在看呢,押款一事还要等上几天。您别着急,这不是急的事情,我们银行有规定程序必须按步走,是的,啊——你说晚上我有没有空闲?请我吃饭?谢谢了,我还有事情对不起,让您费心了。好,就这样吧,再见!”
仰豪从椅子上站起身,看着窗外繁荣的街道,思索着该如何应付威德列那件事。这时门被轻轻推开,韩琳走了进来。笑容可掬问:“黎先生,我想打扰您一会儿,可以吗?”
仰豪笑笑请她坐下道:“韩小姐,你太客气了,想喝点什么?咖啡还是茶?”
韩琳微笑说:“不用,谢谢,我刚喝过茶现在还不渴,威德列先生是不是找过您?”
仰豪点下头说:“他刚走,你找他有事情?”
韩琳有些拘谨地说:“是这样的,黎先生,有些话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啊。”
仰豪给她一个鼓励的笑容说:“没关系,你知道什么就说吧,我不会出卖你的,我向你的上帝保证。威德烈让我在华安发电厂的调查报告上签字,我没有同意,他很生气。我这个人一向有自己的处事原则,那天我没去成华安发电厂,后来给他们打电话找黄经理,他不是不在,就是没空接待我,也许是故意躲避的,这样我没摸清情况,怎么能稀哩糊涂签字呢。你那天不是和威德列到华安发电厂调查去了吗?你发现些什么情况?”他知道这个韩琳是个基督教徒。
韩琳偷着瞄眼仰豪鲜明的轮廓有几分威武的气魄,思考一下说:“我们当时看了一个发电车间,机器运转的很好,一切很正常,听说这些机器是从美国进口的,他们的工厂很有背景,主要是中国银行提供低息贷款,南京政府的高官就任该公司的董事长。就看了一小会儿也没发现什么特殊现象,威德列先生和他们的经理去吃饭,我没去就直接回银行了。那天晚上我们不是在办公室还谈天了的吗。对了,黎先生,那天您送医院去的那个受伤的老工人他还好吧?没有生命危险吧?现在社会上象您这样热心的人真是凤毛麟角,我一直很钦佩您不但业务上精通游刃有余而且人品高尚。”
仰豪揉下额头说:“焦大伯他身体康复得很快,过两天就能出院了。我也没做什么,举手之劳而已,其实我的性命是一个人冒着生命危险救回来的,我和她比起来算不上什么,韩小姐太夸奖我了,我这个人做什么事力求问心无愧。”
韩琳真诚说:“我真的很想交黎先生这样侠肝义胆的朋友,我听说开元银行凡到期的押款一律收回,而且不再开展新的贷款业务,想必开元在这次挤兑风波里还是受到了损失,要收敛营业规模。那花旗银行对好时卷烟公司的贷款还放吗?”
仰豪笑道:“我们不已经是朋友了吗,你以后不要黎先生这样的称呼了,直呼其名不好吗?我很赞成收敛营业规模,因为局势很不稳定,一旦中日开战后果不堪设想。好时卷烟公司的贷款,最后还是请华尔森先生定夺吧。
韩琳也笑了摇下手说:”那怎么可以呢,您比我年长四岁呢,多不礼貌我叫您大哥可以吗?”
“怎么不可以呢,我很高兴又你这样的小妹妹。”
电话又响起来,韩琳害怕打扰他的工作,急忙告辞出去了。
仰豪以为还是好时卷烟公司的总裁德坎勒先生,对这个一天到晚催他的人不免有些气恼,抓起听筒大声说:“德坎勒先生,对不起,我不是说了吗我没空闲。只听对方一笑,是个女子一个悦耳的声音传过来说:仰豪,是我和谁生气了?这样大的声音,本想中午约你出来的,既然你没空闲,那改天再联系吧。”
仰豪一听是朝颜不仅兴奋又惭愧,急忙低声说:对不起,朝颜,我以为是好时卷烟公司的德坎勒先生呢,他最近总纠缠我,想要融资。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对于你来说,我就是没时间也会挤时间的。中午我给你接风,我们在哪儿见面?”
朝颜想了下说:“今天早晨回来的,就在金浪酒店吧,那离你们的银行近一些,我现在交易所呢。”
金浪酒店离交易所很近,当仰豪走近来的时候,看到大厅里坐了一些交易所的常客。
一个有张狭长脸下巴上留一蔟小胡须穿着灰色洋服的高个子,看到仰豪热情地打招呼:黎先生,最近忙什么呢?

仰豪一看是上海银行的职员谭明,他笑笑说:“是谭先生啊,我最近也没忙什么,你呢?听说你现在做公债,怎么样还好吧?”
