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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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豪叹息着摇下头拿着东西进了毅然的屋,房门虚掩着但毅然不在屋内,他将东西随手放在桌子上。太阳光从窗口斜射进来照着这狭小的亭子间。他坐在屋里唯一摇摇欲坠的椅子上,刚轻轻坐上去就被他的体重压得“吱吱”直叫,仰豪小心的稳住身子不由地笑了,看起来这是给只有像毅然那般轻功好的人专用之椅。
他打量着房间的摆设,床上铺着兰花的床单,桌面上有个小藤书架,里面放着许多书,左角放着一盆珍珠兰细细枝叶开着小朵的兰花。桌子的旁边置放了个五斗橱,上面搁着油瓶、饭锅、盖着碟子的菜碗和一个铁皮斑剥的热水瓶,窗前有一个绿漆的木头脸盆架,白洋瓷脸盆里装了少许的清水。架背上搭着条月黄色的洋毛巾,胰子盒盖没了裸露着里面的半块胰子。书桌底下放个很旧的洋油炉子,这个房间就是毅然生活的全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他恍惚地看着眼前虽然拥挤却很清洁的一切,又闻到了从窗外飘来的煤烟味,这也许就是人间烟火吧。他二舅家的房子就像是空中楼阁,每个房间的面积都有它两个大,院子又极空旷住久了便有种“高处不胜寒”的感觉。
他取出香烟还未点燃,一个二十左右岁的少女轻盈地走进来,她有张清丽灵秀的鹅蛋脸,粉嫩嫩的双短两侧,垂着两条及胸的麻花辫子,脸上堆着水水的、甜甜的笑容。若说她漂亮,实在过分牵强,但若说她很可爱倒是不假,白衫黑裙梳着齐耳的短发,大概是读大学的学生。
看到他时丝毫不显得惊讶,她微笑说道:“先生,你找霍老师吧?他去辣斐德路的那边的法国公园去教授几个喜欢中国武功的法国孩子练拳去了,一周三次,收取的费用可观,您等他一会儿。”说着将一个纸包放在床上。
这个姑娘手脚麻利地收拾了一下床铺,然后,拎着鸡毛掸子细心地打扫桌上的灰尘,一边歪着头问:“先生贵姓?您是霍老师的朋友吧。”她是个很健谈的少女说话时总露出两排可爱的贝齿,她一面问着一面从窗外的晾衣架上取下晒干的衣服细心地折叠着,然后用手缕了一下流海。
“我叫黎仰豪,是霍毅然的朋友。”他想起霍大哥曾经对他说,有位编辑家的大女儿,总帮他洗洗涮涮大概就是眼前这位姑娘了。
陶翠微一看仰豪的身材很高大,尤其是那一身浑然天成的威严丝毫不输毅然。
她笑着点下头,“我听霍老师说起过您,他说您的英语和法语都很棒。改天您有时间的话,我一定向您讨教。对了我还没有告诉您我的名字,我叫陶翠微,在德普洋行做实习生,您叫我翠微好了。”
仰豪谦虚地淡笑道:“翠微小姐,你这样夸奖我可不敢当,让我们互相学习好了,我的外语水平一般,很容易误人子弟。你千万不要相信毅然的话,他呀是给我戴高帽呢,好让我失业后开间帽子铺。”
仰豪看了一下手表站起身来“我去公园找他”说完,就快步走了出去。
仰豪沿着一条宽阔的马路,朝着法国公园走去,在法国公园边上的一栋西班牙式的小楼,那曾是为蒋介石当替罪羊宣布下野的张学良将军的宅子,在往前走是孙先生的故居,再走是党的领导人之一周恩来的公馆,很多的领袖都曾在这工作。在往前走是京剧大师梅先生的宅子,还有一个东正教堂。
仰豪进了法国公园里面的有个玫瑰园,香气浓郁在公园外面都闻得到。大树下、池塘边的草地上,散步的人不少,他努力的寻找着毅然矫健的身影。
正巧毅然已经上完了课,他眼尖看到仰豪在四处逡巡。“仰豪!什么风把你这位洋财神爷给吹来了,到我这儿没有洋烟洋酒招待你,纸烟土酒管够。走!到我那里弄俩下酒菜我要与你一醉方休。”
他喜出望外亲热地捶了一下仰豪,笑着递给他一支纸烟。
仰豪接过烟掏出火柴先给他点上又给自己点着火,说:“霍大哥,小弟今天已在海味楼定了座,好长时间没在一起痛快喝上几杯,今天咱哥俩可是要开怀畅饮不醉不归呦。”
毅然刚毅俊朗面孔现出笑容爽快点下头道:“好吧!听从你老弟安排喽,谁叫你的薪水高我的几倍呢,正好我也打打秋风。”
仰豪也笑起来说:“如今兴这个打秋风,霍大哥你也赶把时髦吧。”
二人一边说着一边往毅然住处走去。
远远看到陶翠微斜倚在大门旁,望见他们的身影便似一头小鹿般轻盈的向他们跑去:“霍大哥!黎先生!”
