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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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王玉:你好!
今日下雨没有出工,所以想到给你回信。否则一劳动就会把信耽误好多天。
拿起笔来我真不知道该向你讲什么好。目下我觉得两人中间仿佛隔着一层东西,两个人脚下的土地都好象自动的往后移,中间的距离越来越远。我看手中含苞待放的花束是不易绽开的。其原因是什么呢?请您细思量吧!
信中用了个“您”字。这在所有的来信上,还是第一次出现。从笔迹看,那个心字,先是情感的流露,自然写的。马上觉得不妥,用橡皮檫檫去了。可能放下橡皮檫那会,心上一涌,出现潮涨一般的情绪,又拿起笔,有心的加上了。写的时刻,郦丽丽好象咬着她那洁白匀细的牙齿,在心里恨恨的说着——“就要这样写,看你怎么想!”
这个心字,加得笔画很重,比打了着重号还引人注目。
读到这儿,王玉的眼前就浮现出郦丽丽那赌气、生气、不高兴和任性、倔犟的模样,神态,仿佛听见她说王玉不能够理解她的抱怨声。二十年后的今夜读到这儿,王玉的心窝也是暖暖的。体会出当年郦丽丽写信的时候,对他爱得多么深、多么真。心里掠过的一丝暖流旋即变成了惭愧,眼中因感动而泛出泪花。他的心,一下子坠入了自责情感之山的低谷。
“唉!当时我怎么这么不懂姑娘的心哪!不是粗心,是真不懂啊!她是我心中唯一装着的姑娘啊!”
想着,王玉现在好揪心哟!他眨眨眼皮,让泪花闪开视线。他继续把信看下去。
也许你看了前面几句话,会感到莫明其妙……
只这一句,王玉就要哭了。他在心上痛声责怪道:“你干嘛不明说嘛!明明看出我这方面不开窍。你的小聪明,你的勇敢哪里去了?你呀你!郦丽丽!以前我从不怪你、恨你。现在,我!我恨死你了!好恨啊!……(这里面是又悔又恨,悔恨交加,最多的还是恨自己,恨自己那时怎么就那么愚钝,那么不谙人事,不通人情。嗨……,真是一言难尽,有苦难言,张口不开呵……)。
王玉一按信纸立起,望着台灯出神。好大一会时间过去,心情才逐渐平静下来。他心平气和地对台灯自言自语说:“你说得对,当时读的时候,我是莫明其妙。”
王玉慢慢地坐下来,叹了一口气,心中说:“二十年了!才读懂你的意思!悲不悲,惨不惨!”
王玉望着信,头脑里却想着别的。他深情地问道:“丽丽,你幸福吗?过得,真的,很,幸福?我不相信。你和他结了婚(听说是和他),会幸福吗?”
往事又袭上王玉的心头。
二十年前,后来有人告诉王玉:这个人,偷了不少郦丽丽写给王玉的信。有些郦丽丽写给王玉的信,他拆开看过之后,又封贴好,让人送给王玉。郦丽丽的情况,他知道得比王玉详细,对郦丽丽和王玉的关系进展程度,他比王玉的心里清楚。
十几年前,这个人终于达到了目的,让郦丽丽舍弃王玉,投向他的怀抱。
过了两三年后,知道王玉和郦丽丽老感情的人,告诉王玉:“你的郦丽丽现在闹离婚了!”
王玉听了一惊,很快又平静下来。他什么也没有说。
“唉,这下你可以趁机把她夺回来。本来就是你的嘛!”
“谁说本来是我的?胡说八道!”
“唉,你们俩在学校那么好,后来还长期通信。”
“胡说!我们没有长期通信,只是在最初的日子里通过信。不错,以前我们的关系很好,那是同学之间的友谊,不是爱情。如果她爱我,就不会弃我而去。”
“是她抛弃你吗?”
“是的。感兴趣吗?”
“说来听听。”
“可惜我没有兴致。不过,我想:郦丽丽从来就不爱我。”
“那你呢?”
