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玉：你好！
在六月十一日我给你写了信，但一直未收到你的信。所以我也没有写信。前天收到你的来信，方知你没有收到我的信。莫提吧！
今天，是我们分别一周年的日子。
在过去的一年中，虽然我们没有见过一面，但通过信件，使我们互相之间的了解比以前更深了一层。不过我们的友谊是否加深，相互是否更加相信，都得打个问号，你说是吗？你在信中提到离校前夕我们说过的话，我已经记不清了。可能是那样。现在我已不愿回忆学生时代的往事了。你问我今天的心又是怎样的？告诉你，今天我的心跟在校时基本上一致。但也有所不同，遗憾的是你没能够理解我的心。
你在信中说觉察到我心里并非按照我所说的去做了。同样，我从信中觉察到你也是如此。这你不承认也可以。
这段时间。我的确很忙，天天都去开工。早晨五点半开工，下午要到七点多才能收工。这几天又去大队搞民兵训练，昨天才结束，现在劳动太阳晒死人了。我准备休息几天再去劳动。
就谈到此。
祝精神愉快！
丽
七五。七。七。
从这封郦丽丽的来信中，可以推断，当年，在王玉与郦丽丽离校分别一周年来临之际，王玉还曾率先就他们分别的话题，与郦丽丽谈了，存在于他们之间的友谊一事，并对离校前夕，他们说过的某些话，还作了记忆清晰的回顾。以王玉的性格来说，他如此做法的本身，也可以说明，王玉的心中装着郦丽丽，装着对她的情和意，只是不善和不便，也不敢表达而已。至少是不如郦丽丽表达得那么直白和勇敢。
在这封信上，可以反推出有这层意思：当年，王玉曾经写信问过郦丽丽对他的心是怎样的之类的话。这也许是那时王玉听到了一些有关郦丽丽的传闻之后，或多或少的产生过某些疑虑而向郦丽丽表现出的一种真诚。这种少有的大胆表现，兴许是王玉对郦丽丽情有独专，情深所至的自然的流露吧。
郦丽丽不但直接回答了他的问题，而且还正面责怪了王玉：“没能够理解我的心。”她说这是遗憾。其间不乏责怪和无奈。
在这封信上，也隐射出王玉也曾直率地谈了他对郦丽丽的看法的内容。对此，自尊心很强的郦丽丽，毫不客气地给予了异议性的回敬。
这封信，二十年后重读，品出的内容，含概不少。那会，做知识青年读到郦丽丽这封来信的时候，王玉正在埋头于一部反映知识青年战天斗地、斗阶级敌人的长篇小说的写作。已经写了二十几万字。
每天吃完晚饭，王玉就躲进屋里，从天黑写到黎明，然后去室外锻炼身体，接着出工，上山干活，中午随便倒在什么样的地方，睡上两个小时，下午又接着干活。接着又是一个夜晚来临，又是一个通宵达旦，又是……。每天，王玉追着时间跑，还是时间不够用。他常常也会象《摘苹果的时候》电影里的那位女技术员说的那么想：“要是一天有四十八小时，七十二小时，或者更多，那就好了。”
王玉写呵写呵，连想都不用想什么，拿起笔，就有写不完的东西。夏夜蚊子很多，没有蚊香点，王玉总是长衣长裤和球鞋，把全身武装起来。尽管如此，手上、脸上、额头、颈脖，还是被蚊子叮得起包。该死的花蚊子，叮过哪里，哪里就痒得出奇。王玉有时候顾不上抓痒，有时就强忍着，以免指甲抓出血来。
太阳照顾了一天的屋里，地上倒一桶水，不一会就干了，水连流动都来不及。屋里，跟在蒸笼上坐着似的，桌子、凳子，挨上去都有热度。汗滴落在上头，仿佛能够听到它的被烫得受不了的惨叫，难怪一串汗珠子被迫跌下，不论落在哪儿，眨眼的工夫，它们就会遁得不知去向。
太阳下山了，同学们打来一桶一桶的井水，泼在土坪场上。吃过晚饭后，女同学洗完澡，身上飘散着一阵阵被晚风送过来的香肥皂气息，手摇花扇，步出房间，在房间门前的土坪场上，搁上各自的凳椅，坐下歇凉；男同学大都要在天黑好久了，才上井边去冲凉水澡。天黑以前，有好长一段时间，男同学一般要在土坪场上，摆开象棋的阵势，上阵的杀的难解难分，观阵的抓耳挠腮，或急得猴猫似的，或出谋献策，有甚者，干脆伸手动子，直接干起来，有的不为输赢，也没有意思偏向哪方，而是出于内心有要在异性面前强烈而又不好露骨的表现的**，观阵故意叫叫喊喊，招惹得有心接近男同学的那些女同学，有了欢心的机会，也围拢上来参与热闹。没有这类兴致的，以闲谈打发时光。男女同学，中间拉开些距离，各人坐各人的凳椅上，聊天聊地，东南西北，什么都聊，没有中心话题，倒是经常争论。男同学争论起来，女同学观战的话，那争论就会精彩、激烈和时间长；要是没有女同学在一旁看着、听着和发笑，多数情况下，就争不起来，就是争上两句，很快就跑题而叫人不上劲，失去争论的味道。而观阵的和爱和男同学凑热闹的女同学，大多是被男同学公认漂亮的，或是她们自认为相貌还行的女同学。那些长相实在对不起观众的女同学，在这种场合，不大露面。她们自卑、孤僻，还有点惹不得的傲气。她们只爱和她们合得来的同性在一块，消磨时光。
