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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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表们走向各自的座位。他们大多数穿着制服,但是颜色和饰绦各种各样,就是皮带和靴子相同。从他们的职业态度很容易看出哪些是军人。穿制服的党内官员看起来,和任何其他政界人士一样——快活、轻松,大部分人头发花白或是秃了顶——讲究的衣服紧裹在身上,尽管平脚掌穿着长统靴、凸肚子勒着武装带很不舒服,可他们显然在耀武扬威中获得了条顿民族的快乐。可是今天,这些职业纳粹虽然装出一副好战的模样,看上去可不如往常那么兴高采烈。整个会场上笼罩着一种压抑的气氛。
戈林出现了。维克多·亨利听人说过,这个胖子换装很快,这回算是亲眼看见了。戈林穿一套挂满奖章的天蓝色制服,浅黄色翻领闪闪发光。他走过舞台,叉着腿往那儿一站,双手背在扎皮带的**上,与一群毕恭毕敬的将军和纳粹党人严肃地谈着话。过了一会儿,他坐上发言人的位子。接着希特勒简单地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个红皮包,里面是他的讲稿。没有隆重的戏剧性场面,象他走入党的会场上那样。全体代表起立鼓掌,卫兵们立正致敬。他在台上第一排将军们和内阁成员之间坐下。当戈林致简短庄重的开幕词时,他一会儿把腿交叉着,一会儿又放下来。
亨利觉得元首的讲演糟透了。他已经疲劳不堪。他在演说中重讲了凡尔赛的罪过,其他大国对德国的不公正待遇,他本人争取和平的不懈的努力以及波兰人的血腥战争。这些几乎都是以他本人的口气讲的,而且充满了奇怪的悲观主义。他谈到了自己可能战死疆场;和他死后的继承人——戈林和赫斯;他叫嚷说一九一八年不会再重演,这次德国一定要胜利,否则就一直打下去。他声音十分嘶哑,他过了一会儿才配上稀奇古怪的手势,但他总算做到了。塔茨伯利有一次在亨利耳旁低声说:“今天的表演真他妈的不错。“但帕格却认为是荒唐可笑的杂耍。
这回希特勒可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尽管他的表演很拙劣,可这人是一股意志坚强的疾风,所有的德国人都睁大了眼睛,表情紧张地坐在那儿,象是孩子在看魔术师表演。坐在希特勒后面较高的戈林,那张傲慢、轻蔑的面孔也同样带着发狂、恐惧的表情。
帕格觉得,元首由于演讲的内容十分严肃、重要,所以说起话来有点喋喋不休。这篇讲稿听上去象是开了几个小时夜车赶出来的,个人色彩太浓了,或许正是由于这么紧迫地炮制出来的,才显得更真实些。这通“我——我”的嚎叫、咆哮般的辩解词,必定是战争史上最可笑的重要文件之一。
在帕格的美国人眼里,元首的脸相仍然很滑稽:那个又长又直的尖鼻子,是从那张双下巴的白脸上突出的一块直角三角形的肉,正好长在一绺垂下来的黑发之下和那撮小丑般的小胡子之上。他今天穿了件灰绿色外衣——他在讲演中称之为他的“老兵外衣”——毫无疑问极不合身。但那双有点浮肿的瞪得很大的眼睛,那张绷紧了往下撇着的嘴,那种威风凛凛的挥手臂的样子,还是有点吓人。这个来自维也纳贫民窟里的奇怪暴发户,倒是真成功了,帕格心里这么想。他自己已经爬上了霍恩佐伦王室和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联合王位,企图把上次大战的结果完全翻过来。现在他正在许愿。这个个瘪三还在继续讲。帕格的脑子又转到拜伦身上,他在波兰的某个地方,是这出大戏中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他们走出来到了充满柔和阳光的大街上,塔茨伯利问道:“喂,你觉得怎么样?”
“我并不认为他有多么了不起。”
塔茨伯利立刻停住脚步,眼睛瞟着他说:“我告诉你吧,
他是够了不起的啦。我们大家在这个问题上犯错误太长久了。”
“他得征服全世界,”帕格说,“他拿什么去征服呢?”
“靠八千万全副武装、到处抢掠的德国人。”
“那只是说说罢了。你们和法国人在人力和武器上都超过他。”
“法国人——”塔茨伯利说着马上用比较高兴的声调加了一句:“帕姆来了。我们用车子把你送回使馆去吧。”
“我走回去。”
汽车在一面飘扬着的红色A字旗下边停住。塔茨伯利和亨利握了握手,从那副象瓶子底一样的眼镜后面朝他眨了眨眼。
“我们要演个戏,亨利,但可能需要人帮忙。要想制止这个家伙得费一番功夫。可你知道,必须得这么做。”
“把这告诉华盛顿那些人吧。”
“你以为我会不说吗?你也要对他们讲讲。”亨利隔着车窗说:“再见,帕姆。一路顺风。”
她伸出一只很凉的白手,忧郁地笑了笑。“希望您能很快和您的儿子见面。我觉得您一定会见到他的。”那辆梅塞德斯开走了。帕格点上支烟,觉得手上还留有淡淡的荷兰石竹的芳香。
亨利的办公室外间,坐着一个瘦高个儿男人,穿了一身椒盐色的衣服,膝上放着一顶软帽。他一站起来,亨利才发现他个子真高,足有六英尺三英寸左右,他背有点儿弯,象许多个子过高的人一样,好象觉得那么高有点不好意思。“您是亨利中校吗?我是巴穆·柯比,”他说,“您要是忙,就把我赶出去好了。”
“哪儿的话。欢迎极啦。您是怎么到这儿的?”
