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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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贞和思佳一致认为岭南以南的男人一般长得比女人好看。慢慢研究发现,南岭人脸部的轮廓和骨架立体感很强,宽而突出的前额,凹陷的眼窝、突颧骨、大腮骨,这样造出的男人很有骨感美,皮肤细腻白净,眉毛粗黑,头发黑又亮,声音低沉富有磁性。可是这样造出来的女人却不秀气而且小气:眉毛头发软而淡,眉骨突起,显得眼窝更深,高颧骨显得脸部不丰满不圆润,嘴巴很大,声音粗哑不清脆不甜美,个头不太高与思佳差不多。
但是这一发现对于阿升的女朋友阿萃是不对路。正月初九阿升和阿萃一起回来了,屋里顿时热闹起来。阿萃高挑个与永贞差不多高,但是身材清瘦像营养不良一样,乌黑的长发披散在圆脸两边,长眉细眼,高鼻梁配着小红唇,只是眉宇间有两道小竖纹像有无限的心事似的,皮肤偏灰白,说起话来轻言细语。整体看来眉清目秀,按当地人的标准算是美人,永贞说她长得有点象颐贞,思佳说她的性格和举止象思琴很随和。三个女人一台戏,挤在一张床上吵闹到半夜。
正月初十思佳终于进了史老板的工厂,接待她的是史老板的三哥史鼎福,他是厂里的主管。临来前,胜伟问她要不要考虑一下,她因为听说包吃包住便应下了,因为自己夹在两对男女中间很别扭,身上的钱只剩下一佰元了,她现在没有挑工作的资格。
史主管看着她的身份证,兴致勃勃地研究着,其实他念书很少不认识几个字,因为听说是“拿蘑菇”人,便在身份证上去对号入座,口里喃喃说:“拿蘑菇人在汕头很少见的啦,很不平凡的啦。”思佳想纠正是“内蒙古”是“不平常”,但是忍住了,说什么也无所谓,只要让上班挣钱就好。主管抬头并且又仔细看看她的脸又看看那身份证,会心地笑了。他对思佳有“西域公主”进中原的好奇,但全无对“公主”的敬仰,不过也算友好热情。填完表格他们走进车间。
一进车间,用眼扫视一圈儿,思佳心就凉了半截儿。低矮的石墙盖成的厂房,车间里昏暗,散发着一股股怪味儿——那是塑料加热后的气味儿;机器声震耳欲聋。北墙边有四组大机器,每组机器前坐着三个人,两女一男。南墙边儿有四堆塑料瓶子,周围坐着四个女孩,拿着瓶子在刮什么东西。更让她失望的还在后面呢。史主管引她走到车间东侧,这里用石棉瓦隔开了一部分,推开石棉瓦做成的门,一看里面横七竖八的放着十张上下铺的木头床——这是女宿舍,里面更黑,点着照死人般的灯,空气很浑浊,充满潮热气流和霉烂味儿,最东的墙上开着一扇小小的窗却还被上下床挡着隔成两半。史主管腾出一个上铺的杂物算做她的床,见她蹙着眉头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厂里打算在下半年搬到下篷去,那里条件好许多,这个差些,那个你暂时克服一下啰。”放下东西,思佳就走出来,虽然没见过医院里的太平间想来也不过如此。
这是一个加工洗发水的私人作坊,算不得工厂。每台大型的压塑机旁坐着一个女孩子,将压塑机里压出的热塑料管切下固定长度的一段,放进旁边由男孩子打开的吹塑机里,坐着的男孩子配合完她再快速关闭模具门加压,三秒钟左右就吹出来一个瓶子,男孩开开门取出来放在他身旁的竹筐里,筐边的另一个女孩子就修剪那瓶子上的止水口。思佳的工作是坐在南墙边那四个女孩当中,处理回收和次品的瓶子。她们用小碎玻璃片刮去上面的字迹污迹,然后送到她们右手处的粉碎车间,由粉碎机打成小颗粒待用。
