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十四
王玉:你好!
来信收阅。
你上次来信,本来我是想回的。但又想你可能国庆节会回总厂机关大院。因此就拖到现在,你不会怪我吧。
这次你问我要《艳阳天》,我感到很抱歉,会使你感到失望。因为书我哥哥在去年放暑假就带回来了。我妈在招待所工作,因没有什么事就拿了书去看,又给别人去看了。第一卷已不知道谁借走了,另外两卷也搞得破烂不堪,也没有什么值得参考的,所以我就不准备寄给你,请原谅。你能告诉我,你现在在研究什么或写什么文章吗?以后你如果需要什么书的话,就写信讲一下,我做到尽力而为。
我们这个月很可能就会下去。这个星期办了三天学习班,共有四十多人,大部份都是应届毕业生。我们下到哪个地方,先是由自己报,都是在一个公社,共四个地方。其中一个是知青队,十五个人都是本厂的。其他的三个是知青点,算插队。我报了一个叫山溪生产队的知青点,共十二个人,六个是本厂的,另外六个是公社的。但我还不一定就定下在那里,因为领导还要调整人数。文菊莉跟我报的一样,但她并不喜欢山溪。因为跟我很要好,她爸爸也要她和我在一起。实话说,尽管我和文菊莉再要好,我也不喜欢和她在一起。另外几个更是讨厌!我是尽量的离她们远点。我这是第一次在信中向你提到其他人(除了我哥哥),以后可能还会更多地讲我周围的一些人。因为世界上的事情是复杂的,是由各方面的因素决定的。
另外告诉你,这次下放是我父亲带队。对此事我当然是不赞成的,但也无奈。好歹也就两年时间,我和他们两个讲好,我们家三个都分开,不到一个地方。我觉得和自己家里人在一起,干什么都感到别扭,很不方便。
我现在呆在家里很逍遥自在,也感到玩得真没有意思。所以很想早点下农村,锻练了两三年以后如果幸运的话,招工上来了,当一名厂里的工人,也就基本上是达到了我的愿望。至于其他的想当什么,这种理想我总觉得是不切实际的,我也早就抛弃了它。到农村就一心一意地好好干。我知道,你想读大学,渴望新的学生时代的到来。这个到农村锻练两年以后,碰到招生,我看是可以的。如果这样的话,那就努力吧,朋友!
请问:我们这里是否有哪位同学和你通信?

七四年十月十七日
王玉当然不会忘记,七四年毕业后。他的学习碰到很大的困难。王玉那么日以继夜地学习——去一○四分厂劳动,他也带一个挎包和一个军用水壶,里边灌满开水。劳动一休息,别人都凑到一块热闹,王玉偏一个人找到一边去坐。他喝几口凉开水,挂好水壶,拿出挎包里的书、纸和笔,就在膝盖上看书,写笔记——不多久,原有的书籍读完了。买书就是大难题。新华书店里,红宝书倒是满柜台的。科技书籍,特别是有钻研价值的科技书籍,很少,极难见着。这种苦闷的心情,王玉常常写进日记里,也写进他的诗词里,偶尔也流露在给郦丽丽的信文之中。
一天,午休的时刻,王玉诗兴大发,一时激动和愤怒共起,一个人冲到太阳下边,用一块小石片,在泥土地上,写起来。写完了,仍不住兴,也不息怒,又捡了块可以写得现的黄色石块,在白色的墙上狂草起来。
祖国文明五千载,四大发明扬四海。
人民天下做主人,读书求学竟这难!
