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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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费了好大的劲,也没有能够爬到教室的窗户跟前来。高大的樟树,以它强壮有力的身躯,阻挡着月亮的好奇行为。见多不怪的生活阅历,提醒大樟树,不想去管人间男女的闲事。月亮依然不听大樟树的劝告,钻着的樟树顾及不到的空隙,派月光溜进了教室。月光也是姑娘。她把有着斑斑点点的花纹和方圆勾线图案的大裙摆,撒开,飘落在教室的课桌椅上和地板上,被风一掀,裙摆的花纹就活动变化起来,有些大型团体操变换图景的气派和仪态。
课桌椅上的油漆,坚定地保守着它抽屉里的秘密,毫不客气地,把哪怕是不多的一点,落在它脸上的月光,折射驱走。
墙壁也不大高兴月光的到来,白净的脸上,阴沉着不快。
地板哭笑不得,被月光的裙布,弄得脸上,痒兮兮的,直想发脾气,又怕影响教室里的气氛,只好强行忍耐着。
教室里的灯,全关了。
多嘴的夜虫儿,不住地描叙着夜色中的宁静。
活泼的风儿,不时地跑来和树叶窃窃私语,仿佛是在四处传播,它新发现的小道消息。
教室里,空间被月亮的光束,一串一串地拎着,悬挂在天花板上,散射着光辉的宁静,戴着迷蒙的花环。夜风驱赶着清凉,潜入王玉双肩的骨子里。清凉很柔情,在王玉的背心上,添加了一件惬意的凉爽披风。
空间和宁静合作,把穿透它们的光线,过滤出来,交给教室。教室里,又有了明快与阴沉的对比,凝练和散漫的反差,静的气氛和动的光影的调和。空,浮在上面;稀,沉在下面,躲在课桌椅的众脚之间。
两个身影,两尊塑像,一尊在前,一尊就在后边的教室门边。在前的瘦点,在后的胖些。好半天了,教室里,一点声音也没有。两个影子,定在那儿,一动不动。
前面瘦点的,是王玉。王玉的座位,在第二行的第二位。王玉坐在他的座位上,想着事情。
后面胖些的是郦丽丽。她的座位,在第三行的倒数第二位。现在,郦丽丽坐在第一行的最后边,一个紧挨教室门口的座位上。
王玉想的,就是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晚自习还没有开始,王玉就从抽屉里,拿出一本,纸张发黄的厚书,静静地看起来。同学们是怎么陆续坐满教室的,他意识上知道一点;晚自习是什么时间开始的他不知道。他想今晚把这本书看完,明天再看另一本。一口气,他把书看去一大半。
这时候,班主任来了。平时他不大来的。其他老师更少来。只是大考在即了,班主任才来得勤点。
班主任不声不响的走进教室,站在后面,看看全班同学。也许是,平时王玉很少有今晚这样专心致志的学习劲头吧,他一眼就注意到王玉。他不动声色地走到王玉后面,猫腰看看,又直起身,上前一步,伸手拿过王玉的书,看看封面。
“《苦菜花》?”班主任很意外,声音有强调的成份。
王玉心里一声:“完了。”他不吭声,也不看老师。
班主任的脸色,很不好看。他举举手中的书,非常严肃地说:“上自习的时间,也是上课的时间,你竟然在上课的时间,看这样的书!”
他一下子愤怒了,立刻走上讲台,比讲课的声调更高地说:“同学们!看来王玉同学的老毛病又犯了!我们又要帮助帮助他了。上自习课的时间,看这种东西!这是什么?《苦菜花》,这不是花,这是大毒草!是剧毒剧毒的毒草!伟大领袖**教导我们:‘凡是错误的思想,凡是毒草,凡是牛鬼蛇神,都应该进行批判,决不能让它们自由泛滥。’我们就是要开展革命大批判,以大批判开路,进入灵魂深处闹革命!”班主任站在讲台上,双手撑着讲课桌,讲一句,就用右手的食指,戳一下那本《苦菜花》,又拿起它,举在肩头前,一扬一扬地说着。末了,把书往讲课桌上一摔:“王玉,你不是首次看这样的东西了咧!我这里都有纪录。”
他进教室来,手里就拿着,一个中间夹着一支钢笔的工作笔记本。他打开本本,翻了几下,找到一页,念着:“根据同学检举,你也承认,看过的毒草有:《野火春风斗古城》、《红岩》、《牛虻》、《烈火金刚》、《林海雪原》、《敌后武工队》、《战斗的青春》、《平原枪声》、《铁道游击队》、《青春之歌》、《踏平东海千倾浪》、《保卫延安》、《红日》、《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暴风骤雨》、《迎春花》、《子夜》、《三家巷》、《创业史》。在上个学期的课间时间,根据同学揭发,我收缴的有《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和《毁灭》。现在又是《苦菜花》。王玉你是不是真的想把自己毁灭?你看这么多的大毒草!王玉!你站起来!自己讲讲吧!”