思佳看看那一堆花花绿绿的瓶子,有飘柔,海飞丝、潘婷、中华首乌,都是当时人们熟悉的品牌。她学着样干起活来,史主管在她身旁站了许久才离开。她偶然抬头望到哪儿,哪儿的人就赶快收起盯在她身上的眼光,假装若无其事,可是思佳明明感到他们看自己的眼神和表情像看“耍把式的猴子”一样,这让她很不自在。
中午的饭,简直是喂猪食。稀巴烂的米饭带着糊巴味儿,叫稠粥更合适,没油水的青菜也只有几根,一勺萝卜干咸菜,半个鸭蛋。
一天下来,思佳心累得够呛,她感觉这厂里的人用张无形的网把她隔离在他们之外,无论她如何削尖脑袋也钻不进去;如何眼光似剑也刺不透;如何把话语挤压得薄如蝉翼也塞不进去,但是她真真切切感到前后左右有无数的眼睛射在自己身上。此时才知道这滋味还不如当初在制衣厂阿娟、阿琴、阿娇大叫她“牛死家”好受呢。她心里翻腾着开始打退堂鼓,但是回去怎么办?已经搭了胜伟的人情,老靠着永贞姐也不好,现在回去他们一定认为自己吃不了苦太娇气,可是留下来又觉得实在不是人呆的地方。
正在她举棋不定时,从厂外走来一个女孩子,尽然讲普通话,她高兴极了,像遇到了老乡,便想办法找机会接近那女孩子。女孩子见来一个新人也好奇地凑过来,思佳赶快友好地问她叫什么名,女孩子回答叫甜甜,同时也吃惊她的普通话说得如此的好,也觉得遇到了故交。甜甜使个眼色,思佳会意跟着她来到卫生间,趁上厕所之机,思佳讲了自己的顾虑,甜甜像大人似的帮她分析拿主意:“出门在外不能总靠老乡,时间长了总不好,江西人常讲老乡老乡背后一枪。你刚到汕头人生地不熟,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好工作,这里是差劲儿些,也没自由成天被锁在厂子里,可是咱们出来不就为挣钱吗?又不是来旅游,包吃包住省不少钱呢。我跟你说,这里的物价很高,房租好贵呢。你出去吃老乡喝老乡不是长事。我看你先干着,慢慢有机会再找好的,我也是这么打算的。这里干计件的一个月能挣八百哩。我来了半年,现在也能挣四五百吧!”
思佳听罢心里亮堂些,想想也只能如此。厂里规定上班期间上厕所不能超过十分钟,她俩赶快又回到那一堆瓶子跟前。下班后,史主管关切地问长问短,这让她心里温暖些,他拍拍思佳肩头说:“第一个月三百块,第二个月计件,那个你若干得好,我会调你工种的啦,保证日后有钱赚,你有文化的啦,我不会亏你的啦。”然后在她耳边低声说:“不管有什么事只管来找我哦!”他们对视一下笑着分开了。
几天来,刘思佳一直是厂里人的话题,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当成“焦点人物”,那滋味儿一点儿也不好受。人们故意从她身边走过,想问什么又不说,要不从她身边走过后又回头瞅两眼,有的做个鬼脸,有的神态傲慢,有的眼神不屑一顾,也有撩闲的调皮搞怪的,或者藏起她的碎玻璃片或者搞乱刮过的瓶子或者搬走她的凳子,只有甜甜倒班休息时坐在她身边状况才会好些。人处在自己不能预料或不可预知的陌生环境和状况中,会慌乱不知所措,甚至恐惧。思佳就这种感觉,整天不说话,因为目前还不知该如何和这帮小孩子打交道,幸好有甜甜和史主管,不然她简直要憋疯了。甜甜是安徽人,十五岁出门去过大庆后来也去过广州,前年底来到汕头。今年十九岁与妹妹同岁,个头与思佳差不多,但比她胖,红苹果似的圆脸蛋上有双会笑的单眼皮,两道浓眉,前额上有道疤痕,大嘴巴一说话就跳出两颗小虎牙。人虽不漂亮但很可爱,性格直爽心地善良。甜甜的作用是在那张无形网上插一根管子,网里的人通过她了解思佳,思佳也通过她才能知道网里的人想说什么。