写完,王玉将石块愤愤一掷,拽步离开。刚走两步,就被一位戴眼镜的老汉叫住。
“唉唉!来,来来。”他压低嗓子叫着,朝王玉招招手。
王玉转身看看,认出他是车间里的一个老工程师,已经作“臭老九”靠边站,也在和王玉他们一起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搞体力劳动。他也和王玉一样,很少讲话。休息的时候,无声无息地坐在一边,闭着眼睛养神。他的神态和模样,简直就跟是张春桥身上脱下来的壳一样,象极了。不过目前他可没有那位大人物神气。他早就注意上王玉了,只是没有和王玉讲过话。适才,他打这儿路过,看见王玉在地上写写画画,继后,又见王玉在墙上写了首诗。他一默念,即理解了。顿时,他喜欢起来,忍不住地叫住了王玉。
老汉又朝前走了几步,猜想刚才王玉在地上一阵写写画画,恐怕也是写的诗。
莫道少年心发慌,无书可读熬时光。
想喊爹来想骂娘,要读书的王玉郎。
“嗯嗯!有点意思,有点意思!”老汉点点头,赏识地望着王玉。
“走!”他爽直地一甩手,立刻又记起目下的处境,声调变成询问地说,“愿意,跟我去吗?”
王玉一脸不解,脚还是迈动着跟着他走。
一间夜里看仓库的小旧屋。里边一张大床,一个旧的办公桌。桌上一台黑色摇把子电话机,一大叠报纸。一张办公椅。头顶一条电线吊着一个灯,灯泡上沾满了灰尘,象烟腊过一般,发黄带黑。墙上贴着一张“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只给少数人讲不行,要使广大群众都知道”的**语录,一张党的基本路线字幅,一张**着军装站在**城楼上,看着远方思考问题的彩色照片画。一个好大的玻璃窗户开着,屋里不用点灯,白天挺亮。房门外边,搭了一间小板房,里边有锅灶。
“坐,坐下。”老汉把王玉带进他的这间住所,让王玉在床沿坐下。
他出门钻进小板房,弄得锅碗生响。一会,他端着一只还是**的瓷碗,进里边来了。
王玉接过这只碗,手里温温热,碗里有大半碗白开水。
老汉在他的办公椅上坐下来,问:“是本厂子弟吧?”
“嗯。”
“家住哪呢?一定不是我们这里吧?我从来没有见过你?”
王玉犹豫了一下,考虑还是如实告诉他:“家住总厂机关大院。”
“哦!那你父亲是谁?”
王玉并没有马上说出来。王玉还不想告诉他。一个是对他并不了解,第二呢,这是最主要的,王玉不愿意在这里有人知道他的家庭背景,那样的话,就会打乱他眼前的计划,使他的现状改变,他一点也不想那样。他喜欢现在这样,过艰苦、普通、自在的生活。
见王玉光是对他礼貌地笑着,并不直接回答。老汉似乎有点猜疑。他拧着眉头,提起思索的目光,仍然柔和地打量着他面前的这个少年。
王玉知道,老汉在猜测,他为什么不告诉他自己的父亲是谁的原因。王玉想就这一点对他解释点什么,但是,他又觉得没有多大的必要。王玉还是礼貌地微笑着。
老汉把王玉从头到脚,上上下下的扫视了两三遍,只觉得,眼前的这个小孩,有些与众不同,此外一时还没让他发现什么其他的东西。
“那他为什么不肯对别人说他的父亲呢?难道……其中……必有他的道理。那他又为什么不明说呐?”老汉的心里在暗想。
王玉见老汉打量自己已经有几分钟不吭气,估计他在琢磨自己。王玉心想:“我知道你在想我的什么。”王玉似乎不忍心让老汉久久地再对他猜疑下去,便友好地一笑。心里说:“我还是告诉他吧。不过……,有一个先前条件。”王玉对老汉笑笑,说:“你答应我一句话,也就是一个条件,我就告诉你。”
“那是为什么呢?”
“因为我不想让其他的人知道这一点。”
老汉即刻理解了:“你是说,这事情,你叫我替你保密?”
“就是。”
“这又是为什么?”