“《毁灭》不是毒草!《毁灭》是鲁迅先生翻译的小说。鲁迅先生是中国新文化的主帅,是旗手,是闯将,是伟大的思想家、政治家和文学家。”王玉一站起来,便理直气壮地说。
“你还有理了?”班主任一时找不上词来反驳,气得把工作笔记本,往桌上一摔。
王玉根本不理会,继续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也不是毒草。奥斯特洛夫斯基是受到高尔基热情称赞的伟大革命战士。”

“那是过去!过去那些书也说是好的,为什么现在是毒草了呢?哎呀!你以为自己读过几本书,就比谁都懂得多了,是不是?过去苏联是社会主义。现在呢?是社会帝国主义!社、会、帝、国、主、义!你听明白了没有?伟大的革命导师列宁说:‘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的最高阶段。’你懂不懂?不懂不要装懂,不懂就不要瞎理解,不懂就不要乱讲!‘不懂就是不懂,不要装懂。’伟大领袖**早就告诫你这种人了。苏联早就变成苏修了!是苏修社会帝国主义了!我们是无产阶级的社会主义,所以,我们才要反帝反修。我们和他们已经势不两立。过去的苏联已经变修了。他们的东西,我们要防修,懂吗?”班主任又是教训,又是嘲讽地说。
“那我们的语文书里,为什么还有高尔基的《海燕》呢?”王玉只认理,不认人。谁不能说通道理,他是不会服的。
“这……,”班主任一时也认为,王玉的话,问得不无道理。他想了一下,马上顾及面子地说:“也许是批判性的吧……。”
“不对!高尔基是受到无产阶级的伟大导师列宁高度赞扬的,革命作家。”王玉毫不留情地打断了班主任的话语。
“这又另当别论了。”
“哈哈哈哈。”看见班主任一副窘态,全班同学哄然发笑。
这下把班主任惹恼了。他恼羞成怒,一拍桌子,把书和笔记本,都震跳起来:“严肃点!这是阶级斗争!是资产阶级和我们无产阶级争夺下一代的阶级斗争!阶级斗争是激烈的,复杂的。你们还不积极用**思想武装头脑,提高阶级觉悟,行吗?”班主任一看手腕上的手表,迅速收拾起收缴的书和他的笔记本。今天是他值班。在匆匆走之前,他对王玉怒声怒气地说:“王玉,你今晚写完检查再走!我会来拿!”
班主任赶着出去,不多大一会,铃声响了。今晚的自习课,已经下晚了。
同学们都走了,把教室和灯光,留给了王玉写检查。
王玉一个人在教室里,把检查写好之后,就坐在座位上,等班主任来拿。很久了,班主任仍没有来。王玉有些躁热,出了汗。他烦起日光灯的镇流器的响声来,索性把灯都关掉。
他关了灯,又坐回到座位上,慢慢地,心静多了。他开始想别的事情。
郦丽丽是在王玉关灯以后,又过了一会的时间,悄悄从楼梯道,摸进教室来的。
王玉不知道,郦丽丽挨门坐了好大一会了,一点动静也没有。
郦丽丽也不知道,王玉在思考什么,见他坐在那里,两肘支着课桌,双手捧托着下巴和脸。
一直到月光对他们俩的静坐,失去了好奇心,开始收步,移出窗前的时候,郦丽丽才起来,走到王玉的后边。
王玉正在静思,突然听到脚步声。静的力量,夸大了脚步的声响。王玉以为是班主任来取他写的检查了,有些不服气的味道,故意保持身体的姿态不动。
郦丽丽有意走响脚步,是怕忽然出现在王玉的身边,会吓他一跳,猜想王玉听到了她的脚步声,是故意不回头,有意不动,但郦丽丽又怕王玉是在想什么想出了神,或是在打磕睡,就特意地清了清嗓子。
听见声音,王玉猛地一转头,很惊奇地问:“是你?你怎么来了?你到这里来干什么?这么晚了,快回寝室休息!”一声紧似一声,是那种命令的口气。
郦丽丽低着头,把手搁在胸前,弄着手指。
“走哇!”王玉又着急,又害怕地说。
郦丽丽抬头,看看王玉。月光漫射到她眼里,水汪汪的,真好看。
王玉看郦丽丽,有种从未有过的妩媚。她穿着紧胸的背心,宽松的睡裤。看得出,她是躺在床上了,牵挂着王玉,睡不着,趁寝室里的人都入睡了,才溜出寝室,到教室里来看王玉的。她的肩和整个手臂,脖子和前胸上边的一节,露在衣布之外的肌肤,比哪一次见到的,都多。丰腴和细腻,描绘出此刻的她,白得好可爱哟!往下看看,王玉发现,郦丽丽只穿着袜子,没有穿鞋。
“你……。”王玉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眼睛也不知道该往哪里看。他不由地退了一步,站到单人课桌椅外头。
郦丽丽勇敢而任性地上前一步,站到王玉才站过的位置上,用她那逼人的眼光,正视着王玉的眼睛。
王玉低下头,头皮发痒,举手抓起痒来。
郦丽丽伸手,一把抓下王玉抓痒的手,另一只手托住王玉的下巴,让王玉不得不抬起头来,和郦丽丽的脸对脸,目光碰目光。她昂着头,胸脯一起一伏。
王玉想:“她不知为什么呢?又生气了。”
郦丽丽的胆子真大。她还把身体贴近些。
这样一来,反而弄得王玉的脸发红发烫,心快要从口里跳出来了。王玉从来没有想过这种事情。他立刻敏锐地意识到:“这样不行,应当火速离开教室。”
“我去解下手。”王玉一闪身,飞步出教室。下楼,出了校楼,王玉一口气跑回了家。他上床之后,心里好得意的想:“你还是上了我的当吧!嘿嘿。”这么想着的时刻,王玉的眼前,仿佛就站着郦丽丽哩。
王玉的嘴角挂着微笑,拍了拍护在肚子上的旧盖单,带着耍了一个小聪明的满意,合上眼睛,一下子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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