晚上睡觉时,外面机器的轰响声总要让她心烦好一阵儿才能睡着。这天晚上她迷迷糊糊起身上厕所。厕所也就是卫生间,在车间外厂院的西南角上,她嫌院里黑就从车间穿过去从另外的西门走去。路过粉碎车间门口,就听见甜甜和几个男孩子说话,竖起耳朵一听好象在讲自己,粉碎机吱吱呀呀响着听又听不清楚,背地里讲人一定没好话!她大吓一声:“甜甜,你们说我啥呢?”昏暗的灯光下,几个人影似鬼一样飘走了,只有两个被她钉在原地,一个是装着认真地干活的林建,一个是吃了一惊的甜甜。从厕所出来甜甜就在身后陪着笑发着誓:“阿佳我真没说你坏话,真的……”
思佳打断她说:“我看你是没累着,好不容易休息不睡觉,你瞎扯什么淡呢?他们成天到晚议论我,你也跟着议论,我有什么地方让你们这么好奇,整天像看马戏团的猴子一样围着我打转儿,白当你是朋友啦!”
甜甜并没被她发出的一连串“子弹”声打倒,反而被她的“猴子”比喻逗乐了:“好,好思佳姐,幸好听你说当我是朋友,我以为你也要讨伐我呢。你知不知道,你每天板着个脸吓死人啦,那几个本地女孩子叫你僵尸的。不过刚才那三个男孩子说你是冷美人。
思佳辩解说没板脸,甜甜从铺上翻出个小镜子端在她面前,她瞟了一眼镜中怒气冲冲的自己也扑嗤一声笑起来。甜甜继续说:“他们问你小姐年芳几岁?你身上的红坎肩是不是唱戏的戏服?你老家有没有马什么的?我说不知道,我只知道内蒙古像东北一样很冷很冷。”
思佳看了看这个只比妹妹大半年的女孩子,现在是她唯一的倾述对象也就消了气。她命令似的说:“死丫头,我现在睡不着了。你要是没事就陪我说话。今天你想问啥我都告诉你,过期不候。”
甜甜乐滋滋地说:“我也睡不着。思佳姐,别叫我死丫头,我妈还指我挣钱呢!叫我甜妹吧我只当多个姐姐。噢,对了,阿珠说你是高中毕业生是吗?”
思佳不解地问:“那有什么稀奇的,永贞姐还是大学生呢!”
甜甜很神气的样子仿佛那毕业证上是她的名字:“当然了不起了,你是这厂里学问最高的哩,我跟着也觉得有光彩。哎,林建哥,就是粉碎车间的头儿,刚刚站在我旁边那个,他都高看你一眼呢。他是初中毕业,大家有事都去问他,主管专门让他计算出入的材料和成品数量,还有咱们的工时,我们都不敢怠慢他呢!不过这几天他总关心着你的事,他可能觉得有危机感了吧。”甜甜拍了她一下得意地看着她。
思佳想了想说:“那个叫阿珠的不是保管员吗,她怎么不管?”
甜甜鄙夷地“哼”一声说:“她才上过两年学,我还读了三年多呢。不过她是史主管他老婆的外甥女嘛,平时只不过管管壁纸刀,钳子、创口贴什么的小东西,就这她都牛气得很。哎,姐,你可得小心她,她很讨厌你。她背地里骂你癫婆,话里话外的似乎说史主管有意让你进办公室管什么单子。”
思佳听得一头雾水,想不到自己就是不讲话也逃不过别人的闲言碎语。
甜甜转个话题说:“佳姐,你讲普通话真好听,林建哥说跟中央电视台的广播员似的,这汕头的广播员都不如你。那几个男的都想听你说话,你没见他们总从你身边走过去又回来,就是想引起你注意,可你挂张铁板脸不敢惹你,背后叫你厉害婆娘、冷面女郎。
思佳笑起来,原来他们也怕自己呀!她质问甜甜:“甜妹,哪——你说我是什么人。”
甜甜躺在床上说:“好人呗,我第一眼看见你的眼睛就知道你是好人,我眼睛很厉害的。我猜你只不过是听不懂他们的方言,不知怎么开口跟他们说话。你看咱俩不是说得很好嘛?”