“我不想得到任何人的照顾,也就是我想在目前这样的艰苦环境中锤炼自己,让我的意志更加坚强。”
“这是很好的事情啊!那我完全赞成。我支持你。”显然,老汉的脸上的笑容绽放了一下之后,立刻又是不解的狐疑了。他到底不明白,这孩子说的事情,与自己向他提出的问题之间,存在着什么一定的联系。

“那我告诉你。”王玉喜欢的说,“我爸爸是王至吉。”
说完这话,王玉以为老汉会吃一惊,至少也会有点什么表情上的变化。可是王玉清楚地看见,老汉就跟并没有听见他说的一样。王玉并不怀疑老汉听见了他说的话。
“他在想什么呢?”王玉看出老汉正在思考事情,却无法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
老汉还是在思考王玉刚才为什么不对他说王玉的父亲是谁这个问题。听见王玉这会说出来他父亲的姓名。他将王玉的要求和表现,仔细的联想了一下,顿时就明白了王玉这个孩子的志气和聪明。
老汉自言自语地轻声说到:“明白明白。”
“你不知道王至吉这个名字吗?”王玉并不耽心的轻松问。
老汉连连点头:“知道知道,我们分厂的王政委,原来总厂的总副政委、第二书记、组织部长,是个很好的人。对工人最好。他身体不大好,太瘦。你象你父亲,也瘦。你看上去还是健康。”
王玉友好地笑笑。
“你喜欢看书?”
“嗯。”
“哪些方面的?哦,哦。我没有这方面的书籍。”老汉又说:“此外,你还喜欢文学吧?诗,尤其是诗。对不对?”
“喜是喜欢。目前,我更喜欢理科书籍。”
“哦,哦!”
“我想买书和做些重要的实验,可是没有钱。”
“你爸爸不给你吗?他不支持你?他可是好支持工人在厂里搞技术革新的,不然我还在‘五七农场’里改造世界观嘞!这不,他病倒刚住院,我又靠边站了。他们还是怕你爸爸,没敢让我回农场。白天跟你们临时工一起劳动,夜里睡在这里,看破仓库。实际上,里边一堆破玩意,谁感兴趣呵!”老汉发现话多,跑题了,歉意地笑笑,尔后深有感触地感叹道:“你爸爸,也很难哪!”
对工程师这最后一句的感慨,王玉只理解了自己的这一层意思。他说:“我知道。爸爸还是给钱让我买书。不过爸爸的工资,每月要寄一部分给老家的爷爷奶奶,给他俩生活和看病,还有其他亲戚,有时也来信要钱,爸爸给他们也寄一些,还有外婆外公,每月也寄钱。我妈有病,长期没上班,只有基本生活费发。所以,我们家的钱,并不宽裕。我也不想加重一点父亲的负担。我这么大了,高中毕业了,该自己独立生活了。我爸爸说,他象我这么大的时候,在部队是营职干部了。”
“呵呵呵呵!有意思。到底还是个孩子!唉!他那是那个年代,和今天大不相同。我发现你喜欢写诗,也有点水平。你干嘛不向报社投投稿嘞?报社也需要联系一大批你这样的,喜欢写写的人,才可以把报办得有声色。稿子发表了,是给稿费的,有了稿费,就可以买书。这不是一举两得吗?既练了笔,又解决了部分实际问题。”
“唉!真的!我怎么没想到。”
“以前,稿费可有用处。象郭沫若、茅盾、巴金、老舍、赵树理、田汉、艾青、藏克家他们这些大笔头写的东西,稿费可高了。象巴金,就靠稿费过日子,不拿工资。”
“要是我有稿费,我就好搞学习了。“王玉满怀期望和信心地说。
“肯定行!他们也是象你这么大就写呀,闯呵,很快搞出名的。我看你有基础,试试吧。**都说要敢想敢闯敢干,青年人嘛!就是要有朝气,敢闯敢干。”老汉充满信任和善意的鼓励着。
老汉又把他所知道的,什么长篇小说稿费最多,等等,说解一通,把王玉的心说活了,眼睛说亮了。
王玉临走的时候,老汉从抽屉里拿出两本纪录纸,送给王玉。他说:“喜欢写就写吧!多练练。给,拿去用吧。”
“谢谢!”王玉受到了鼓舞,心里燃起希望的火光。
“不过要注意保护好视力,不要和我一样:四只眼。”
“哈哈哈哈。”两人大笑了起来。
