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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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玉:你好!
今天下午收到你的来信。从你上次十一月八日来信后,我就没有给你去信,也没收到你的信。我没写信的原因有好几种,主要是怕你收不到我的信。加上自己的心情也不好,所以就不想写。
看了你的信后,使我感到不满的是,你为什么不说说你的情况。你就是完全相信我的消息灵通,你也应该告诉我这次招工你的情况如何,就是没有上来那又是为何原因。我知道自己上不来早就跟你讲了,而你却是这样的不说,还是“没甚说的”。我看要打破那种长时不语的常规也是不容易的。我觉得自己写信都是些枯燥无味的语言,想不出该怎么写才好。对于你的来信,说实话,我是不太愿意看的。好了,不讲这事了。
我现在很忙,天天打晚班,住到生产队来了。这也是暂时的,等忙完了这一阵农事以后,我还是要住到家里。太没意思了。我已经把一切痛苦烦恼淹没在劳动之中。
现在我什么都不去想,只是好好地劳动。看来你的思想还是很复杂的。
因为时间关系,暂时谈到此。

精神愉快!

75.12.20.
一个暖暖的初冬之日。
王玉坐在桌前写作。
一个中年男子,瘦高个,上着半新半旧的中山装,下着一条黄色军裤,一双黑皮鞋上沾满灰尘,头戴一顶新的有檐呢子帽,手推一辆男式飞鸽牌自行车。他已经上了知青点的住房前的坪场。他把自行车倒靠在知识青年住的屋子的墙边上,锁好,便开始挨窗寻找起来。从第一个窗口里,他看见了王玉。他笑了。他勾起食指,敲敲王玉的房门。
“谁?”
“我。”
门不高兴地开了。
王玉眉毛一跳,一脸的惊喜:“爸!”
“唉!”父亲象听见小时候的王玉叫爸爸那样,应得舒心。
“快进来!快进来!坐,坐!”
王玉把他的茶缸打开,看看,里面有大半杯凉开水,就用热水瓶兑了点热的,递给父亲:“你怎么来了?”
父亲刚喝了水的嘴巴湿湿的,他用手一抹,说:“不来不行啊!你妈要来嘞!”
房间的两窗之间,拉着一条铁丝,上头晾着毛巾。王玉扯下毛巾,在一桶备用的清水里搓了两把,正拧干着,听见父亲的话,忙问:“妈妈也来了?”
“没有。”父亲接了毛巾,一手举着取下的帽子,一手托着毛巾檫檫汗,说,“是我不让她来的。三十几里路,脚踏车带着她,我现在还有那个体力吗?”
“你没坐车来呀?你有小车呀?”
“还是自行车便当,一点也不引人注意。又不远吗。”
“虽然王政委是高干,可一点架子没有。”王玉猛然想起了这句话。这是以前读书的时候,他常常听见的赞佩之声——父亲的部下和工人师傅们对父亲的赞佩之声。
“嘿嘿……。”王玉亲爱地笑笑,对父亲不仅怀着敬佩之情,而且也怀着亲切和热爱。
“那那……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王玉掩饰不住欢喜地问。尽管他不让家里有人来看他,可这回父亲意外的来到了知青点,出现在他面前,王玉打心眼里还是高兴的。尤其是在现在这个时候,同期同批下放的知青,只剩下他一人。
“问呗!路在嘴上嘛!”
“嘿嘿……。”王玉的心里,好久没有这么愉快过。
“洗把脸吧,舒服些。”王玉说。
父亲洗过脸,晾好毛巾,坐回到椅子上,望着儿子:“怎么样?难吧!”
“没啥!吃得消。”
“几个月不见面,也没黑什么,模样倒不见变,就是一副好疲劳的样子。没有病吧?”
“没有。可能是写东西紧张弄的。”
“又玩命啊!年纪轻轻的,可不要把身体玩掉喽!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办事慢慢来,一步一个脚印,走实啰!急是急不来的。你想一口吃出一个胖子啊!”
“我知道。爸,你来干嘛?”
“爸爸来看儿子,不行吗?”
“我们不是讲好的吗?”
“什么,讲好了什么?”
“你和妈亲口答应的,不来这儿看我的。”
“哦——!爸爸不是专门来看你的,是来办事的。”
“办事?什么事?”
“办你的事!组织上关心,特意让我来的。”
“我的事?我怎么了?”
“别急,听爸爸把话说完你再说,行不行?”
“嗯。”
“同学们都走了?”
“早走了,一个多月了。厂里招去的,你会不知道?”
“知道!这么大的事情,我怎么会不知道。”父亲看着儿子,语气变得更加和蔼地说,“可我就不知道,单单留下你一个人在这里干什么?”他停顿了一下,解释说:“我到北京部里和省局出了一个多月的差,刚回来,这才听说了你的事。怎么回事?告诉我。”
父亲的话语,说得很亲切、柔和,一点责怪的意思也没有。
王玉即刻显得烦躁不安地回答:“你问这啊!我也不知道。”
“你没问问你们领导?”