“无可奉告。”
“不过有关你们俩的事情,我可是听了不少。唉,你不是会写小说吗?干嘛不写写。”
“想听花边新闻是吧?告诉你吧!我想,我只是球艺不好,碰巧在生活的乒乓球桌上打了个擦边球,连桌面都未正规上去,就蹦到一边去了。所以,没有什么可供阁下酒后茶余风雅的。”
“你说话怎么带刺啊!我好心好意地向你报告消息,你还这个样子。”
“怎么?要设宴款待吗?本人一副酸样,如果让我割块**肉来感谢你,那也会酸掉你几颗好牙的。因而报答就免了吧,省得双方穷受罪。”
“哈哈哈哈。口才口才。难怪听人说起过你的口才……,今天总算是亲身领教过了,本人岂敢与你一见高低。只不过是,自己的女朋友被人家抢去当老婆,想起来,呵,有点,有点,这个这个……啊?嘿嘿嘿嘿。”
“哈哈哈哈。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朋友嘛,四海之内皆朋友,来去各自由。老婆嘛,至今孤身寡人,无缘无份,不为己有,何来一个抢字。高抬我喽!配人不上,自愧于他人。”
这是一次自认为在单位里笔杆上有两把刷子的人,和王玉在食堂里吃饭碰上了,展开的扯上郦丽丽的话题的唇舌交锋。
郦丽丽结婚了,是一个同学告诉王玉的。王玉听了,微微一笑,什么也没有说。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王玉又遇见这个同学。王玉很认真地问他:“消息可靠吗?”
“什么?”
“郦丽丽结婚。”
“哦,这事呵!可靠,绝对可靠!”
王玉冷漠的看着同学的脸,看他不像是拿自己开心的。有关郦丽丽的话,王玉非常敏感,生怕别人拿这个话题来捉弄他。王玉想:“感情上,我已经被郦丽丽残忍地捉弄过一次。这方面,今后决不让别人来借题发挥,再捉弄于我。”
同学怕王玉不相信,忙补充说:“你不肯信是吧?他们度蜜月的时候,我和南晓林还在火车站碰上了,是他们亲口告诉我们的,你可以去问南晓林。他们还说……。”
“别说了!我相信。当初南晓林告诉过我,郦丽丽脚踏几只船,对我不是真心的,那时我不相信。现在,她证实给我看了,我还不相信吗?”
这是郦丽丽婚后不久,王玉和一个同学的谈话。
“王玉,告诉你。”
“什么?”
“郦丽丽他们夫妻打架了,大闹一场。”
“这关我什么事?”
“郦丽丽一个人跑出去,听说是到上海玩去了。”
“别和我扯她!我警告你!以后别在我面前扯郦丽丽的事,否则,别怪我不讲同学情面!”一讲完,王玉马上意识到,不该如此对待他的同学。他肯定是一番好意。王玉又对他解释道:“谅解我!一扯她,我的心情就上火,压也压不住。”
“我理解!你心里对她还是那么忘不了,其实她值得你这样吗?”
“你没有非常地喜欢过一个人吧?那难怪。以前,我一点不觉得,郦丽丽和我彻底分手之后,我才知道,我有多么地喜欢她。她简直有股缠着我的魔力!”
“怪不得你至今还处处维护她。碰上我们讲她几句坏话,你也是一脸的不高兴。讲多了,你还发我们的脾气。”
“理智上,我是十分清醒,和她早没有任何瓜葛了,可感情上还有点和自己过不去。我是个和自己过不去惯了的人啦!好在你们是同学,一说就了解。”
“我倒没事,你自己不要和自己过不去噢!”
“现在我基本上没事了,只是偶尔还有一点,尤其是心情差的时候。我要是有什么得罪之处,请你和同学都说说,我对不起了!”