谭明摇下头亲昵拍下他的肩膀道:“反正赚多赚少都是银行的,我呢也就是混口饭吃,还是羡慕你老弟呀,能挣外国人的钱,给洋老板打工,我表哥的小姨子韩琳也在花旗银行,你认识吧?对了,我还有几位朋友想介绍你认识呢。”
仰豪看他一副要长谈的架势,急忙打断他的话说:“韩小姐啊,他人很好的。谭先生,我包房还有一位客人,以后有时间再聊。”
谭明看着仰豪匆匆走了,回到座位上对着交易所的经纪人卢祥东问:“祥东,你认识他吗?”
卢祥东似笑非笑眨巴着细小眼睛慢吞吞说:“见过一面,但不熟悉。我知道他是花旗银行的襄理。他不经常去证券交易所,所以没打过什么交道,不过听说他这个人比较耿直、木纳和我们不是一路人。”
坐在谭明对面路洋织绸厂的老板朱函章,取下口中的香烟忍不住问:“谭明,你是怎么认识他的,我发现你小子真机灵,不管什么人你都能结交上。”
谭明勉强笑道:“我是喜欢结交各路豪杰,不过和黎先生的关系也是很一般,我和他的表哥佳倾关系很好,是通过他介绍认识的,黎先生这个人总是特立独行。”
卢祥东倒了一杯酒说:“言归正传,我们接着说刚才的事情,朱大哥你手上握着叶氏橡胶厂的股票,怎么样能不能割爱啊?”
朱函章翻白着眼睛说:“这橡胶厂的股票可是我岳父留给我妻子作为她的嫁妆,原来这个厂子是他老人家经营创办的,虽知他撒手西寰骑鹤之后,厂子传到我大舅哥的手里,他呀不但懒散还喜欢跑狗泡场子,没有一点的管理才能,不到一年就经营不下去了,才很便宜的盘给了叶氏,让叶健晋又拣了大便宜。我这个气呀,可有什么用?怎么小卢有人要收购橡胶厂的股票?谁能有这么大的财力和魄力同叶氏对立?”
卢祥东鬼鬼祟祟向私下张望了一下,才低声说:“你不要这么大声,传扬出去会误大事的。那股票你握着它也没有什么大用途,把它变换成现钱多好啊,价钱方面好商量。”
朱函章冷笑一声道:“我现在现款周转很好,不需出让我岳父留给我的那点遗产,再说这家厂子现在归属叶氏发展前景很好,我握的5%股份稳稳当当的吃红利多好。”
卢祥东心里明净知道朱函章的小算盘,想借此抬高筹码狠敲一笔竹杠,可有无可奈何,他勉强一笑说:“这话不能这样说吗,现在的局势变幻莫测,你看这政府也忙着发行公债借以狠狠把老百姓的腰包掏空,前一端时间发行了8000万,现在又要发行7000万,投机市场更是变化莫测,一会涨上去了,一会又让你蚀本,手里握着股票空欢喜,所以说不要死握着那既不能吃又不能喝的东西,一旦大跌还不是一张废纸,落袋为安才是真理。”
“我赞同这个观点而且叶氏开元总公司如今也是举步为艰,经营企业又不是老本行,你不要对他们太信任,跟你明说吧它的死敌很多,要联合在一起死咬不放,尤其得罪了日本的德天公司,上一次叶氏的大小姐和德天公司签了很多协议,可是新上任的二小姐竟然找出一些文件来证明哪些是无效合同,你想得罪了睚眦必报的日本人能没有损失吗?到时候橡胶厂跟着叶氏一败涂地,你是个聪明人何必陪着它殉葬呢。”谭明说道。
卢祥东接着劝他说:“是啊,近来开元银行董事会的董事张宣与潘寄甲,这两个人被开除叶氏怀恨在心,已经加入到我们上海银行了,我们银行的老总也是对叶健晋恨得牙痒,要发起一场战争打跨叶氏呢,前几天叶氏发生的挤兑风潮就是他们的杰作,对叶氏誓在必得。他们撕杀跟你有什么相干,我是为你着想啊。”
朱函章瞅着谭明恍然大悟点点头道:“怪不得,真是做梦也没想到有人在动叶氏的脑筋。不过叶氏新上任的朝颜听说为人逼她姐姐精明多了,手腕也很厉害,这不是刚上任就化解了这场危机,鹿死谁手还很难说,再说叶氏还有秦市长做靠山,听说南京也早喂饱了手眼通天的大人物,叶健晋能当上商界大亨可不是靠吹牛,他在资本市场上可谓翻云覆雨。不过我还是很感激谭老弟和小卢,这件事容我回家和内人商量一下,毕竟是她的嫁妆吗。”
卢祥东鼻子哧的一声伸了懒腰,慢悠悠说:我看叶健晋的本领不过如此,他廉价收盘了那么几个厂子,搞什么美国资本托拉斯那套,在中国是行不通的。市场就那样大,美国也把制造品大量倾销中国来,那叶健晋也是弄得焦头烂额。华商信托公司你知道吧?去年我替他们跑跑腿当掮客,掮着华商全权代表名义和四个小厂的老板们接洽,后来华商收盘了那四个厂,结果华商不到一年就被这四个厂拖垮了,被东亚银行吞并。这商场上的事,我归结起来就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最后没得吃饿死了事。
朱函章瞪着眼睛问:都是些什么厂?华商那么有实力这样快就倒闭了?东亚银行不是日本人开办的吗?
