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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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胖的,白白净净。脸上,那会说话的眼睛,和嘴一样,不肯轻易饶人。它一瞪,就会告诉他人,她虽然好看,但不是谁都可以想怎么看就怎么看的。嘴唇的倔犟,把刚烈写在胖得细腻的下巴和粉腮上。舌头撒娇的时刻,会柔声细语;银铃尖尖的笑音,也会在红唇白齿间亲亲我我。含羞默默的眼神,既使有心海上万道波光的挑逗,也能够准确的传情达意,给人送来一道道撩人心跳的秋波。谁要是把握不住分寸,就要当心,那眼珠滚动的精明,小心迅雷不及掩耳的炸雷,令人心惊肉跳的临顶。她啊!胸前隆起春天蓬勃的诱惑,腰间招来夏日热烈的眼睛,臀股上满载着秋季丰收在望的喜悦;那冬眠中醒过来的腿啊!在裙裾的伴舞下,有着千般生机,万条情缕。脚上,那带袢的平底黑布鞋,溅起少年多梦的春风,走来的时刻,有时是那么的朴实、亲切,有时又是那样的活泼、诡秘。在她那胖胖的白面馒头手背上,有指根发出的微笑,有四个笑后留下的小小浅浅的酒窝。均匀细下去的手指,让人想去摸一下,又怕去摸一下。想想啊!少女示人仪表的温香之内,躲躲躲闪闪的玄机哟!那下,熬费了多少同处妙龄中的少男的脑汁,又有几人可以领悟参透!
“郦丽丽……。”王玉的口中,一往情深地念叨着,这么一个名字。
王玉口中说着的这个名字,此刻听来,声音非常细小,可是,它却负载着一种特别的亲切和能力。它像一只温柔可人的手,正挽着王玉思绪的胳膊,并且引导着在他的心田上放飞的感情鸽子,继续朝着回忆天空的深处飞去。
那一条大河的旁边!那一圈围墙围住的大院子里头!
有一座外观美丽的五层楼房。它就是当地一个军工大单位的子弟学校。一至二层,是小学到高中的教室;第三层是老师的天地:教师办公室、校长室、副校长室、教务办公室、广播室、文体室、会议室;四、五楼,是部分教师的宿舍和全体外来学生的集体寝室。
这所学校的教学质量和条件良好,外单位有几十名学生,在这里就读,住校。大多数还是来自千里之外的地方,是本系统的子弟。
郦丽丽和她哥哥,都是住校生。兄妹俩念一个年级,但不在一个班。他们俩和王玉都是高中一年级的学生。
高中一年级的学生,人数接近七十,分开甲乙两个班。王玉和郦丽丽是乙班的。乙班好像比甲班多一位同学,三十四名。
甲班的教室,进门,右手的墙壁就是黑板。黑板在墙壁的中央,水泥做的,横的过来,和墙壁差不多长。
乙班的教室,进门的左手,是学习园地,比黑板宽些、大些;右手边,跨过全部的单人课桌椅和讲课桌,才是和甲班一样的黑板墙。此外,面积和结构,是一样的。甲乙班的教室门相对,中间是一条平直的木地板走廊。走廊一通到底,连通两端和中间的那三个上下楼的,斜形折回式水泥楼梯。走廊的两边,是一个一个的、明亮的教室。
王玉和女同学有什么事情要说,就喜欢在教室门口的走廊上讲,要么,就在自己的教室里。
这所子弟学校很重视学生的学习,作息时间规定,初中以上的年级,除星期天,每日除了正常的七节课外,早上要上半小时的早读,晚上六点半到八点半,要上两个小时的晚自习。晚自习,一般没有老师来。同学们自由看书和活动。只要不打打闹闹,不影响到大家的学习,班干部不会管。一般来说,晚自习课,除了温习功课和做作业,便是同学们交往的习惯时间。也有的在下晚自习之后,再交谈。
这天下了晚自习,刚出教室,走向楼梯口,正要下楼去的王玉,被紧追出来的一个女同学叫住:“王玉,等一下。”
王玉的手,按在楼梯扶手的拐角上,一脚在上一级楼阶,一脚在下一级楼阶,止步,转身向上,等待着。脸上写着,正在思考问题,被突然打断了的疑问。
“给你这个。回去再看。”一转身,她就跑着进了教室。