“同学们还是谅解的。要不,你发脾气,大家都让着你?知道你心里痛苦,没处发泄,拿我们做一下出气筒。该我们倒霉,谁叫我们,你哪壶不开偏拎你那壶嘞!碰上我,这事我也难免对你耍态度,说不定比你还火大。想起你们两个,在学校,在知青点(这里,他指的是郦丽丽那时候和王玉的通信关系。王玉明白他说的是这个意思),那感情,多好,叫人又羡慕又妒嫉。”
“扯远了。别说了!我要回去了,你请回吧。”
“难得在一起,更难得象今天这么扯一扯。你不反对的话,我们再走走,反正我没事。”
王玉转面看看同学,什么也没有说。他友好地微笑着,心里有种少有的感动。
“读书的时候,我们好像没有在一起玩过——就是下放在一个知青点,我们也没有交谈过一次吧。”从王玉微笑的认同的表情上,同学的内心有种亲近感。他半是回忆,半是愉快的说。

“是哦?!”王玉似乎突然记得是这么回事。他带着回想的口气和思考的神色,略略偏着头颅,似看非看的望着同学的眼睛。
在王玉与郦丽丽的关系告吹以后,一次很偶然的机会,王玉到分厂厂部办事,遇见了这位老同学,才有了和他的这第二次的谈话。
老同学知道王玉和郦丽丽的事情和关系,也知道了王玉被郦丽丽抛开的痛苦遭遇,十分同情王玉,便主动和王玉打起招呼。要在平常,也许王玉不会怎么搭理他。这次,王玉却和他说了不少话。这既让他意外,也让他感受到鼓舞般的激动和亲切。他的心中,和好些同学一样,是钦佩王玉的学习精神与品行的,只是碍于王玉特别与众不同的个性,而极难极少同王玉有多少友爱的接触。没料到的是,在这次谈话中,使他们象还过得去的朋友。不过后来,他们再没有深交,关系自然仍旧只是一般。其间的主要原因,还是王玉的性格不爱与一般关系的人多交往。
“王玉,我说一句,你别发火啊?”
“什么?说吧。”
“你说,你不发火。”
“我不发火。”
“你说郦丽丽现在后悔不后悔?”
“你去问她吧!问我干什么!”
“唉!这,说好了你不发火的。”
“我发火了吗?这是说实话。她后悔不后悔,我哪知道,当然只有问她,她才会告诉你啦!”
两人沿着一条盘绕于山间丛林中的沙石公路,并肩走着。
同学被王玉呛了一口水,不说话了。
“唉,你说她后悔不后悔?”王玉忽然站住脚,眼睛很严肃地盯着同学的脸,脑子里想着自己的事情。
“谁?”
“郦丽丽呗!你装什么糊涂。”
同学方才问这话的时候,被王玉噎住了。心里正不高兴着哩!这下子想想王玉又怎么问起这话了呢。同学很想说:“你去问问郦丽丽吧。你们过去好过,她肯定会告诉你的。”可同学怕王玉发火。同学欲顶他两句,出出刚才的气,可话到嘴边,滑出来却是这样的话:“她肯定后悔!”
“你怎么知道?”王玉听了同学的话,心里挺舒服的,好像他就想听这样的话。
“我猜的。”
王玉没做声,有事搁心里想着。
“你说是吧?”
“嗯?什么?她呀!鬼精灵一个!不知道。也许有点吧!(其实王玉的心里想的是:‘但愿她有。’)管她的嘞!”王玉的心里陡然烦躁起来,说话又很冲人,好像很不愿意提到她,脸上的表情看似十分痛苦。
他们在山林公路上,又默默地走了好长一段路。
走着走着,王玉转面看看同学,一笑,象是要为方才的发火道声歉,也象是心里想着了什么话,想对同学讲,但他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同学宽容地、友善地回笑着,同时象得到鼓励一般地问:“现在要是你也去上海,你说碰得上她碰不上?”
同学的脸上,好像是在想自己的心思一样,洋溢着动人的真切。原来两人的思路,一直在一条道上溜达呢。
“鬼话!上海那么大地方,那么多人,我知道她在哪里?”王玉好像等的就是这同学的问话,顺口就接上了。立即他又改口说:“唉,你套我!跟我耍花招。我到上海去干啥?她去她的上海,我上我的班,我和她,没、关、系!”
“别口是心非啦!早露馅了!”