卢祥东点燃一支烟吸起来说:灯泡厂、玻璃厂、肥皂厂还有一个是赛璐珞厂。规模都不是很大,当时华商的老板曾金梁也踌躇满志憧憬着能强大坐上海商界老大,谁知这样的灰溜溜谢幕,手中的一切都被日本人吃抹干净。
仰豪走进预定的包房,看到朝颜已经等在那里。
仰豪歉意笑笑说:“对不起,刚才遇上一个熟人非拉着我说这说那,此人极为罗嗦又市侩,故此耽搁几分钟,你等急了吧?想吃什么菜?我知道他家有几样招牌菜,味道很不错的。”
朝颜给他倒上茶摇头道:“我也刚到一会儿,吃什么都行,你看着点吧。不过,今天我付款,如果你不同意的话,我们就没有下次了。好时卷烟公司的贷款令你感到棘手吗?德坎勒先生是个美国商人,他想在花旗贷款完全合条例的。难道说卷烟厂的财务存在严重的问题吗?”
仰豪看着菜谱对侍者说:“姜辣腐皮鸡丝、醉虾、炒三鲜。朝颜,他们的清炖鲤鱼汤也很美味,来一个吧。好,听你的吩咐,真不好意思,我还没有让女性掏过钱呢。”
朝颜说:“谁付钱那有什么,如今提倡的男女平等,莫非你是个沙文主义者?”
仰豪急忙澄清说:“我可是极为尊重女性同胞的,觉悟极高,哪会是沙猪呢。我怀疑他们的财务出现巨大的债务窟窿,他的报表上显示出人为的做假帐现象,还要慎重考察。”
朝颜颇有感触说:“我知道你的为人,决不会把款贷给弄虚作假的企业。不过他的背景很大你要顶住压力呀。”
仰豪感慨地道:“还是你了解我啊,你不会象某些人一样讽刺我,是块顽固不化的笨木头。朝颜,这次你去南京得到些什么消息?如今局势太让人担心了,能做到未雨绸缪就好了。”
朝颜吃了一口菜说:“仰豪,这次发行公债由于开元银行这项业务过去一直没放到主业上,加上有人在财政部和中央银行里煽风点火,所以这次摊派的公债最多。可是,我对公债不太熟悉要向你请教,听说有个‘三不公司’在去年的公债风波里大饱私囊,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给我讲讲。”
仰豪放下筷子沉吟一下说:“对公债我懂得也不算太多,我有个朋友张弛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等有机会我介绍你们认识。关于这个‘三不公司’的内幕我知道一些,所谓‘三不’实际上指的是受央行行长和财政部长孔祥熙支持的,在财政部任次长的徐堪、中央银行副总裁陈行、建设银行公司的总经理宋子良。这三个人在债券交易市场上横行霸道、兴风作浪人们称之为“不堪、不行、不良”。”
朝颜恍然说:“原来这就是‘三不公司’啊,我以前听说并不明白。”
仰豪说:“以徐堪最为诡计多端,由他出面主持债券操作,在外滩十五号发号施令,陈行在一旁协助、宋子良负责调拨头寸。他们惯用伎俩是先散布一些谣言,使债券市场出现混乱导致价格下跌,乘机悄悄吸货利用中央银行的雄厚资金压倒散户,哄抬债券的价格等待债券上涨,吸引大批跟风散户进场后,再高价抛出手中的全部债券谋取暴利。”
朝颜思索片刻叹道:“好一个先无中生有、再声东击西、然后混水摸鱼、最后金蝉脱壳之计,把手里债券全部高抛出去中饱私囊,这个‘三不公司’很善于使用《孙子兵法》吗。可惜了那些无辜的人,成了牺牲品。”
仰豪沉痛说:“三六年的那场至今令人闻之色变的公债风波,就是先由‘三不公司’放出政府将整理公债利空的消息,用新公债调换各种旧公债并重新规定利息率,随后又散布因政府财政困难停止支付旧公债的利息,当时人们对政府本就存有不信任之心,不知道这是烟幕,听此消息信以为真纷纷抛售手里的债券,一些散户急忙忍痛割肉,公债的价格一落千丈。”
