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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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后来,王玉一直没有盼来郦丽丽的信。起初以为又是被什么人偷了信,或是郦丽丽拖延了写回信的时间。越来越不对头了,王玉明白了!但仍不死心,还在心里自我安慰,自己骗自己的相信郦丽丽会给他来信。他想:“我们那么好过,她总不会连什么也不说明一声,就这么不理我了吧。”他甚至还是这么不死心地想过:“南晓林的话不可信,郦丽丽和石卫兵的事情不可能。在学校的那会,郦丽丽和我一样,对他的德性很反感。怎么会……,怎么可能呢?到目前为止,我还只听见南晓林一个人这么说郦丽丽和石卫兵有那么回事。不可信,不可信。”
王玉的内心其实已经越来越相信南晓林的话了,可他又一次又一次地强迫自己,不要去相信南晓林,而相信郦丽丽,相信那些早已记刻在他心灵上的,那些感人肺腑,炽热真诚的言语。
王玉内心十分矛盾、痛苦,有时候,还莫明其妙的恐惧和哀伤。好多天来,他都睡不稳,吃不香,看书也心不在焉,更别谈写作上的费神事了。总之,近些日子里,王玉的内心发生了不可抗拒的,巨大的变化。他变得那么忧郁,容易激动,好发脾气,容易伤感,烦躁不安,在屋里坐不住,进屋也多半是站着,在屋里不停的走动,象条关在笼子里的野兽。一天里,他有多半的时间,站在屋外的草坪上,一站就是好长时间,望着山林发呆。回屋转一下,又出来站在屋外,一站就是两个多小时,而且一动不动,神情也是呆呆的。
一九七六年的九月九日,是举国悲痛的日子。这一天,伟大的领袖**逝世。王玉在那个山洼里并不知道这个消息,也没人告诉他。但在九月里,他的心情一直非常的低落。十月,华国锋主席登上**城楼,与首都人民一道庆祝党中央一举粉碎万恶的“四人帮”的伟大胜利,举国欢腾。这事,王玉也不知道,谁也没有告诉他。人们确实把他忘了。他也似乎把这个世界里的存在忘了。进入十月,王玉的心绪,没有大的好转。他更深沉、更忧郁,没了激动和伤感,而是麻木了,对自己是否依然活着,都是神智麻木的。这时候,他几乎不做什么事情,好像无事可做。学习也停了。每天吃几顿饭或是几天吃一顿饭,都不在意识中觉得什么,饿了就吃,什么时候饿了,什么时候做饭吃,哪怕是半夜做饭,他都全然不会想一想:外边好黑呵!他已经没有白天和夜晚的明显分界意识。吃完,他又上床躺下。上床就闭上眼睛,什么不看,什么不想,昏昏沉沉地睡去,迷迷糊糊的醒来。不洗脸,不刷牙,不洗澡,不洗脚,倒下就睡。连上厕所的次数都少。他好象真能睡,还真是睡着了,连梦也少做。好像他近几年里拖欠的睡眠,这次决意要抓回来补足似的。这么麻木的过了多少天,没人知道,王玉也没有想过。好象还是十月里吧,那可是十月下旬了。这天,王玉早早醒来,饱餐之后,天才麻麻亮,他不知道怎么地,突然想洗澡。洗了澡,又洗了衣服。完事之后,他一身干干净净,轻轻松松的,头脑特别清醒,心中十分明白,可就是对一切依然不去感觉,也没感觉。天大亮的时候,他锁好门,没带枪和任何东西,便翻山越岭乱走起来。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他什么都懒得去想,一味如此盲目地走着。他翻过一座山头,又一座山头,白天是这样,一个通宵也是这样。他毫无目的的认定一个方向走着,没有白天黑夜的念头,没有害怕,也没有瞌睡和劳累。第二天中午,他在一个山潭边喝足了水,就奔上一个山坡。山坡上有几户人家。王玉奔进一户人家,进厨房找到些剩饭剩菜,就自顾自的饿吃起来。人们在睡觉,没有人发现王玉进了屋。王玉没吃饱,就在屋里翻找吃的东西。他弄出了声响,惊醒了房屋的主人。于是,他被当作入室行窃的贼,抓了起来。正巧小山村里有一位上午来办事的公社干部,是位武装部长。他把王玉用麻绳绑了个扎实,带到公社关押审讯。王玉毫无畏惧,胸怀坦荡,神态十分平静。不是故意做出来的样子,而是自然而然的。他跟什么事情也没有一样。面部表情安之若素。
王玉告诉武装部长,自己是一○二分厂的职工,因为夜里走路迷失了方向,就乱走走到那个小山村里。王玉说:“当时我很饿,就跑到他们家里找东西吃。吃了点剩饭剩菜没吃饱,我看还有没有别的吃的。我又没有偷他们的东西。”
“为什么不经别人允许?”