走廊里没开灯。教室里的灯光很亮。从门口溜出来的光线,把走廊弄得跟打着纸糊灯笼照着一样,门口那块空间和地板面很亮,靠楼梯口就暗很多,往楼梯口拐下楼去,更进昏昏的发暗。
凭着熟悉的程度和视觉的敏锐,王玉知道,一晃即去的人,是郦丽丽;凭着感觉,王玉又知道,她塞在他手里的,是纸条子。
王玉一步一步地下着楼梯,心里平平静静地想:“这是怎么了?前两天,有意和她讲话,她一句都不理,今天并没有理她,她却追出来叫我。”
今天下晚自习课,王玉是第一个踏着下课铃出教室的。平常下晚自习,走也好,留也好,好像心里没有去想过。今天,一下晚自习课,他就想到出去,不是有意生郦丽丽的气,而是要等一个有事找他的同学。
王玉已经把郦丽丽两三天里没有和他说一句话的事情,忘了一天了。这件事情,王玉只觉得怪,并没有往心里去细想。平时他俩谁和谁说话,都挺随便。前天,有件事情,郦丽丽正和几个同学说得起劲,王玉来了,插了几句嘴,别的同学不在意,郦丽丽却是明显的看得出,故意不搭王玉的腔。第二天的事情也是一样。出现这样的事情,王玉觉得突然,奇怪:“平时郦丽丽挺爱和我说话的?经常还主动和我说哩!”
“女同学麻烦多,一天到晚,叽叽喳喳的,说个没完没了且不说,和人说事情,也大多是怪怪的,弄得神神密密,叫人弄不明白,又想知道。唉!反正就是女同学事情多、古怪,令人难琢磨。”与女同学交往多一点,王玉就有了这种看法。
王玉在校楼外边的篮球场上等着。他和同学约好了在这里等的。这是他们两个人的老习惯:一般有了事情,互相给个信,然后先到的那个人,就在篮球场等着。他们两个都爱打篮球。
篮球场上,空空的,视野宽广,空气清凉,四下很静。有人来,很远可以发现,有什么声音,也能够迅速地传送过来。
学校的大楼里,教室的灯,全黑了。下晚自习课的学生,都走了。只有四五楼的灯,有一部分亮着。那灯光从窗户口中逃出来,没跑上多远,就被浓黑的夜色逮着,吃掉了。
王玉想起,今晚,上晚自习之前,在教室门口碰见,从中间楼梯道过走廊进教室的同班同学南晓林的时候,他一手拉着王玉的肩膀,把嘴巴贴着王玉的耳朵边,说:“下了晚自习,老地方见。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南晓林和王玉玩得很要好,他的个子,高出王玉半个脑袋。
又等了一会儿,仍不见人来,王玉急躁了,心里恼着;“搞什么鬼!他自己忘了吧!”
王玉在原地转了好些圈,这才看见一个他越来越熟悉的黑影,迅速地跑近前来。
“我早就出来等你了!”王玉抱怨说,心里还是高兴的。
“我看见你走,就跟出来了——我上厕所解大手去了。”南晓林还想耍耍嘴皮子,“没办法,紧急呀!”
“滚你的吧!闲话少说,话归正传。什么秘密?快说,快说。”
两人不约而同的向四面看看,明白没有人,还是谨慎地样子,放低声音说着话。
“我看见石卫兵和文菊莉两人上街了!”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的声音,又轻又沉。
“上街?”王玉没有理解出什么意思。
“嗯!”声音中,南晓林又严肃,又肯定。
“这是什么秘密?鬼信。”
“真的!我亲眼看见的。”南晓林以为,王玉不相信他说的是真事。
王玉想了想,还是没明白,这话中有什么秘密。可是从南晓林说话的声音中听,又象他说的是秘密。王玉瞪着两眼,望着南晓林。
黑暗中,两个人不大看得清楚对方的表情,基本上是从熟悉的声音里,感觉到对方的表情和表情的意思。
南晓林怕王玉不相信他说的,忙说:“我走在他们两个的后面,看见他们是这样,”南晓林上前拉住王玉的手,演示一个男女手拉着,一甩一甩地走着的动作,“走在一条小巷子里。”
王玉吃一惊,立刻明白了,但还是不敢断定,自己猜的对不对:“你是说……。”
“嗯!”南晓林知道,王玉心中明白他说的意思,很肯定的一点头,同时有力地一握拳头,有种不知道为什么的激动和兴奋。

“他们在谈恋爱!”王玉一边想着什么,一边轻轻地念叨着。
“对!就是!”南晓林拍拍胸脯,“我敢肯定是!”