朝颜惊呼道:“老天爷,那些散户可上大当了。”
仰豪点头说:“‘三不公司’乘机吸纳大量公债,等待时机成熟后又散布利多消息。利用控制的银行资金抬拉市价,使公债价格迅速回升,扶摇直上,那些大户、钱庄、银行、信托公司、散户急忙吃进结果‘三不公司’抛出公债抽离资金使债券市场如黄河决堤价格一泻千里,短短几天的工夫多少散户惨遭失败,被弄得倾家荡产甚至遭此打击自杀身亡。”
吃过饭,仰豪因为下午还有个会要开,朝颜是自己开车过来的,所以要送送他。
他们来到外滩,这是一个阳光迷蒙的午后。
仰豪看眼手表对朝颜说:还有半个小时,银行就在前面,我们下车走走吧。
朝颜点头同意,他们站在汇丰银行门口。
她指着外滩,号称万国建筑群的地方说:“要知道这些建筑的主人都是外国人,所从事的大多是金融、地产、工业等实业控制着华南甚至整个中国的经济命脉。还有一些到中国发了迹的英美大烟草商,仰仗东印度公司的权势走私鸦片捞取大量中国人的金钱,摇身一变成立了礼和洋行、怡和洋行、沙逊洋行的新面孔,可换汤不换药他们继续掠夺着财富。何时这群贪得无厌的魔鬼才能闭上血盆大口灰溜溜滚出中国哪?有一点她深信不疑那就是想让他们放弃自己的利益,心甘情愿拱手退出那绝对办不到。只有中国强大了才能收复失地,可是中国何日才能强大啊?作为实业家的父亲也深感自己国家的民族工业薄弱,所以近年来开办了一家棉纺厂、面粉厂还有一家同美国友人合资经营的钢铁厂,然而,这只是微乎其微的,依靠个人的力量幻想国家的强盛根本就不可能实现。”
仰豪接着说:“还有一些到中国发了迹的英美大烟草商,仰仗东印度公司的权势走私鸦片捞取大量中国人的金钱,摇身一变成立了礼和洋行、怡和洋行、沙逊洋行的新面孔,可换汤不换药,他们继续掠夺着财富。何时这群贪得无厌的魔鬼才能闭上血盆大口灰溜溜滚出中国呢?有一点我深信不疑,那就是想让他们放弃自己的利益,心甘情愿拱手退出那绝对办不到。只有中国强大了,才能收复失地,可是中国何日才能强大啊?”
朝颜无不忧伤的说:“作为实业家的父亲也深感自己国家的民族工业薄弱,所以近年来相继接管了一家织稠印染厂、橡胶厂,面粉厂,然而,这只是微乎其微的,依靠个人的力量幻想国家的强盛根本就不可能实现。民族工业普遍面临着资金匮乏、设备技术落后、市场被强大的外国企业所蚕食等困难,根本称不上那些官僚吹嘘的“黄金时代”。”
仰豪若有所思看着大街上行人如织,汽车来来往往十分繁华,感慨说:“我们的国家太落后了,这里虽然很繁华可这只是个虚假的国富民强,只有全国各处都这般繁华,百姓安居乐业,江上再没有外国的军舰虎视眈眈、街上再没有外国的水兵横冲直撞,那才是真正的国富民强。”
朝颜点头说:“是呀,那时侯,我就可以扬眉吐气的做个中国人了,仰豪,再次与你重逢后,我才感到生活有些意义,渐渐感到眼前的一切都是那般的赏心悦目,一种压抑很久的冲动不知不觉得悄然起伏。仿佛自己是一个冷冻多时又苏醒过来的人,感到这个混沌的世界豁然清亮起来。在这片洋人殖民地的城市里,充满着颓废的空气和犬儒玩世的为所欲为。能与你交流思想,我好象又回到从前那个令人振奋的日子,你好象是春风,温暖了我那日渐冰冷麻木不仁的心灵,令我的世界充满生机,你好象一股清流滋润我干涸多年的心田,仰豪,我感谢你”
仰豪不好意思的微笑说:“我那有你说得那样神奇?你我很多地方能产生共鸣,我也喜欢和你畅所欲言。”
说话间已来到花旗银行门前,仰豪笑说:“那就不要谢来谢去的,我们不是朋友吗?”