到了住处,王玉的心眼活动开了,很快就有了一个新的小计划:他要学写小说,而且要啃就啃硬骨头,写长篇,可以多赚稿费。至于写得成写不成,他没有缺乏信心。王玉知道,高尔基只读过两年书。他写出了《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母亲》和《海燕》、《鹰和蛇》等名篇,高玉宝、冯德英、吴运铎等,不少中国作家,也没有很高的学历和文化,都写出了长篇,象鲁迅、郭沫若,原本也是学医的,等等。王玉也知道,现在写作,是按“三突出创作原则”进行的。浩然是当今最有成就的名家,直接从浩然的代表作《艳阳天》、《金光大道》入手,研究写作知识,应当是一条有效的途经。
这就是促成王玉向郦丽丽写信要《艳阳天》的事情由头。
读高中一年级的时候,在第一个学期,郦丽丽买了一套《艳阳天》,曾经借给王玉看过。王玉不大爱看农村题材的小说,只是浏览了一遍。还记得,书的开头,是从肖长春死了老婆三年未续说起的,后面肖焦二人对上了象。书中最有印象的,是弯弯绕。他的鬼名堂多。他的名字也有意思。还有马小辫,名字挺别扭。什么马立本、马之锐,也只是有个名影儿。三本砖头似的厚书,王玉一天就看完了。知道了大概的故事情节。
这一次向郦丽丽写信要《艳阳天》,王玉打算细嚼慢咽,好生消化消化。此外,还有一个不会明说的想法:嚼完了这本书,肯定会在书上写写画画,弄得原书面目全非,那时,就以此作借口,编出不还了的理由。这样的话,就只好留下它,做个纪念品了。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哩!
《艳阳天》没借着,王玉就先后看了张长弓的《青春》、谌容的《万年青》、张抗抗的《分界线》,还有《较量》、《剑河浪》、《雁鸣湖畔》、《征途》、《新来的小石柱》和浩然的《金光大道》、《西沙儿女》以及《东风浩荡》、《沸腾的群山》、《激战无名川》、《剑》、《虹南作战史》、《难忘的战斗》……等一大批那个时期出的长篇小说,很快发现了大同小异的地方。好象写作也有一个代数公式一样。小说,一本书就等于是这个公式。只要将不同姓名、地点、事件、时间等,按编造的一个故事,把正面人物、英雄人物、主要英雄人物、阶级敌人等,分别安排到位,突出的中心就是英雄人物与敌人的阶级斗争;最后的结局都是,主要英雄人物光彩照人,阶级敌人的一切阴谋被粉碎,好人受教育,坏人被打倒。人民高歌猛进,时代鼓舞群心。王玉以为,小说原来就是如此这般的!他又买了一些讲写作基本知识的书本,看通宵。有了充分的准备,王玉就动手作起长篇小说来了。他又看了一遍《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当时,“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小说连播节目播诵过。王玉知道,这本书不是大毒草,就千方百计的托老关系,借了一本看。自己的被老师没收了,也不好去要。也许早被老师贪污了,或是销毁了。里边那很有革命**的情节和那流畅而有外国文学幽默味的语句,十分对王玉今天的胃口。王玉便模仿起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句形,学习“三突出”的模式的“名作”结构,自己编造起长篇小说来了。
一旦上劲,王玉就是拼命三郎。没日没夜的写呀,为了赚稿费买书,搞科研,而废寝忘食地写。
王玉明白,写小说,为了塑造人物,表现主题思想,作者应该知识广些,懂得的东西越多,越有用。
王玉从这个时候开始,广泛地阅览群书,读书的时候,是饥不择食的状态,有什么吃什么,什么都看。而且看起来都那么地认真,投入。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