王玉把门外的精彩忘得干净，汗流浃背地在他的大脑世界里奔波。
郦丽丽的来信，是王玉此间唯一关注的事情，而每每读到她的来信，王玉又没有用心揣摩。过目之后，当即回信的，占绝大多数。写完信了，也就想想郦丽丽。想想她的，美丽的大眼睛，想想她的笑容，想想学生时候的交往，也会想到她生气的神态。每当这个时候，王玉的心里，是美美的，温馨的。眼里饱含着一往情深的光芒，嘴角托着沉浸在思念中的微笑。忍不住的时刻，他会在没有人在场的那会儿，取出他用心保存着的，他们高二年级同学毕业的合影，把郦丽丽多看几眼。好几次，王玉都情不自禁地，用手去摸照片上的郦丽丽，恨不能，郦丽丽此刻就在眼前。有时，王玉的心，会情往一处去的，想象出许多王玉平时根本不会去想的情景来。这时候的王玉，全然没有一点害羞和顾虑，只有幸福，忘却一切的幸福。
有一次，王玉冲动地拿起笔，在给郦丽丽的回信后边，写了几个大字：“丽，我想你！非常想！”第二天，在去发信的路上，王玉想起了信里的话，猛的一阵脸红，好像他的脸上被郦丽丽刚亲了一口一样，火烧火燎。王玉赶紧回来，把原来的信，划上火柴烧了，重新按常规，给郦丽丽写了一封回信。
信发出去，往回走的路上，王玉想起烧掉的那封信，脸上依然发红发烫。他告诫自己：“要能够克制住自己，千万不要再冒失。”以后，王玉对自己说：“搁在心里想一想可以，但也不能影响学习。千万不能让别人看出来，也不能让郦丽丽知道。让她知道，她会很生气的。别人议论我和她好的事情，她都生气成那样，要找人算帐。我要是说，说什么呢？‘喜欢你。’唉呀！怎么说得出口呢！‘想你’。也不行，我就是不说，写信让她看出来了，她来信把我臭骂一顿，那我在她的眼里，岂不成了不正经的人。和她一起劳动的乡下妇女，说不正经的话，她听了很不好意思。她写信告诉了我，这不等于告诉我：‘我们的事情，你不要乱想呵！’以后还是不想好。想了，也要立刻压住自己。”
别看王玉写的小说里头，有他想出来的谈情说爱的描写，可要他向郦丽丽表白他的心意，他确实是还没有想好怎么讲。他怕伤害郦丽丽，怕被郦丽丽误会。可他就是没有从郦丽丽的来信上看出，郦丽丽已经对他的做法不满了，已然对他有不少的误会了。
王玉把他对郦丽丽的情思，放在心中独想，而怕在信中明白表露。
王玉有时给郦丽丽回信之后，都不知道他写了些什么。王玉只想看到郦丽丽的来信，不很想和她回信。他不知道要写些什么才好。郦丽丽好象看了他的信就生气。他不想让她生气，也弄不懂，她为什么要生气。王玉为此苦闷。很快王玉又强迫自己抛开这些苦恼的情绪，他劝自己说：“还是搞我的学习吧！现在最好不想那些。”
是啊！遗憾的是，王玉没有能够理解郦丽丽的心哪！
郦丽丽向王玉发出内心呼鸣的时刻，王玉仍然执迷不悟啊！一点也没有往爱情上去联想。王玉不会越雷池半步啊！可悲！那个年代造就的产物！可叹！人生只有一次生命，错过了也就永远错过！可怜！两朵一直拿在手上，没有**土壤中的鲜花！无奈，遗憾出现了。
郦丽丽准确而敏锐地捕捉住了，她和王玉两人的遗憾，并且很在意。而王玉却没有多少觉悟。王玉太自信他的专一，太遵守他的学习原则了。
感情专一的人太自信，又个性内向而不容易被对方理解、接受的话，那就会出现感情生活的悲剧。这是二十年后，王玉想说的一句话。当郦丽丽和王玉分别一年以后，想到了在这个对他俩有特别纪念意义的日子里，小结一下两人的感情发展过程，说明她不仅是个有心的人，而且还是个头脑清醒，感情上远比当时的王玉成熟的人。这点，在二十年后的今天，这个大雨倾盆的夜里，读到当年她的来信的王玉，深表钦佩。
读着往日的信件，任思想信步走在二十年前的往事之中，此时，王玉已然没有了自己是在今天的时间里还是在过去的时间中的清醒了。过去就是眼前的信文，眼前的读信就是过去的生活。过去哪有什么眼前，眼前哪管什么过去，思绪、回忆、理解、推测、想象等等，等等，还有许许多多的心理过程和活动，都早揉为一体了。王玉时而是读信，时而又是以前的回忆。回忆也是信马由缰，想到哪儿是哪儿。
今晚，王玉的心情，复杂多变，随着读信的领悟和往事的回忆，曲折迴转，起落跌宕。他时而欣喜，时而噙泪，时而叹息，时而发笑，时而忧伤，时而感怀，时而沉思，时而遐想，时而恼闷。不过，更多的则是醒悟。今天，王玉确确实实醒悟了，并且一直处在醒悟之中领受各种情感鞭子的抽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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