“嗯。这的确是个秘密。一个是班里的团小组长,一个也是班里的团员。谈恋爱,这是违犯学校纪律,要受处分的。”王玉一下子担心起来。是自己班里的同学有这种事情,他的脸上,好像也不光彩。
“谁和你看见的?”
“就我一个人。”南晓林一笑,不大好意思地说,“上次我们发现的那个鸟窝,里头的蛋,这么久没有去看了,我想一个人去端了它,就到那条小巷子里去了。嘿嘿,就看见了。”
“掏到几只啊?”掏鸟,是王玉和南晓林玩在一块,最大的乐事之一。他们谁要是发现了鸟窝,一定会互相通报,再一起去掏。掏鸟窝,王玉可比南晓林在行多了,什么样的鸟窝有鸟有蛋,他细细听听,认真看看,就猜中个**不离十。这点,叫南晓林最佩服。这次,南晓林一个人去掏鸟窝,王玉没想到生气。以前掏到鸟,要么两人合伙喂养,要么就平分。只要掏到鸟,这回也一样呵。
“碰到这种事情,真晦气!他们走了,我爬上去一掏,什么也没有,窝早被人掏过。”
“哈哈哈哈。你不行,没有我去,你十有**都扑空。这事,我才十拿九稳!你服不服?”
“服!服!我从来没有说过不服。”
两人笑了。
突然,南晓林一把抓住王玉的手,又低声说:“还有秘密告诉你。”
“你说。快说。”
“我发现好几个人在谈恋爱。我们乙班有,他们甲班也有。”
“真的?”,王玉看看南晓林,没听见回答,以为他是卖关子,便故意激他说:“我不信。你是捕风捉影,骗人的把戏。”
“骗你干什么嘛!我还知道,班上严文革和其他两个男同学在追郦丽丽嘞!”
听到这里,王玉想起,南晓林刚才抓过的右手上,还捏着先前郦丽丽塞给他的纸条哩,忙不动声色的,把纸条往手掌心里捏紧。
王玉庆幸,还没有人会发现郦丽丽写纸条给了他的事情。心里刚紧张过一阵,又正在得意哩。忽然,听见南晓林打起官腔,一本正经地说:“下面该你老实交代了!王玉,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顽固到底,死路一条。小心我们把你批倒批臭,再把你打翻在地,踏上一千万只脚,叫你永远不得翻身哟!”
“一派胡言乱语!你怎敢掉转枪头,打革命同志。你这是犯路线方向上的错误!是内讧,是叛变。是可忍,孰不可忍!”王玉怕从南晓林嘴中听到什么于己不利的事情,又想知道,南晓林的肚子里,有些什么和他有关的事情,心生一计,故意以开玩笑来戏弄南晓林。
南晓林心里清楚,知道王玉有意跟他逗弯子,故意顺水推舟,把原来不好直说的话语,现在借玩笑告诉王玉:“好一个狡猾的狐狸!狐狸再狡猾,也斗不过好猎手啊!”他也学着,平时王玉给大家讲故事说话的那种戏剧腔调,喝出一声,“还不从实招来!我今已耳闻,你与郦丽丽眉来眼去,暗送秋波的风言风语,你可知道?”这话语,简直就是照背王玉说过的原句原腔。
“哎哎!小声点!小声点!夜晚四下悄静,声音飞得好远的。走,我们回去算了。”王玉有点紧张,也有点心虚地劝阻南晓林,怕他再起高腔,搞恶作剧。
“怕了吧!这才开场白嘞!**还在后头哪!”