“我不知道。当时我只知道饿,很饿。”
审来审去,不象是阶级敌人,看王玉的模样和说话的神气,也不是个坏人,武装部长摇通电话,与一○二分厂领导取得联系。因为王玉曾经有过的知名度,分厂领导知道王玉其人,当即就回话,向武装部长证实了王玉的身份和品性,同时立即指示分厂保卫科,派车将王玉接回厂。由于王玉父亲依然是总厂领导班子的主要成员的缘故,还因为王玉所犯的不是什么大是大非的原则错误,分厂没有难为王玉,连批评他的话也没说,只在分厂吃了顿饭,就派车把王玉送回了他的住地。
但是,尽管分厂领导没有说王玉什么,保卫科也没有问他什么,“王玉到农民家里做贼,偷东西的时候,被人当场抓住”的流言,还是被保卫科的人,传扬了出去。很快,王玉如何进人家家里,偷了什么东西,怎么被抓的,保卫科的人怎么把他押回厂的,便被捕风捉影的人,活灵活现的编成了一个完整的故事,在人们的口头上,广泛而生动地流传开了。
有一个十分敬佩王玉的同学,也是和王玉在双峰一块当过知识青年的,听了流传,根本不信,他说:“以王玉的品行,他决不会做那种事情!我敢以我的人头担保。”以前,他从没有和王玉交往过,就是在这事出现以后,他产生了要去看看王玉的**。但终因他对王玉有种说不出来的敬畏心理而没有付之行动。一次,王玉到分厂办事,他看见了王玉,很激动,忍不住地把郦丽丽与石胜订婚的消息对王玉说了。十分意外的是,王玉象没听见似的,对他只望了一眼。第二次碰到王玉的时候,他打定主意,拿出勇气来要接触王玉。也没有想到,这次是王玉主动问他的。这次,王玉好像很想听他谈郦丽丽的事情,可惜,他知道的,太少,让王玉那带着覃思和神往般迷醉的感人的目光,透出走神的无奈和失望。弄得这位同学于心不忍地觉得,自己有种不该和自疚而不安。
“你上次是怎么回事?”他想分散一下王玉的心思,也是出于真正的关心而这么问。
“什么怎么回事?”王玉不明白。
“偷,偷……。”他很困难地说。
“哦!那是误会。我走迷路了,饿了,就上一个农民家找吃的,他们把我当小偷抓了。”
他看着王玉不想和他多说的表情,但是他相信王玉说的是真话。
王玉不是去那个农民家偷东西,这是真的。可他为什么要说谎,说他上那儿去是迷路了。他也说不清楚,好像是随便说的,更象是不想和人多谈什么而有意说的。这也好比那天出走一样,本没有想好做什么,怎么做,也不为什么要这么盲目的,累得不知道累的,翻山越岭乱走了两百多里路,闯出一个祸来,还稀里糊涂地让人绑了个扎实,招惹上一段是非。平时,王玉可是最不愿意招惹是非上身的。
“你知道,现在别人是怎么传说你的?”
王玉望着他,用目光鼓励他说下去。
“好多人都说,怎么也想不到,王玉会是个会做贼的人。真是人心难测。过去我们太高看他了,其实他这种人是社会渣滓,最差劲的!”他怕停下来就没有勇气再接着说似的,一口气象向王玉背书似的,讲叙了现在正在人们口中流传的那个故事。
历来不重视别人怎么议论自己的王玉,这回非常注重自己的名誉。
“这是耻辱!有生以来的一次人格上的耻辱!”王玉的心底怒不可遏地想,“娘的!碰什么鬼了!老子,这是怎么了?我!我,不想,活了……活着真没有什么意思。”王玉越听越痛苦,越听越恨,越听越暴躁,越听越愤怒,可他还是忍着不吭声,让同学把故事讲完。最后,他对同学说:“我谢谢你!”