“我们有什么领导,就一个鸟不点大的场长,什么事都他说了算。”
“你问他了吗?”
“问他?我连看都不看他一眼。那不是个人!”
“你怎么这样说领导!人家是贫下中农。不管怎样,你是知识青年,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
“我才不接受他的再教育嘞!我教育他还嫌他不够做受教育者的资格。他分明不是人。”
“你怎么对他那么坏的看法?”父亲已然听出儿子的话中有话。他了解儿子的个性,纯洁得眼里进不得一粒沙,哪怕是肉眼难辨的一小粒。
“瞧他做的那事情!哼,我都说不出口。”
“什么事情,跟爸爸说说。”
“爸,别问了!别听脏了你的耳朵。我不愿扯这事。反正不是光彩的事。只有畜生才干那事!”
“那是他的事。可就是他,卡了你!”
“他?他有什么资格卡我?”
“怎么没有资格。他是场长,是你的直接领导。他办事代表组织,代表他这一级的组织,你懂不懂?”
“他凭什么卡我!我又没犯错误,劳动又不偷懒。那些劳动偷奸耍滑的人,搞歪门邪道的人都走了!我比他们强多了!”
“你自己认为好不行,要领导和组织讲好才算!”
“那……那他说我什么了?”
“你坐下来。爸爸是受组织之托,今天特意来调查了解这件事的。先问问你的情况,等下我还要找场长谈的。年轻人说话,放和气些。”
“和别人可以,对他,我不可能。爸,他说我什么了?”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只说了你表现不好,还要再考验考验。所以,只有你的那张招工表,还卡在他手里。”父亲解释道,“今天,总厂劳资处本来来人的。他们向我汇报了你的招工情况,我说我来看看。你和你们领导的关系搞得太僵了吧?所以才会这样模棱两可的卡你。”
“考验考验。好,这下我明白了,完全明白了!原来是这样!”王玉怒从心来,就要冲出门去,被父亲一把拽住。
“王玉!不要冲动!你这样冲动办不好事的。”父亲又耐心和气的和王玉谈起心来。
父亲担心儿子为了搞学习,把别的正事忘一边了,也担心场长说他表现不好,是不是有什么话柄落在了场长手上,故而旁敲侧击地、了解性地问一问:“你今天怎么不出工?天气这么好?”
“大家走了之后,就没做什么,很少出工。”
父亲望着儿子,不知怎么地,心里顿时踏实多了。他想:“儿子没事。”想着就坚信地站起身,说:“场长在吗?我去找他了解一下情况。”
“情况我最了解。你别去。我今天什么都明白了。我去把招工表要来。”

“你不能去!弄不好会和他发生冲突。”父亲有种着急的说,“你已经被他卡了一个多月。招工的新人员,第三批都分下厂去上岗了。总厂让我来的意思是,让你争取在第四批里上去。不要和他闹。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嘞!你只要上去了,他也就管不着你了。你用不着拿自己的前途去和这种人斗。”父亲已从儿子的交谈中判定出,这位场长,人不地道,王玉准是掌握了他曾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的证据——这一点,父亲以对儿子品格和个性的深知,是从儿子方才在自己面前表现出的,对场长的反感、蔑视程度上,直接感受到的。
“爸!你放心,我不和他吵。”
“还是我去和他谈好。”
“他不佩和你谈话。他不是人!我和他谈话都觉得有失人格,丢脸!”见父亲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的样子,王玉又说:“现在我已知道是怎么回事情了。他卡不住我!保证!我今天一去,他就会乖乖的,把招工表给我!”
王玉一股风似的出门去,直奔上海婆的房间。王玉贴耳在贴了纸的玻璃窗边听听,听出房里有一男一女两个熟悉的说话声,便走到门口,伸手敲门。
“谁呀?”女的声音有种意外。
“我,王玉!”干脆,威严的回答。
“做什么?”还是女的声音。
“开门再说。”
“我还没有起来。”上海婆的声音。
“快点!不然我踢开你的门!”
“你敢!”
“我数五下的时间,给你穿衣服。一、二、三、四、五!”王玉刚抬起脚,正要踢门,门就开了。
场长早就在门边站着哩。他从门缝里看得很清楚。知道王玉是来真的,立即伸手开了门。
“什么事啊!就剩你一人了,还不老实啊!想干什么?”场长气势汹汹地训斥。
王玉没把他放在眼里,很严肃地问:“少废话!我问你!为什么要卡我?”
“不为什么,我想卡你!”
“凭什么?”
“不凭什么?我想……。”
“你最好想清楚一点,否则,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的罪名,会让你坐几年牢的。”王玉手指点着场长的鼻子说。
“吓不倒我!这顶大帽子戴不到我头上。我头小了,戴不起!”一副流氓的嘴脸。
“那好,请吧!尊敬的场长先生。”
“到哪里去?”声音里有种突然的惊慌。
“公安局。我送你进城,去县里走一趟。怎么样?表现够好的了吧?”
“到那里去干什么?”场长有点惊慌失措的样子,“我不去!”好像王玉真要“押”他去一般。
“做贼心虚了吧?”