毅然对她指指仰豪轻声道:“小微,你认识他了,这就是我常和你说起的仰豪。”
仰豪洒脱冲陶翠微点下头又对毅然笑着说:“喂!你是怎么向她宣传我的,这位陶翠微小姐一见到我便是劈头盖脸一顿恭维,结果害得我是落慌而逃呀。”
翠微嫣然一笑说:“怎么能这样对待您崇拜者呢?您大名我是如雷惯耳呀,实际上我说的都是真心话,我也是霍大哥崇拜者。您看霍大哥就比您有风度多了,至少他没有落慌而逃呀。”
仰豪看见毅然朝他一耸肩摇下头,其意是好男不跟女子斗,当下心领神会便无可奈何拱下手说:“好!好,算是我乡下小子没见识,为了表示我的诚意抖胆请翠微小姐和我们一同到海味楼如何?”
陶翠微调皮一笑点下头说:“好呀!本小姐就给您个面子,不过我得和家人说一声今晚是和霍大哥在一起的,不然回去晚了我妈又该瞎猜担心害怕。”
吃完饭之后急忙在江边找到了等着他的朝颜。
“对不起,我来晚了,你吃过饭没有?”仰豪走得很急,脸上都冒汗了。
“我在公司简单吃了一点,看你走的一头的汗,擦擦吧。”朝颜拿出一条雪白的手帕。
仰豪接过来,羞涩一笑说:“你看你们女孩知道出门带条香喷喷的雪白手怕,男孩就不同了随便找个什么东西都能擦汗真不讲究。我还是用袖子擦一下吧,免得给弄脏了怪可惜的。”
朝颜嗔怪道:“让你用就用吧,那那么多的话啊,手帕脏了洗洗就干净了。”
仰豪听完急忙小心擦了一下,看看上面黑了一片,脸红了说:“怎么这样的脏?我早晨洗过脸了?你看贾宝玉说的没错男孩是泥做的,泥娃娃,我还是给你洗净了再还给你好了。”
朝颜一把抢过来说:“没关系,你一个男子汉真啰嗦。”
夜幕降临了,朝颜看着外滩的景色很感慨地说:“如今,上海滩只是徒有其表的繁华啊,黄浦江的水日以继夜,夜以继日执著地奔流,它并不知道风云多变的北方哀鸿遍野,幸存下来的黎民百姓一夜间无家可归贫困交加,怀着巨大的惊恐和焦虑逃难到这个风雨飘摇的“安全岛”上苦苦挣扎。”
仰豪点头说:“黄浦江只看到了那些富豪们因精神的空虚,的膨胀,灵魂的失落……不停宣泄、挥霍。一些挂着花花绿绿招牌的路边旅馆、灯火通明的妓院,五光十色的舞厅,回荡着*女的嘻笑,花枝招展来自大江南北的妓女们,供富商阔佬们纵欲,欢歌漫舞。”
朝颜很有感触地说:“生活就是这样的现实,同样是这个世间,有些人生活在天堂上,而有些人生活在地狱里,它不会因为你的三餐不济、贫困潦倒就而改变些什么,生活仍然继续,我曾经在火车上遇到过一个人,他的思想很进步,可惜这点时间太忙也没能去看看他,我喜欢同一些思想有见地心忧国家民族百姓的人交往,我讨厌一天天的醉生梦死,我姐就不同了她向往着歌舞升平的生活。”
“你姐姐那个人的个性很强悍,你们两个人是不是经常意见不合呀?”
“不是经常的不和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啊。”朝颜脸上露出无奈的神色。
仰豪拿出一支香烟问:“我可以抽一支吗?医生?”
“少抽一点吧,这东西对身体没好处的,我真是奇怪你们这些男人怎么这样喜欢抽香烟喝大酒呢?”