思佳侧卧在床上,一只手支撑着头朝下床的甜甜说:“算你聪明,我也是,打我第一次见你就对你有好感。你做我的小军师吧!喂,这厂里主要是哪儿的人多呀,我怎么分不出他们是不是讲同一种话,他们都能听懂普通话吗?”
甜甜不知想起了什么边翻箱边回答:“福建人多,那几个男的都是。女的里大多数是这儿周围的小县村人,史主管、阿珠、妙兰还有几个是揭阳和揭西的他们讲潮汕话。其余几个也是福建的,福建人有的讲客家话有的讲闽南话,就咱俩算北方人。”甜甜终于找出来一件白底小兰花的薄衣服举到思佳面前说:“佳姐,你别嫌气,这衣服给你穿吧。我胖了穿不进去了。哎,我就去年穿了一春,你说说吃这种烂饭还能胖我是不是猪呀。”
思佳不肯要:“我有衣服穿,你留着吧!”
甜甜捂嘴笑了一会儿对她说:“你就别穿那件紫红色的坎肩了,是不是你们蒙古人都穿这种象被子面的衣服呀?你这么穿,大家都以为你以前是唱戏的。这的人结婚也不穿这个。给,拿着,是不是嫌我穿过?”
思佳一边接住她扔上来的衣服一边愤愤不平地说:“我穿什么关别人什么事!你还真说对了,这是表姐做嫁衣剩下的料子,姑姑觉得扔了可惜就给我和妹妹一人做了一个小坎肩,我很喜欢。本来穿在外衣里的,这儿太热了不能穿外衣。”
甜甜无奈地说:“好了,就别穿了,全当我借你的,以后买了新的还我。你不知道,再过几天这里热得就要穿裙子了。来,下来试试嘛!”
思佳想想自己也是没衣服可换了,从广州来时匆忙,丢了两件衣服在制衣厂,永贞给她的衣服太长她不爱穿。也罢她是一番好意。下了床穿上一试,甜甜夸张地嚷道:“佳姐,这衣服你穿着才漂亮呢!”思佳拍拍她脸算谢过。这时又有两个女孩回到宿舍,见她穿的衣服朝甜甜挤挤眼说:“哇,好漂亮的啦。”然后取了两包瓜子又走了。
甜甜的举动得到别人的认可心里很高兴,思佳问她:“哎,你们倒班后怎么不回来睡觉都去哪儿了?”
甜甜大惊小怪地说:“怎么你不知道卫生间那头的水房里有电视,史主管的房间也有电视我们在那儿看电视呀。”
两人都躺在甜甜的下铺上,一会儿甜甜恳切地问她:“佳姐,我想求你帮我写封信行吗?”
思佳故意拿她开心说:“噢——原来你先拿衣服来行贿我,目的是好帮你办事。”
小甜甜又急又委屈说:“没有”。她又笑着卖关子说:“好吧,看在你是我的小—军—师的份上,别说一封,十封八封都没问题!”
甜甜拍手叫道:“太好了,那我以后就不用求阿建哥了,你不知道,他写一封信,我要帮他干两个小时活呢!我也很想学写字,可是记不住。”
思佳豪爽地说:“我教你呀,拜我当老师,我免费的哦,过了这村没这店!”这一夜两人同床共眠更亲近了许多。有甜甜从中润色,她开始和厂里的一些人简单交谈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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