“扯*鸟蛋!!”场长又突然恢复了神气,“我做什么贼心虚?”
“那就请吧,上县公安局去。”
“要去你去,我不去。”
“心里有鬼了吧!”
“有什么鬼?你说清楚!”
“你们两个一直在捣鬼,还装糊涂啊!”
“哦!这个事情啊!算个*。你能把我怎么样?”
“到了县公安局,你就知道,不是我想把你怎么样,而是公安人员一定会对你怎么样。”
“……。”
“怎么?就怕了?”
“*毛,我怕,我怕*。你没有证据。”
“要证据是吧!好,我可以告诉你,不仅我手上有,我同学手上有,上海婆身上也有。”
“什么?拿出来看看。”
“你带上海婆到卫生院三次做人工流产的记录,还有你亲手开的介绍信,是不是证据?”
“……。你怎么知道的?”场长的头上,开始冒汗了。
“还要证据吗?上海婆最近一次人工流产,是上个星期三的上午十点半钟,对不对?你亲自陪她去的。你背一个黑提包,戴一顶旧草帽。对不对?有人还拍了照片,要看相片吗?”
“好了好了。别吵了!烦死人了!让他走!让他走!”上海婆很快地记起了那天的事情,反应神速地对场长发起火来。
“好,你走吧。”场长见说得一点不错,一下子吓得六神无主,他挥挥手,只好这样的说。
“就这样走?”
“啊?”
“还有东西吧!”
“给他给他给他!把那张招工表给他。你拿了没用,我拿了也没有用。他们是内部招工,不会要你,也不会要我。”上海婆不耐烦地嚷道。
“那……。”
场长仍不情愿地想说什么,被上海婆凶狠地抢白了一通:“那那那什么!那你个头啊!写两个字,盖个章,给他!”
上海婆说完,自己动手,打开一张桌子的抽屉,拿出那张招工表格,在只有一个空白的格里,飞快地用钢笔写了“同意”两个字。拿出一枚公章,盖上印。脸拉得老长,递给王玉。
王玉接在手上,看了看,掉头就走开了。刚离开门口,就听见上海婆说话,声音简直就是训斥:“你卡都卡了,气也出了,拖了一个多月,够了!上次他们单位来招工的人就说,没有原则错误,最晚年底要放他走,卡是卡不住的。现在已经是年底了。你卡个屁啊!你是头猪啊!”
王玉听见声音,就在走廊上停住了脚,听见上海婆又训斥道:“没他在这里,我们还自由些。这小子理过你吗?软硬不吃。你开始那么拉拢他,后来又那么整他,他怕过你吗?猪脑袋!留他在这里,迟早会坏我们的事。弄不好,你真的要去坐牢。我也跟着倒霉。上次那张布告你看了,怎么没记性——人家的情况和我们一样,男的判了几年,坐牢,女的交群众管制,被大家批判。我们不要搞得那个样子。你简直是头猪!听话听声,锣鼓听音。连他话里有话都听不出来,真是个比猪还蠢的笨蛋!”
“唉!我只是不甘心!连一个这样的人,我都整不住他。”
王玉听到这儿,吐了一口口水:“早知道是他卡了我的话,哼!我就不会便宜他。害得我在这里拖了一个多月,影响了我的名誉。呸!”
父亲见到表格,高兴得有些激动,说:“你跟我一起回去吧!骑自行车,你可以带我。人先回去,行李明天派车来拖。”
“你先回去,免得妈妈担心。我还有一点事情要完成再走。明天来车的时候,我把行李带回去。”
父亲没有吃午饭就走了。
送走了父亲,王玉写了两封信,一封给县革命委员会宣传部,一封给县革命委员会政治部。两封信是一个内容,告诉他们:“我已完成了一部反映知识青年上山下生活的长篇小说,大约一百万字。今来信联系告知,若有兴趣,请到河溪镇XXXX(军工)总厂机关大院找我。”
本想给郦丽丽也写封信的,但想到郦丽丽来信上问招工的事情和他为什么没有上去,就不想写了。招工的事情,王玉真的不知道什么,没有什么好谈。他为什么没有上去,这事说被卡了。为什么被卡了?又得说一说,扯上那件王玉很不愿提及的有关场长和上海婆的丑闻上去。王玉连在父亲面前都开不了口,还好意思对郦丽丽说清楚那样的事吗。王玉不愿意对任何人谈及此事。他羞于启齿,仿佛和这件事一搭上界,他也因此有了什么不光彩的牵扯似的。既然上面两点都没啥说的,再谈学习嘛,郦丽丽已经明确表态,对王玉的只谈学习的信,她是不太愿意看的。
“她不愿意看就以后写算了。”王玉这么想,就没有很快给郦丽丽写回信。这仿佛一改往日他对郦丽丽来信的做法。
当天下午四点多钟,父亲就到单位联系了一辆两吨半的小驾驶,来把王玉和他的行李接走了。
晚上,一家人团聚在桌前吃饭,比过年还高兴。
报完到之后,又过了几天,就是这一年的最后一天。
这天,王玉才把那两封在离开知青点前写的信,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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