“我表哥曾说‘何以解忧唯有香烟’啊,三国时魏武帝曹操在《短歌行》中留下:“慨当以慷,优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的千古绝唱。还有古代流传下来的《杜康造酒醉刘伶》一书中写道:“天下好酒数杜康,酒量最大数刘伶,……饮了杜康酒三盅,醉了刘伶三年整。我保证少抽一点香烟,不碰一杯烈酒,我平日是滴酒不沾的。”
“真是拿你没办法。”
朝颜看着江面上来往穿梭的船只问:“仰豪,你打算有一天会离开上海吗?”
仰豪叹道:“我暂时还没有这种打算,可将来的事有谁能说的准呢?小时侯还以为总会住在慈溪呢,多少晨昏凭窗眺望看着远处的风景,听着走街串巷的小贩摇拨浪鼓嗓门赫亮地叫卖声。黄昏的时候,总能看到外公拿着一包话梅,他老人家已去多年再也看不到姥爷的音容笑貌了,脑海里只回荡着他教诲儿孙《史记》里面的话“守以敦笃,奉以忠信,奕世栽德,不忝前人。”
朝颜止住脚步回眸问:“你不是安徽的人吗?怎么又是浙江人了呢?”
仰豪眨目笑道:“我的外公家住在慈溪,外公的祖先曾在清朝做过一品呢,我从小的时候总是随母亲住在那里。”
朝颜若有所思点下头,过去在南京时曾听仰豪讲过他的父母亲不和一直是分居的。哎!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浙江慈溪?那个地方我小时候也去过一次啊,我是和二娘一起去的是看她的叔叔,别看他是日本人精通中国的古代文化还会写得一手好书法,他极仰慕住在那里的一位才高八斗满腹经纶的陈老先生,听说陈公曾经高中光绪朝的举人,当过苏州巡抚的幕客,善工尺牍兼长书画,我还记得跟他们去府上拜谒时,陈老先生送我一本所撰写的《词选》,现在还可以背诵一首《采桑子》‘凭高无言东风泪,伫立江亭,落花亡声,凄凄不暂停……”她还未背完。当下仰豪笑接着背道:“归来掩面纱窗卧,残月初生,好梦乍惊,知是伤春背复鸣。”
朝颜惊喜地“哎呀”一声,“你怎么也会背诵?是谁教你的?”
仰豪忍不住大笑了起来,故意拉着嗓子咳嗽又高声:“当然,吾乃陈公之外孙啊,当然会背诵啊。”
朝颜惊得近前两步,迟疑地问:“果真如此?”
“如假包换,我再给你背一首我姥爷写的《谒金门》扬花坠,‘故友初相会。圆月把酒忆往昔,鬓白明镜里。别时一番惆怅,恨那韶光先悴。别过思君多情醉,夕阳流红泪。’”最后几句朝颜也同他一起诵出后二人相视而笑。
朝颜幽默地一拱手调皮笑道:“有眼不识泰山,恕罪,恕罪!”
仰豪洒脱地一笑道:“何罪之有!我的额头又未刻字标明身份,你怎么能知晓呢。”
朝颜奇怪问他:“仰豪,我记得我那次去是在二二年的夏天,为什么在陈公家没见过你呢?你不是说经常住你外公的家吗?”
仰豪回忆了一会后恍然拍手笑道:“是啊,我很少回安徽的,多数都是我爸爸去慈溪看我们的,哎呀!我想起来了,那年我和妈妈去杭州看新近死丈夫二姨,他们夫妻吟诗作画相敬如宾过着神仙都羡慕的美满生活。也许恩爱惹得老天嫉妒,让二姨父英年早逝撒手人寰,抛下妻子和幼小的孩子,二姨塌天陷地悲伤过度整天疯疯癫癫寻死觅活的。我妈怜惜遭变故的姊妹一直到她的精神好转,我们回到家时已是冬季。后来听家人说起夏天曾来个粉雕玉琢、满口柔柔江南话的小女孩,大家还取笑说想给我定下个娃娃亲呢。”
仰豪说着不由得害羞挠了下头发,又笑道,“朝颜,你对慈溪那个地方还有印象吗?”
“记不太真切了,只记得那里山清水秀的。”
“现在才知道那个女孩子是你,对了,你姐姐怎么没有和你们一起去呢?”