“哦,倒是费了番周折。我不得不绕着走,取道比利时和挪威。有些飞机还通航,有些不通了。”柯比的样子局促不安,还带着点儿西部乡下口音。他苍白的脸上尽是麻点儿,好象得过严重的面疱疮。他长着一个长鼻子,一张松弛的大嘴巴,一句话,是个长相很丑、两眼聪明有神、表情忧郁的人。文书说:“中校先生,您办公桌上有几份要件。”
“知道了。请进吧,柯比博士。”帕格松了口气,他看出来柯比是个想干番事业的正派人,而不是那种讨人厌的家伙,就知道找女人,追求享乐,结识高级纳粹党人。而一顿晚饭和一些工业上的联系就可以把巴穆·柯比打发了。
拜伦·亨利和娜塔丽·杰斯特罗定于今日离克拉科夫赴布加勒斯特及罗马。我尽力保证他们启程。斯鲁特。
华沙
39.1.9.
这份用电传打字机纸条贴在空白的灰色信笺上的急电,给了亨利一种不祥之感。在下午的新闻公报中,柏林电台叫嚷说,经过猛烈的空中轰炸,已胜利冲进克拉科夫。另外一封信,是写在一张代办办公室用笺上的便条,没有署名,只是潦草地写着一句话:立即来我处。
柯比说,他可以等一会儿。维克多·亨利到了下面的大厅里,走进大使那套陈设华丽的房间,代办曾经在这里召集过使馆人员会议。
代办从他那半月形眼镜的上边,看了亨利一眼,用手指了指一把椅子。“你去参加国会会议啦,对吧?我听了一部分。你觉得怎么样?”
“这家伙太狂了。”
代办好象有些吃惊,而且若有所思。“真是一种奇怪的反应。的确,这一个星期真够他受的。不管怎样,这种精力实在叫人难以相信。这篇高谈阔论的每个字肯定都是他自己写的。我觉得效果挺好。会场里情绪怎么样?”
“不怎么愉快。”

“是啊,这段时期里,他们有自己担心的事,对不对?这个城市里的气氛挺特别。”代办摘下眼镜,往大皮椅背上一靠,后脑勺靠在手指交叉的双手上。他说:“华盛顿召你回去。”
“是海军部吗?”帕格脱口问。
“不,是国务院德国处。要你用最快最方便的办法回华盛顿,民用军用飞机都行,按照最高特权待遇。准备让你在华盛顿最多住一个星期,然后回到你这儿的工作岗位。没别的指示,没书面的东西,就这样。”
二十五年来,维克多·亨利从来没有象这样没得到海军部的文件而调动过,这种文件是油印的,留在沿途各停留站的整整一厚叠命令。甚至他休假也得要海军部发出“准假”命令才行。国务院是无权管他的。但是,一个武官的地位是特别微妙的。他的思想马上转到执行这项指示上。
“要是我没有书面的东西,怎么能得到航空特权呢?”
“这点没问题。你最早什么时候能动身?”
亨利中校眼睛盯着代办,然后勉强笑了笑,代办也冲着他微微一笑。亨利说:“这次可真有点儿特别。”
“我听说你送上去一份关于纳粹德国战争准备的情报?”
“是的。”
“可能和这件事有关。总之,意思是要你拿了把牙刷就出发。”
“您是说今天?今天晚上?”
“对。”帕格站了起来。“好吧。英法两国最近消息怎么样?”