“什么**!你纯粹是无中生有。”王玉又想听南晓林告知全部与己有关的“秘密”消息,又怕他有什么话柄,真的落在南晓林的手上,让他经常拿来取笑自己。
王玉了解南晓林。两人虽然玩得好,但南晓林好出风头,爱在众人面前出点洋相。嘴巴子不很紧。为博众人一乐,赶在他兴头上,他会把什么好笑的乐子,全给抖落出来。他不是有心要伤害人,可那时候他这样做,确实会让人难堪。
南晓林有一毛病,就是脑子不复杂,又爱抬抬杠,有事情多激他两下,他就会当真。听见王玉左一声说他一派胡言乱语,右一句讲他纯粹是无中生有,一下就把肚里搁的那点有关王玉的“秘密”,直言吐了出来:“你敢说,你没有和郦丽丽来来去去过?这个学期里,你们在教室,你到她的座位上,她到你的座位上,这不是来来去去!这样来去,不计其数了!全班同学,谁个没有看见!你们有时侯在教室里辩论,有时侯在走廊上争论,同学、老师都见多了。”
“那怕什么!我们光明正大的。没有说什么不能说的话。我认为,争论也是一种学习的方式,而且是更简单便利的学习方式。一些问题本来不大明白,经过争论,搞明白了,就学到新的知识。有什么不对。据说,马克思和恩格斯就经常争论问题。他们并不因为争论而损伤友谊。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学习。同学之间争论一下,有什么不可以的。男女同学在一起,交流一下彼此对某些事物的看法,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讲道理,南晓林远不是王玉的对手。他明白,久战下去,他一定惨败下阵,与其那样不利,不如速战速决。南晓林突然有了想法,就说:“我是好心好意地告诉你秘密的,你和我辩论起来,把我当别人一样是吧?”
王玉听出了不满,立即笑着解释:“我们玩得好,随便一点嘛!那么见怪!还好朋友嘞?!(见这话把南晓林说的不吭气了,王玉立刻一笑,缓解地说)说吧,还有什么秘密?时间不早了,我们在这里站这么久,会引人注意。别人还以为,我们在这里搞谁的阴谋诡计哩!”后头一句话,王玉有意说的,意在幽默中逗逗南晓林高兴。
“你说实话,告诉我!你和郦丽丽是不是也在谈恋爱?”
这话问得很突然,简直唐突,大大出乎王玉的意料。他被南晓林那十分当真的问话语气一下愣住,一时忘了回答,旋即想到捏在手心的纸条,神气也就有点慌张。但他立刻在感觉到的南晓林的逼人目光中,镇定下来。他诚实而坦率地说:“没有。我还不懂那些。也许将来可能会,但不是现在。我知道现在做这样的事情的恶果。我不会那么做。现在我和她之间,只存在着同学和战友般的友谊。”
“那我就放心了。你知道,我听见有人说你和她谈恋爱的时候,心上好吃惊啊!我说,我们玩得这么好,要是你真的是和她谈恋爱,我怎么不知道。象石卫兵和文菊莉,这么秘密的事情,我都第一个知道。”
听了南小林的话,王玉很高兴他够朋友,同时心中有了一种对谣言的警觉和害怕。
“他们的事情,你不要去乱讲。影响不好。学校知道了,事情就大了。我们不要惹麻烦。不要不讲义气,都是我们的同学。”王玉和南晓林住在一栋房屋里,只是中间隔几家。回家的路上,王玉和南晓林都讲定,今天的秘密不会从他们的嘴里泄露出去。
学校制定、颁布了许多纪律,其中一条就是,学生时代,不许谈恋爱,违者,开除学籍。这一条,学生最怕犯。
王玉回到家,把这张被汗水浸湿了的字条看了。幸亏是铅笔写的,字迹仍十分清楚。
以前,为避嫌疑,王玉和郦丽丽交往,故意选在人多的公开场合。这样反而引得一些人注意,捕风捉影地生造出事端。今晚,南晓林对他吹的风,不会没有来由的。
“郦丽丽肯定早两天就听到这些鬼话了。那两天,她对我的态度,一百八十度改变,就是证明。还有眼前看过的字条的内容,也是一种说明。以后这方面要注意了,不能给人话柄,让人风言风语的说得难听。”
王玉只是想到了注意这事,产生了防卫的警觉,至于应该怎么做,他没有去想。头一沾上枕头,他很快就入睡了。
郦丽丽为什么会想到,在字条上写“我绝对不会对你使什么圈套”的话,十六岁多的王玉不很明白。“可能是要我一定要相信他吧。”以后,王玉一直记着这句话,也一直是如此理解的。
今天——二十多年后的今天读来,意思自然明白。读着的时刻,里边还有一种叫人感动的、贴己贴心的情感,在胸中荡漾,叫人不能不想起,那个遥远的,南方之夜。令人神系忘返的夜晚啊!象梦,又不是梦!多么迷人!多么神秘!又多么美丽!
可是,当时,当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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