有时候,感情上的事情,可以很不费劲地摧毁一个坚强人的毅志。郦丽丽和王玉平时最痛恨的那种小人订婚,给王玉精神上的打击,要比郦丽丽和任何一个其他的人订婚的事实沉重得多。这件让王玉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和关于他的那个小偷的故事,合在一起,感情和名誉,逼着王玉,走向了一条他为此时的自己选择的道路。
王玉决定,要最后见父母和弟弟妹妹们一面。他请了假,先到父亲那儿去看望父亲。父亲说正好总厂要他去开会,可以跟儿子一块回家。到家的头几天,王玉一边非常快活的和家里人说话、玩笑,一边一直在思考用什么方式,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了却自己年轻的一生。
做政治思想工作大半生的父亲,见他一不看书,二不外出,陪母亲讲话的时间特别多,而且有种将要去远方的依恋难舍的情调,和弟弟妹妹也象小时候一般的无顾忌地玩作一团,一点也没有往日做大人的气质。联想到新近听到的,有关儿子行为不洁的传闻,也许还有做父亲的对儿女的慈爱吧,父亲这日傍晚,特意陪儿子出去散步。父子俩坐在河边小杨树林的草地上,谈了很久很多,直到半夜时分,才喊醒后门值夜班的警卫,进院子回屋。父子俩从未这样推心置腹的,心贴着心的交谈过。一开始谈话,王玉就被父亲的慈爱和亲切感动了。父亲又循循善诱的,自然而然的打开了王玉的话匣子,最后,是血亲关系和父子间他人不可替代的特殊感情,攻破了王玉心底的闸门,让儿子在父亲面前,坦白了悲伤和不被他人理解的痛楚及其只想一死的计划。话语至此,父亲的老泪下来了。父亲痛斥自己整日忙昏了头,亲生的儿子在最要人理解关怀的时候,竟连儿子的心里在想些什么都不知道。
“原来我儿心底隐藏着这么多的痛苦和不幸,我这个父亲做得失责啊!对儿子有愧呀!”父亲十分动情的说。父亲以一个过来人的体验,一个在知识上、思想上有阅历的人的谈吐,解开了王玉本可以很容易解开的死疙瘩,引导王玉走出感情的死胡同,跳过了人生道路上的,容易令人困惑的一个陷阱。父亲鼓励儿子:“慢说没有的事情,就是有,也可以改正而顶天立地的做人。爸爸信得过你,你自己更要坚信自己。这是最能体现你毅志和水平的地方。只有自己把自己打倒的人,才是彻底的倒了。自信不倒的人,是谁也打不倒的。古今中外,多少英雄豪杰、伟大人物,都是经历过超常人的磨难成长起来的,没有一番超乎寻常的磨练,是造就不出杰出人物的。千锤百炼,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儿啊!你顶聪明的一个人,怎么一下子钻到牛角尖里去了。出来吧!走你的路,让人说去吧!认准了的方向,一奔到底,别管别人怎么说。爸爸理解你,支持你。以后有心里话,和爸爸说,别闷在心里一个人受。爸爸毕竟比你长十几岁,有些经历,可以给你当个好参谋。爸爸终归是你的亲人,任何难关都会帮你渡过去。你要坚信,爸爸心里是爱你的,爱你们的。爸爸工作忙,平日极少顾家,管不了你们。爸爸以后会尽量多关心你。”
有人说,打虎还得亲兄弟,打仗还是父子兵。这种手足之情,骨肉之心,有不可比拟的同心力量和感化作用。
一席交谈,王玉的心,又回到了人间。他还是从前的王玉,而且是更加长大了的王玉,不同于昨天的王玉。
昨天,王玉也来过河边这个地方,是一个人来的。
上午,他拿着一本很厚的诗集,坐在这小杨树林的草地上,望着平静的大河之水,心中十分平静。他一语不发,什么也不思考,好似所有的话都说完了,什么事情都已经考虑好了。一直坐到临近中午时分,王玉才从口袋里掏出一盒崭新的火柴。他撕下一页诗,点着烧着,一页一页的接着撕,接着烧,直到把这本用麻线装订得很厚实的诗集全部烧尽。这是他近年里写的所有的诗词,总计一千九百首,其中有二十几首是专为郦丽丽而作的爱情诗。