“我姐姐素来与我不亲近的,也许是怨恨我抢了她的奶水吧,她吃不到一岁就娘就有我了,没了奶水就给她请了奶娘,而我生下之后一直是娘给我哺乳,她对这个一直耿耿于怀,认为我娘偏心只疼爱我不疼她,我也很歉疚,所以,爷爷呆不惯上海想回老家领走我们当中的一个,我大哥和姐姐都不想去,我就主动要求回山西,偶尔回上海的时候,姐姐总是嘲笑我一口难听的方言和土的掉渣衣服,她自小就不喜欢和我玩的,总是和大哥在一起的时候多些,后来大哥去日本留学她也跟随去了。”
“没想到当年阴错阳差我们错过了一次,可七年前在南京珍珠桥的那场屠杀中我们却意外相遇,再那之后我们又失去联系,可万万没有想到“正逢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看来这冥冥之中自有它的定数,有缘的人就像走在同一条曲线上,纵使饶了大半天的弯终归还会有交集的一刻……
朝颜看他的窘样,笑了点头说:“是呀,缘字妙哉,有人不是说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吗?擦而肩过是路缘,结交益友是友缘,授业恩师是师缘。世间的凡事皆随缘。佛经上也讲“固此而有彼,若无此则无彼。此生则彼生,此灭则彼灭。”
仰豪点了下头,感慨地说:“都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朝颜,你一个女孩子家到广州行商要多加小心,时局这么乱而且有些男人总是喜欢打富家小姐的主意,我很担心。”
朝颜微微一笑道:“谢谢你仰豪,有鹏哥照顾我呢,你是说拆白党吧?专打富家小姐的人,金钱对于我来说可有可无,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会放弃继承权,而选择当一名医生。”
“我对金钱的看法也是一样的,钱财都是身外物。”仰豪无比真诚地看着她,略黑的脸孔忽然浮上一抹难堪的红潮。
“是吗?你不是安慰我吧?我姐姐可是上海滩的一枝花,我呢是狗尾巴草。”听到他这样的赞美之词时,朝颜感到有些意外又很高兴,这个仰豪真是奇男子,质朴、敦厚、正直、善良不以貌取人、不以财取人看来老天真的待她不薄。
月光下仰豪看着她的头发随意绾起来,有着一双湛如秋水般眸子与优雅的风姿,那样的令他陶醉。
“不,我觉得你很有魅力,是那种让人难以忘怀的女子,没人能否认你自有美丽的一面,我认为你那颗金子般的心,更是美得不得了!可是这种品质在你姐姐身上就看不到,我真是奇怪了,你们是一奶同胞怎么性格差距这样的大?你姐姐对你的态度也很冰冷,外人根本就看不出来你们是亲生姐妹。”
“我也为此感到很痛苦,同胞姐妹骨血相连的一点也不亲密,倒是与那个不男不女的孔二小姐亲密呢,你说我们在一个屋檐下住着整天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得弄的那样陌生和敌视,我企图化解可惜一直未能如愿,姐姐对我的成见很深,从小如此,冰冻一尺非一日之寒啊。”
临分手时,仰豪说:“朝颜,我最近有点忙,要到的贷款几家工厂查看生产及销售情况,但我一定抽时间给你打电话,等忙完这段时间以后我们再见面。”
朝颜点头说:“我知道了,你要保重别累坏身子。”
仰豪冲她一笑,看她进了大门才慢慢的回家。
在爱多亚路的一个弄堂里,杨华倚着阳台看着忙忙碌碌的妇人,自言自语,“多么鄙俗无聊的下层阶级,我要逃离这里,不管付出多大代价只要走进上层社会,就了却我多年的夙愿。”
“阿华今天勿去上班,怎么起这样的早?”姆妈在厨房里忙做饭看见她便说道。“睡不着么!墙壁这样薄左邻右舍动静太响,烦死人了。”
杨华惆怅看邻居家郑达妈蓬散髻子,拖拉木屐佝偻脊背忙活不停,想起了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阿达哥,小时侯他很勇敢经常同欺负她的大孩子扭打一处。那时她也喜欢过他,可是现在他长大了,人却一天天变的蠢笨委琐连看她的眼神都是胆怯的,不敢和她讲一句话,偶尔在弄堂口遇见常常是欲言又止苯嘴笨舌的,看他就气不打一处来从不给好脸色,有时恶言恶语顶撞甚至羞臊他,结果阿达既不生气也不恼怒像是一拳打到棉花上。
时常她发现阿达木桩似的站在自己的窗下,杨华知道他的心思,可是她不能在这里让青春韶华剥蚀的支离破碎,她不能像这里面带菜色瘦骨嶙峋的苦命女人们一辈子过着穷酸潦倒生活。