同学俩说说笑笑地往前走,心里有了一种亲近。这时,王玉才对他说:“不过,我料定他们俩会有这么一天。”说这话的时刻,王玉的心里并不那么高尚,虽然不是妒嫉吧,却还是有那么点幸灾乐祸的味道。
王玉有点愿意和这个同学扯扯郦丽丽了,还给同学掏出心底的话。他说:“尽管郦丽丽对不起我,可我不恨她,也不怪她。我还是十分珍惜她对我曾经有过的那份友谊的。说真的,以后我要是见到她,还会不好意思。我曾经非常地喜欢过她。”王玉不会对别人轻易地说出他爱过谁。既使是他有过这份情感,他也不乐意对谁随便地承认,免得在已经不是她的男朋友,也没有那档子事情了,还让人把他与那人牵扯到一块,让人想起来痛苦和烦恼。
“初恋是糊涂的,初恋是幸福的,初恋是不忘的。初恋是云,初恋是火,初恋是敌人!”这是许多年之后,王玉为悼念他的初恋而作的一首长诗之中的句子。
好久不见的同学,每次碰到王玉,总是开口就和他讲郦丽丽,并把她的一点一滴的消息,主动告诉他,仿佛都知道王玉的心里还有郦丽丽似的,好象都认为,他们本该是一对似的。
“郦丽丽生了一个女孩。”这条消息,也是同学告诉王玉的。
那天王玉的心情特别好,听了这消息,就在头脑中想象着这个女孩的模样,也想象着郦丽丽当妈妈的模样。想来想去,都是一个模样,只是一个大,一个小而已。
奇怪的是,每次同学们告诉王玉郦丽丽的消息,都不提和她的生活紧密关连着的另一个人的姓名,仿佛这个人是郦丽丽身旁的一个空缺,没有说的必要。王玉当然留意到这一点,却从不愿意去想它。
二十年后的今晚,王玉想到的,也只是自己和郦丽丽有关的事情。
但是我相信你的头脑是清醒的,同时你也要相信我的头脑不是糊涂的,在这里我不会说假话和胡话。现在我尽量地作在农村锻练二三年的打算。因听人家说招工女的占百分之二十,先招在外省的子弟,后招在本厂的子弟。另外县里和公社都会卡,不会全部都能上来。再说我家下放两人,总不可能两人都上去,要上肯定是男的上。当然我想最好还是自己能早点上去。要想在农村读大学,这个希望并不大,因为名额太少,想去的人太多。知识青年起码的条件要在农村锻练两年以上,而我就是等到明年十月份,也还到两年整。要是再等两年去不成,那真是把青春给毁灭了。怎样才能实现自己的理想呢?我正在苦苦地思索这个问题。我想起了这么一句话:人生的道路多么漫长,多么曲折。

身体健康!
友笔
75.10.15.
王玉读完信,看落笔的日期,才发现,郦丽丽写信的那一天,正好是那年自己十九岁的生日。
在生活上,一个十八岁的姑娘,远比一个十九岁的男孩懂得多。
这一天,当郦丽丽敏锐、真实、坦诚地向王玉发出一次强烈而忧伤的,有关他俩感情上出现令人恐慌和危机的讯号的时刻,王玉仍是木鸡一个,没有丝毫的理会。他只注意到了郦丽丽对前途想得过多而且悲观,做得少和不扎实。
对于学习问题,王玉的思维极其活跃、敏捷。感情上的事情,王玉总是有种束手无策的尴尬。郦丽丽不明说什么花束啊距离啊的切实含意,王玉总是从思想方面,学习方面去理解、分析,感情上难着边际。有时候,王玉简直有点不知郦丽丽的信上所云指甚,跟在学校的时候那种想法一样:还是怪怪的,叫人猜不着,想不透。旧小说,王玉大多是初中以前看的。里边的情调似乎距今遥远。看的时候,有打仗的等他爱看的情节,王玉就看得细些,有什么情啊爱啊,花啊草啊的,他扫一眼跳过。对这些词语所寄发的感情含意,只有敏感,模糊的敏感,缺乏感受和理解。王玉学习写作的年代,是个充满各类政治运动和斗争的年代。他满脑子装的,是那时候小说的模式,什么阶级斗争为纲了,阶级斗争,阶级敌人了,什么正面人物、主要正面人物、英雄人物了,什么主题思想、路线斗争了,构思写作,就围绕这些东西转。那时候,他把学习理科的事情,都闲置于一旁了,几乎忘了他学习写作的初衷,而全力投入到用“革命的现实主义和革命的浪漫主义相结合”的写作方法,进行“三突出”的创作中去了。这样的创作,今天看来,何其可笑。可当时是极其盛行的,唯一推崇的。王玉学写作,起步就注定了他以后会栽个大跟斗。事实也确实如此。王玉的创作,误走了相当大的一段弯路。王玉自己说:“是使劲往死胡同里钻。困在死胡同里很久了,才摸黑闯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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