最后一点火苗跳闪乏了,疲惫不堪的迅速赖下去,一闭气,即隐形遁去,不见了。
风儿不安地跑来,焦急地翻掀着纸灰,它想在烟火过后,看还能不能找出只言片语留作纪念。它知道,这燃烧过的诗里边,有写这河边的,有写这河边小杨树林的,更有不少写它风的韵味和意境的诗句。它失望了。完全失望了!风儿动气的抓起纸灰,将它们一把一把地抛向空中。好像还不解气,又把纸灰扯成更加细小的碎片,把它们零零碎碎地乱撒起来。空气也不乐意,只想躲开,不让纸灰弄脏自己无色的身子。纸灰被风一通作弄,又失去空气的支持,只好自由作态,孤苦地在空中颠沛流离,末了,只好向地面下了一阵子局部的极有限的“黑雪”。
王玉不会去理会风的表现。他开始划火柴,划着一根烧完一根,划着一根烧完一根,再划着,再烧完,一根一根,接着烧。最后一根把火柴盒点着,全烧了,他才离开河边。
回到家,王玉对母亲说:“妈妈,假若有一天,我要是死了的话,你就把这只包,记住是这只用挎包装着东西的包,放进我的棺材里;其他的包都在我的墓前烧掉。记住,我把它们都锁在这只小木箱里。这只箱子,请你千万替我保管好。”
母亲吓了一大跳,上前就是一记耳光:“神经病!讲什么鬼话!什么死死死的!好!你马上死给我看!看你怎么死的!”
王玉全然没有知觉一样,反而郑重其事地对母亲说:“妈妈,是真的。”
母亲见儿子脸上写的全是认真,语言十分平静,一下子忘了还要说和已经说过什么话,口气反而象平时母子俩谈话一样:“你包里是什么?你要带走。”
“郦丽丽给我的全部信件:十八封。”
母亲一愣,明白了:“你们吹了?”
王玉的脸上,一点痛苦也没有,只是过了片刻,才象是鼓励又象是劝慰自己的说:“没什么!一切都结束了!”
“哦,哦哦!”母亲一脸的困惑和耽心,却似懂非懂的、轻轻的、慢慢的点着头。
“妈妈!我只是不肯相信,郦丽丽会这么快,对我变心,突然变、变的……。”王玉说着话的声音沙哑了,哽咽了。
母亲上前一把搂住儿子,难过的说:“妈妈懂你对她的心!看得出来!”
王玉的眼里含着泪,不好意思地笑了。他檫檫眼泪,顽强的克制住自己的感情。他不愿意母亲陷入他的痛苦中。王玉站直在母亲的面前,似问似想的说:“妈,女孩子的心,真是春天的云,说变就变吗?”
“妈妈不懂你们现在年轻人是怎样的。妈妈只能告诉你,妈妈对你爸爸就不是那样的。”
“妈,我懂了!”王玉的心头又是一阵难过袭来。这时,母亲才见到王玉十分痛苦的面容,“我十分珍惜这一段和郦丽丽的感情,一直深藏在心里。”
“你不要太苦了自己!傻孩子呵!我看你这么些天,样子高兴,人却瘦了。挺得住吗?要不要和你爸爸讲讲?”
“不用。我挺得住!我只是想起来难过!我们……以前,太……好了!”
“儿子啊!想哭你就哭出来吧。这是家里,妈妈不会笑话你的。”
“我是想哭,想哭!可我,又,怕哭,怕把最后一点毅志哭化了。”
“还是去和爸爸谈谈心吧!妈妈的水平有限,和你谈不开,说的怕不对你的心思,你爸爸水平高,他懂你的心思,打小,你们俩就谈得到一块。去吧,和你爸爸谈谈心!爸爸心里本来也特别爱你,喜欢你爱学习,说你和他年轻时候一个劲。去吧,谈谈心里话,渡过这一阵,人就好受多了。”
王玉再一次强烈的克制住自己的感情。他笑笑,说:“现在我好多了!我会很快好起来的。我把什么都想过了。你放心!妈妈,你要好好地照顾爸爸,他身体不好!你也要保重!儿子不在……身边。”王玉觉得失言了,立即加上后边两个字。他不想让母亲看出点什么来。同时,他也怕母亲的爱意会软化他的毅志,动摇他的决心,打乱和改变他的既定计划。
这就是昨天的王玉,和父亲长久夜谈之前的王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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