她向往富人区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向往光怪陆离的霓虹灯,向往川流不息的各式汽车和琳琅满目的商品。这样的地方才是她其乐融融逶迤闲游之处。时候不早了,今天她答应去秦盼哲家玩,很多年未去了,记得还是在中西女中的时候去的。

海的租界绝对是这座国际大都市一大时代的特色,由帝国主义国家殖民者管辖治理,这里居住的大多是上帝宠儿,在租界有几十丈高的楼房建筑风格各异:有的巴洛克式、古典主义式、现代主义、拜占廷式。
租界内还有着精致的花园别墅和各式汽车,有开不完的舞会、吃不完的盛宴,它们灯红酒绿点缀着繁荣的上流社会。衣着华丽骄矜的白种人与腰缠万贯的黄种人过着狂欢达旦、酣歌热舞的侈奢糜烂生活。
清晨在马路上匆匆驶过的汽车或马车里,坐客都是从杯盘狼藉的酒宴或是刚熄灯火的舞会上,或从满是烟灰的麻将桌返回,由于玩了一宵,娇贵的人倦了将疲惫身躯倒在柔软的坐垫上酣然入睡。
气势磅礴的秦府,在这寸土寸金的上海租界内阔绰华贵令人吃惊,不但有假山池水、亭台楼阁而且草木繁茂比世人皆知的上海最豪华的“哈同花园”还要漂亮,所有的优雅、高贵的不凡气势都弥散在这庭院深深中,且位与城市中心、闹中取静。一路走来她看到这一带都是些造型别致、风格迥异的花园洋房,拥有者是一些外国的阔老和党国的官员、买办及大资本家,他们不是掌握一定的权力就在经济上具有雄厚的实力,住在这里就是财富与地位的象征。
听盼哲说起过她家离当年满清大臣李鸿章为爱妾丁香所造花园别墅很近,她从未朝颜的家相信做为上海首富的叶家一定也不亚于任何一幢豪华洋房。自家拥挤不堪的房子与这儿比起来简直就是沧海一粟。
她看到秦府门前停车坪上泊着许多辆汽车时不由停下脚步,搓手暗想:这儿来了好多客人自己会不会给秦盼哲添麻烦哪?可转念一想这里是通向上流社会的跳台不能错过,年龄也不小了,如果再不能鲤鱼跃龙门那今生恐怕真的没机会了。
她低头打量下新做的旗袍,新置的丝袜和高跟鞋,秦盼哲和朝颜又送了法国名牌化妆品和英国产手提袋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对自己的相貌也是信心百倍,朝颜与秦盼哲是大家闺秀有着与生具来的贵气,自己是小家碧玉俗说青菜萝卜各有所爱,保不准儿那家少爷不爱牡丹偏爱无名之花呢。
杨华尾随一个衣着光鲜佣人进了院门,偷偷看着秦家的花园和巨大草坪,暗自赞叹要是能住在这里哪怕一天也满足,连当秦家佣人都比别人家的有福气。人到楼门口秦盼哲喜笑颜开迎出来,依稀听到清脆洗牌声想必有四、五桌之多。
盼哲亲热引她进了自己的房间,佣人们鱼贯而入端来许多水果和糕点。秦盼哲亲自为她去煮咖啡告诉她,“你甭拘束四处看看,我很快就回来。”
杨华慢慢打量着屋内摆设,这房间布置很豪华墙壁是粉红色又显得很浪漫,她摸摸坐着的柔软而舒适真皮沙发,又看看脚下铺的长毛地毯,站起来触摸着威仪赫赫的家具,它们全部从国外进口的名贵柚木制作而成,又走到冰箱前面指尖传来凉丝丝的感觉,梳妆台上的珠宝盒子里面,放满了秦盼哲从不佩带价格不菲璀璨夺目的钻石珠宝首饰,这些都是自己梦寐以求想拥有的东西。悄悄将衣柜开开一条缝,里面悬挂各式各样从外国购买的最新款式时装,有各式各样手工精致的旗袍和配旗袍的披肩、短袖开衫、镶嵌珍珠、玛瑙的手袋、各式皮质手袋、绣花鞋、高跟鞋和玻璃丝袜,衣橱里挂着衣服的熏香袋,整个橱子浮动着栀子花清澈香气、白兰花的浓香。掩上门这一切为何她拥有不到哪?只怪命不好没选个富家投胎。
她又推开了浴室的门,浴室装潢考究,放出冷水那只铜龙头,在龙头把手中央嵌着的一小块白瓷上写着一个C,热水龙头的白瓷上写着一个H。
多么奢侈的日子,特别是在大上海这种浮华的都市,得意的人生总是由豪华物质和舒适生活所陪衬“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原来还以为自己这一身还说的过去,现在看来简直就像个穷嗖嗖的要饭婆,跟人家的佣人穿得差不哪去,没准儿这时说不上哪个佣人正滔滔不绝嘲笑她寒酸小家子气。
不行,她不能在这里呆下去,这里根本不是她这种人来的地方想到这里,杨华油然生起强烈的自尊猛地开门跑出去,不料迎面同一个人撞个满怀,“啊!”她吓得惊叫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小姐没撞疼你吧?”来人关切问她处于本能一把拉住她,以防跌倒。
杨华惊魂未定等平静下来发现还半倒在人家身上,不由脸色羞红赶快站直身子,“没事!刚才谢谢你拉住了我,否则不甚跌倒弄出洋相多不好意思!”