“张伯伦今晚对国会发表演说,我猜想,等不到你回来就会开战。”
“说不定已经打完啦。”
“在波兰可能是这样。”代办笑着说。但他看见亨利并不觉得好笑,倒似乎吃了一惊。
中校回来,看到柯比博士正撇着两条长腿在那儿读一份德文工业杂志,嘴里抽着烟斗。这副架势,再加上一副黑边眼镜,大为加强他的职业外表。“我得把您介绍给我们的陆军武官福莱斯特上校了,柯比博士。”他说,“真对不起,海军不能为您效劳了。我要离开此地一个星期。”
“好吧。”
“您能告诉我您要找哪些人吗?”柯比博士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张打了字的纸。
“好,这个没问题,”帕格说,一面仔细地看着这张纸。
“这些人大多数我都认识,我想福莱斯特上校也会认识。好了,亨利太太为您准备了一次晚宴,星期四晚上。事实上——”亨利用手拍拍那张纸说,“魏顿博士也是客人之一。”
“您夫人不能取消这次晚宴吗?我真的不怎么参加宴会。”
“我也是。但一个德国人在餐桌上只要几杯酒下肚,就跟他在办公室里的时候不一样了,完全成了两个人。您要知道,不再是木头人了,而是变成另一个人。所以宴会是有用的。”
柯比笑了,露出一排大黄牙,变成一副滑稽、粗俗而固执的表情。他挥动一下工业杂志。“不论您从哪方面去看,他们都不象是木头人。”
“也象也不象。我刚从国会会议回来;对希特勒这个角色来说,他们肯定都是木头人。好了,我陪您走过大厅到福莱斯特上校那儿去吧。这次晚宴可能由他和萨丽主办,咱们瞧吧。”
帕格驾车穿过寂静的柏林街道回家,一路上没怎么想被召回华盛顿的事,而是想着眼前的问题——想着罗达和怎么替她安排,拜伦失踪的事要不要跟她说。这次美国之行可能完全证明是浪费时间;去揣测其原因是愚蠢的。他以前也有过类似的经历。说不定某个高级人物急于了解什么情况——这些情况也许根本不存在——立刻就急忙打个电报。有一回,一次舰队演习,他飞了三千英里到达正在明达瑙的“蓝色”旗舰上时,发现已经用不着他了,因为射击成绩这项目早已过了议程。罗达没在家。她回来的时候,他正系手提皮箱的皮带。
“嗳呀,怎么回事?”她兴冲冲地问。她的头发卷起了波浪。今天晚上他们被邀请去看一场歌剧。
“来,到花园里去。”
他们走到离开房子远一些的地方,他就把华盛顿的这次奇怪的召见告诉了她。
“啊,天啊。得去多久啊?”
“不到一个星期。如果飞剪型①客机照常飞行的话,十五号我就能回来了。”
①四十年代美国制造的一种客机,航行于横渡大西洋的航线。
“什么时候动身?明天一早?”
“哦,运气好,他们弄到了今天晚上八点钟去鹿特丹的飞机票。”
“今天晚上!”罗达懊恼得脸都变了样。“你是说咱们连歌剧都看不成了吗?哦,真讨厌。那么,柯比那家伙怎么办呢?晚宴还举不举行了?我怎么能款待一个还没见过面的人呢?真扫兴!”
帕格说,福莱斯特夫妇会一同来请柯比吃晚饭的。另外歌剧可能不演了。
“不演?当然要演,我在理发馆碰到了魏顿太太。他们准备举行一次盛大的晚宴,我当然去不成了。没人陪着我是不去看歌剧的。哦,真见鬼。要是英法宣战呢?那怎么办,啊?那才真叫够劲儿呢,把我一个人困在柏林,在一场世界大战的中间!”
“罗达,不管出现什么情况,我都会从里斯本或哥本哈根赶回来的。别着急,我倒是希望你和柯比那家伙熟悉熟悉。军械局对他很重用呢。”
他们在小喷泉旁边的一条大理石长凳上坐着,池中肥肥的红鱼在斜阳中嬉戏。罗达环顾一下这剪得短短的草坪,然后用平静得多的声调说:“好吧。我曾经想在这儿举行鸡尾酒会。把在派琪的茶会上演奏过的那些音乐家请来。这样一定美极了,可惜你不能参加了。”
“皮尔·福莱斯特说过,世界上没有人象你这么会安排宴会。”
罗达大笑起来。“哦,算了吧。一星期很快就会过去。柏林现在还是挺有意思的。”一对黑黄两色的小鸟从他们眼前飞过,朝着近处的一棵树冲去,栖在树上,婉转地唱起来。“老实说,难道你真认为要打仗吗?”
“战争正在开始。”
“我知道。好吧,不管怎么样,你会见到梅德琳了。一定要给华伦打个电话,这个淘气鬼从来不写信。拜伦在意大利的山上,我倒是比较放心。他出不了事,除非他真敢和那个犹太姑娘结婚,不过他不会的。拜伦实际上并不那么傻。”她把手放到丈夫的手里。“当然,那傻劲是从他母亲那儿继承下来的。对不起,亲爱的,我又发火了。你是理解我的。”
维克多·亨利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决定不再用拜伦失踪的事去扰乱她的心了。实际上,她对这件事根本无能为力,只不过会无用地烦恼;他猜想,拜伦不论处境多么困难,都能摆脱出来,这孩子一向如此。帕格当晚准时飞往鹿特丹。滕珀尔霍夫机场已经变了样。商店一片漆黑。除了汉莎航空公司外,所有的售票处都关闭了。机场上,往常频繁来往的欧洲班机不见了。短粗的德国空军截击机阴森森、黑乎乎地一排排停在那儿。但从天空望下去,柏林仍然灯火辉煌,与和平时期一样。他很高兴,罗达已经决定打扮一下去看《玫瑰骑士》①,因为魏顿太太找了一个漂亮的高个子空军上校陪伴她。
①德国作曲家理查德·施特劳斯(1864—1949)所作的歌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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