朝颜很同意点头,看他依依不舍上楼去之后,她才慢慢地离开。
这天,仰豪在银行里处理完手头上的公务,想起来应该去看看毅然,这些日子太忙总未见到他心里很是挂念,忙给母亲打个电话告诉她晚点回去。他走到一家西饼店买了法式糕点又在小摊上买了水果,便上了电车到霞飞路。
毅然在亚尔培路租了一间小屋。这里的住民大多数从事社会较低职业;有拉黄包车的车夫,有身份卑微的裁缝、剃头修脚的师傅,还有一些从东北、河北沧陷区逃难而来的难民。
毅然毕业于河北的一所师范学校,现在一所小学当体育老师,他楼上房间里住着几位《大公报》编辑的家属。
仰豪下了车,走一段路便拐进了一条弄堂。路对面有两排房子与外渡桥北岸的邓托路房子非常相似,从地上量到屋顶只有几尺高,若是像他这样的身高站在屋内伸一伸懒腰,头恐怕要把灰黑的屋顶穿破。它里面的阁楼更是矮小不堪从敞开窗户晒的几件破烂衣裳看得出是从关外逃来的难民。
他绕过这鸽子笼般的房子,毅然就住在它旁边的里弄。
仰豪还没走进大杂院的门口,就听里面人声嘈杂,只见一群人乱哄哄地簇拥在院里的小杂食铺门口都伸长脖子饶有兴致的围观。
仰豪皱下眉头,中国人的人性弱点之一就是爱看别人家热闹,像夫妻之间发生口角了,谁家媳妇红杏出墙或男人金乌藏娇而打得鸡飞狗跳了、兄弟姐妹妯娌之间因争夺财产发生纠纷而反目成仇大动干戈等等都是众人百看不厌的好戏目,最好是两败俱伤便更加精彩绝伦了。这些都是闲人们茶余饭后“闲得有聊”的内容。
他刚要绕过去,忽然听到人声鼎沸夹着小孩的哭声,他心不由一动忙分开人群只见一个肥胖矮小满脸横肉的长着络腮胡须中年男人手里拎着根很粗的藤条,正在抽打一个黄黑瘦弱的小男孩凶巴巴的叫:“马(买)勿(不)起!就勿要马咯。侬(你)敢偷萨咯(什么)东西,看阿拉(我)不打扁侬个小赤佬,搞搞清爽这条街上谁勿知道到阿拉的厉害!”
那赢弱瘦小的男孩呜咽道:“我爹生病都饿两天了,就想吃口面包老板你行行好放过我吧,下次我有钱一定还给你。”
这孩子操着北方口音边躲闪边哀求,破烂的衣裳几乎着不住他的身体,裸露皮包骨的背上已经被抽得红红的几条血痕看上去楚楚可怜。
“小赤佬!打死侬个猪头三!看还敢勿敢偷阿拉东西。”胖子咬牙切齿目露凶光再次扬起藤条,小孩吓坏了连忙捂住脑袋蹲到地上,胖子更加得意一张肥脸泛着红光。
“住手!放开他,不要打小孩子!”仰豪怒气冲冲地上前拦住了店老板,抓住他扬起的藤条胳膊道。
“侬勿要多管闲事!”他想挣开仰豪纂紧的手臂,不料像被铁钳夹住般纹丝不动而且还火辣辣地痛。他瞧见这个比自己高出一头衣着笔挺高贵不凡的男人和冷酷的眼神让他不寒而栗,将难听的话与唾液都咽了回去。刚才那凶狠的手此时也软绵绵垂了下去,口里不知所措地嘟囔:“阿拉,只是小小……惩罚这个小鬼头一下啦。”
仰豪鄙夷的连看也不看这只纸老虎,俯下身和蔼摸下小孩子腻耷耷的头,直起身冷冷问店老板:“我买下他刚偷的面包。”店老板一听乐颠颠的将面包用干净的纸包好,他又买了一些巧克力、香蕉、和糖果将这些好吃的东西都给了这个男孩,又将一些零钱塞进孩子的口袋并嘱咐要收好。
小孩看着怀里的东西泪水涌了出来,这些是他从来没有品尝过的美味,面颊忽而染上激动的红晕向仰豪鞠了躬:“谢谢叔叔!”他太惊奇了这大上海居然还有这么好心肠的人,也有些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爹已生了病又饿得毫无力气,这回可好了有钱来买药还有这些好吃的爹一定会好起来的。“叔叔您是个大好人,我要回家了,再见!”说完含着泪花笑着跑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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