她这时看清眼前是位斯文英俊的男子,他笑容可拘的问:“你是盼哲的朋友吧?我是她小哥秦仲武,以前怎么从未见过你?第一次来吧,要不然我对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可是过目不忘呦。”
刚才那么一搂女孩子特有的气息让他有些恍惚。多年来他为心中的圣女朝颜守身如玉从不让一个女人靠近,据可靠消息朝颜与他根本没戏,这几天正为逝去的没有开花就凋谢的初恋心灰意冷,没想到刚才这一撞他忽然开窍了:天涯何出无芳草,何苦单恋一支花。眼前不就掉下个“林妹妹”虽不及朝颜美丽倾国但也够倾城了,他赶紧展示出骑士风度。
“原来是秦先生,久仰您的大名!我叫杨华是盼哲的同窗好友。”
“来!快进房间座吧,不必这样客气,叫我秦仲武好了。”
杨华露出十分迷人的笑容优雅坐到沙发上摇手说:“那怎么敢当哪。”
仲武对这个小美人有了浓厚兴趣,忙大献殷勤削苹果皮,结果,他笨手笨脚地削不好。杨华嫣然一笑忙接过来熟练打好递给他。
“小哥、杨华!你们认识了,倒省得我费唇舌介绍了,尝尝我精心煮的咖啡”盼哲端着香气诱人的咖啡进来对他们笑道。
“我看在这世间,只有杨华最有福气喝上你亲手调制的咖啡,平日我求给煮一杯都懒得理睬,杨华今天我可是借你光喽。”
仲武忙不迭端起一杯喝了一口,冲杨华挤下眼,继续调侃着道:“盼哲去年从美国回来带了一大套咖啡用具,从研磨开始工序特别复杂,想喝香醇又地道的咖啡就得有耐心。所以,我只见秦盼哲磨过几次。后来就越发的懒惰,平时喝咖啡都是叫小丫头阿月弄。”
“小哥再说我懒,这杯都不给你喝。”盼哲故意凶巴巴瞪他。
“你看她多么凶!我真担心她会嫁不出去吆。”仲武指着妹妹笑对杨华说道。
盼哲气急败坏叉着腰,嚷嚷,“小哥!你不说话没有人会把你当哑巴卖掉!”
一席话说的杨华唇边浮起一层笑意。
仲武凝视她娇媚的容颜心不由一跳,刚才他们贴的那样近,她如梦如幻的盈盈眸子,吐气如兰拂过他的面颊……老天知道它们是如此的吸引他。
“喂小哥!魂魄归来兮?”盼哲手在他眼前晃动见他没有一丝反应高叫着。
“你说什么?”他回过神呆呆地问妹妹。
“我说你发什么呆?”盼哲冲他龇龇牙做个鬼脸。
仲武低头喝口咖啡,然后瞪她一眼警告:“小妹,你别张牙舞爪的,你看人家杨华多淑女。”
盼哲翻下眼睛不以为然耸耸肩膀说:“杨华在圣约翰时是众人公认的淑女典范,琴棋书画无不精通可谓才貌双全,古人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想当年很多人都追求她,可是这位小姐任尔东西南北风就是不动心,她呀玉洁冰清纯净无暇等待命中相属的伴侣出现。梦中的白马王子是应该温文儒雅……”她忽然停住看着杨华和小哥好像有点情况呀,眼珠一转了然于心。
仲武的眼睛一直盯着杨华,在她温情含笑眸光里仿佛被融化掉了,思维也像被烤焦一般停止运转,眼里心里就是她的一颦一笑。
“小妹你怎么不说了?”仲武发呆了半晌见她不说就奇怪问道。
盼哲调皮一笑卖关子:“你还愿意听就请主角继续说吧,我呀就说这些。小哥,我有些身体不适乏了,你替我陪杨华好吗?”
杨华一听忙起来笑说:“不用麻烦秦先生了,盼哲你身体不适,我改天再来看你。”
仲武迅速站起身热情扬着手,眼眸中闪着耐人寻味的光芒,“哪的话,你是小妹请来的客人,也就是我的客人,不要见外就让我尽一下地主之谊吧。请杨小姐给在下这个机会。”盼哲打趣,“杨华,你就赏我小哥一个面子吧,你看他急得脸都红了。”
华冲仲武脉脉含情地微笑,暗想正等他这句话呢,她知道自己有多少筹码,要用多少功力编织一个既结实又充满诱惑力的情网,她使出浑身结数决不能让秦仲武成为一条漏网之鱼。
在这个现实的社会谁不为自己打好如意算盘呢,这么个尔虞我诈的世界有谁会为她筹划呢,人人多是自私自利,如果她不抓住稍纵既逝的机会,那么爹娘苦心栽培的心血就白费了。
她爱他吗?大概只有老天才知晓,该出手时一定要手到擒(秦)来,青春、处女、美丽妩媚是她重要的砝码,失去这些的话她就会输得很惨,连翻本的机会都没有。更何况秦仲武还是个眉清目秀的青年公子。
她微笑张开费尽心机编织成的情网,要网住这位秦府的二公子,要他对自己一往情深不能自拔,要循序渐进占领他的内心世界,她要进入这座城堡,然后在这里挥洒多彩的幸福人生。
杨华牌‘如胶似漆’是世界上最好的漆,一经粘住不能自拔。至于这漆里有无爱情的成分,谁知道呢,在这个战火纷飞的年代,人们的心都比较脆弱容易贴近,只是他们的爱情恰如人们对何时能够获得安宁都是个未知数。
瞧着他们双双走出房间的背影,盼哲不由伸下懒腰自语:“天造地设的一对,杨华是个聪明又漂亮城府很深的女性温柔又优秀,也难怪小哥对她心动。看起来他已走出失恋的阴霾,治愈失恋的最佳秘方就是赶快进行下一次的热恋。”
现在好啦,朝颜也消除因拒绝小哥的求爱对她心存愧疚感。怎样消磨这一下午时光呢?找朝颜去顺便再将此事告诉她,反正杨华是很有希望成为嫂子的极好人选。哈!这回也是同学,真是符合一贯“肥水不流外人田”的主张。
盼哲乘车来到了叶宅朝颜的房间,听完盼哲的话,朝颜闪着慧黠的眸子微笑说:“这真是千里姻缘一线牵呀,想不到你小哥竟然对杨华感兴趣,我猜测这也是杨华心里最中意的结婚人选了,不然,她巴巴跑到你们家干什么啊?想同你加深友谊早怎么不去你家的呢?一定是你那天无意中说你小哥还没有女朋友,她才上心了。”
盼哲不太相信地摇头说:“你胡说什么呀,杨华有那么深的心机吗?我怎么看不出来啊?”
朝颜笑着说:“你呀,喜怒哀乐全挂在脸上,任何人都能猜到你的心理,可是杨华不同,她生长在那个家庭造成她的城府深沉啊。我呢,生长在那样的家庭,大富之家自古以来就争权夺利的,不得不练就出来看人心的本领啊。”
盼哲笑嘻嘻问:“既然你看人看得很准,我问你,鹏哥他喜欢我吗?”
朝颜毫不迟疑点头说:“当然,这一点毋庸置疑,不过,他有些过不去自己的那个关,你要耐心等待,盼哲,你对鹏哥一定要有信心,别辜负他的一片真心,虽然他嘴笨不会说出那么动听的誓言,但我知道鹏哥喜欢你,他不是那种冷血无情的人而是天下少有的痴心执著好男人,在他的生命里只有你,对你的感情就像古语说的那样“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你耐心等待吧,总有一天他会走到你面前说出心里话的。”
一席话说得盼哲动容,她实在受到太大的震撼了!激动地紧抓住朝颜的手低语:“是吗?你说的是真的么?你发现他喜欢我吗?看来我痴情的对象没有错,这块木头居然也有感觉。你放心我一定会珍惜他这份感情。”
盼哲又问:“你早就看出来我喜欢他吗?”
朝颜点头说:“当然,我早就看出来了,是你的眼神出卖了你的思想。”
盼哲绕来绕去终于落到了下一句最想问的话:“你喜欢仰豪吗?”
朝颜一听笑了说:“原来你说了一大车的废话关键在这里呢,我同他刚刚相逢,这些年他是如何过来的,都做过什么,我无从知晓,我也一样这些年如何过来的,他也不知道,这一大段的空白,相互了解得需要个过程。”
盼哲无奈地说:“你呀,真是个人精,我斗智力肯定没你厉害,你就欺负我吧。”
朝颜捉狭地笑道:“我告诉你一个好办法让你能光明正大欺负我,你嫁给鹏哥就可以了,我当你的小姑。”
“讨厌,你就会拿我开心,当心哪一天我会报复到你的头上。”
朝颜唇边泛起笑意,可一想到那个闹心的事情,心思却有点沉重。
盼哲看她神色恍惚关心问:“你怎么了?有心事吗?”
“盼哲你没看今天的《申报》社会版啊?”
“没有,最近棋盘街的编辑大概是江郎才尽喽,所写的新闻不是闭门造车就是无中生有我最讨厌看这种文章,你平日不也是这样认为还说英雄所见略同,怎么今天写什么了?你这样问。”秦盼哲很奇怪问道。
“还不是我那大哥朝阳,净做丢人现眼的丑事。半个多月前他跟个美乐门歌妓好上了,我爹知道批了他一顿,这不他的牛脾气就泛滥了,在美乐门一住不回家。昨天那个歌妓偷拿了大哥一张1000元支票在后面又加两零去银行诈骗支钱,结果露馅了被人报案,抓到警察局成一大笑柄被一些消息灵通的记者写成特大号新闻,一时间闹得满城风雨全都讪笑叶家养个蠢货。气得我爹暴跳如雷命令大哥离开那个女人,如果他再不回来就断绝父子关系。”
“是吗?真是好笑,这个女人也太贪得无厌了,不然哪能进班房啊。”
“我大哥这人固执的很,我爹越让他这样他越拧着干,咳!这些年逛风月场所惹出多少笑话呀,前一段时间他整日泡在南京大戏院附近的舞厅里,这次他跟美乐门一个舞女缠缠绵绵半个多月。好在他是不婚主义者,对谁都热情不上半年就另找新欢移情别恋,要不然我的嫂子恐怕是出身青楼的了。这次搅起的轩然大波令我爹丢尽颜面,他老人家大发雷霆弄得家里天翻地覆谁劝也不听,看起来这次爹是铁心非要管教大哥一番。”
“你二娘这回可愁坏了吧?她就生了你大哥一个孩子。”
“可不是吗,这爷俩拗劲把我娘和二娘愁坏了,我当然不能袖手旁观呀,所以想求你和我去一趟美乐门找我大哥回家,因为他最听我的劝。但愿他今后能遇上个好女人收敛“博爱”之心浪子回头,那么我爹娘他们也就省心了。”
盼哲看朝颜眼圈红了便上前去安慰说:“别难过,我陪你去找他回来,美乐门就是龙潭虎**本小姐也要闯闯。不过那是男人寻花问柳的风月场,能让咱们女孩家进去吗?不会把咱俩也当成妓女吧?”
盼哲开始是豪情壮志可后来考虑到这个问题不免有些英雄气短了。
朝颜看她那个样子笑了笑说:“有鹏哥保护呢!另外我还让他准备两套男人衣服,乔装打扮不细看谁也认不出我们是女子,我学过化妆的。”
盼哲兴奋拍手跳起来叫道:“好啊!真是好主意又挺刺激,我日子过得太无聊了这回可碰上有趣的事,不过要把我打扮得帅点。”
朝颜逗她道:“小菜一碟!别怪我没警告你,你如果英俊不凡风度翩翩惹上哪个妓女青睐死缠烂打那就找麻烦了。”
盼哲立即作出很可爱的模样,拍着胸口惊呼,“哎呀!我怎没想到呢,算了还是化丑一点吧。”
朝颜手脚麻利将地给自己和她都粘个胡子,她们穿上男人的衣服,出来端详一下镜子,朝颜说,“勉强像个男人吧,其实就算用易容术脸像个男人了,但是我们纤弱体形也没法改变,所以到那里不能多呆要不时间久了会露出马脚。”
“朝颜,时间还早我们先喝杯咖啡,放松一下好吗?我的怀里好想揣只小兔子,扑通扑通地乱跳”
朝颜端了一杯递给她,问:“怎么你害怕了?”
“谁说我害怕呀,本小姐是天不怕地不怕,我还从未去过那种地方,相当的期待。”盼哲拍下胸口,甜甜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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