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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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到包头火车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候车室里的灯光通明人来人往。刘家姐俩生平第一次来火车站,眼睛都不够使唤,恨不得象《镜花缘》中的奇人一样,在手心里长出一对天眼,那样举起手越过人群就能找到朱家的姐俩了。还好思琴的个子比思佳高,踮着脚瞅见了急火火地朱永贞便大声招呼起来。朱永贞一见到她俩就叫起来:“妈呀,你不是把家都带来了吧?这么大个行包谁替你拿?”
思佳赶忙说:“只是四季的衣服和一个褥子,到广州省得再花钱买……”永贞急切地拉开拉链翻腾着里面的东西说:“我都告诉你了,广州没冬天,拿这些干嘛!胜伟,快给我找个袋子。”她身旁站着的男子,不情愿地翻出一个小号编织袋递给永贞,永贞不由分说就拣出些单衣服和日用品塞进去,然后说:“剩下的不要了,让思琴捎回去吧!”思佳心里很不舒服。
胜伟催促说:“行了,捡票了,小王还没买站台票呢。”颐贞不紧不慢地说:“给思琴捎一张站台票,一会儿让小王顺便送她去她姑家过夜吧。”
一阵紧张慌乱地奔跑后,人们总算都挤进了那窄窄的小门,然后就象抢占阵地的置高点一样,抢占着头上的行李货架的位置。一会儿功夫行李架就挤满了各种各样的包,车箱里也挤满了人,后来的人都没处放行包,于是座位下也塞满了。永贞说:“到大同人就更多了,过道上都能挤满人。要不是胜伟认识人是买不到座票的。”说着讨好地看张胜伟一眼,思佳也礼貌的朝他笑一笑,不过这笑容象撞到了生硬的墙壁,稀里哗啦地扭成团弹回她的脸上。
张胜伟灰硬的面孔并未影响刘思佳的兴奋。平日里见的火车是运煤的,车厢黑乎乎的,刚才在灯下见这装人的车厢是绿色的,很长很长,让她联想起大白菜上的绿菜虫,不知这家伙跑起来象不象那菜虫东摇西摆的。她碰碰站在身边的思琴说:“原来里面装这么多人,还有小桌子长椅子,厕所……。”
思琴并不兴奋,开口央求道:“姐,我也想跟你走,不想回家啦。”思佳吓一跳,其他人也大惊。她赶忙哄思琴:“妹,你要好好读书,考上大学每年都要坐六七次火车,四年里让你坐个够,嗯!姐去挣钱供你上大学,买好吃的好穿的,哦!好了,快回去吧!姐不会不管你,年底就回来了……。”
思琴不听她往下说,眼里水汪汪的又冒出泪来:“姐,我不要好吃的和新衣服。你走了,爸更会拿我出气,他不亲我,姐,我怕,你就带上我吧!”思佳抢过话头给她鼓气:“思——琴——,你已经十七八岁了,个子也赶上爸了,怕啥!爸打你,你就躲到郝姥姥那儿,他瘸着腿不能把你咋样!再说了,姐只要寄钱回来,他有酒有肉就不管你啦!啊!日子会好起来的,快回去吧!”
其他人也劝,颐贞轻言细语说:“思琴妹妹,你姐说得对,你们有钱就好了。快下车吧,你们买的是站台票,列车员不会让你乘车走的,快和王哥回你姑姑家吧!”永贞冲小王使个眼色,他会意地拉起思琴向车门走去,列车员通知送站的人员赶快下车。思琴哭着一步一回头说:“姐——,妈丢下我不管,现在,现在你也狠心扔下我……姐,姐,我不上大学,你别走……姐,姐……。”
这一声声的哭诉终于冲开了思佳的防线,顷刻间泪如泉涌,起身追向车门。思琴站在黄线边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好伤心好可怜。夜里气温很低,干风寒冽,她嘴边一股股的呵气,在空中结成一条条白雾,风呛得她开始咳嗽。她想下车去搂抱一下一直相依相伴的小妹,可是汽笛响了,列车员拦住了她。她带着哭腔提高嗓音喊道:“姐会给你写信的,别哭了,会感冒的。”“思琴,姐会给你寄钱……我…年底就回来……”“记住,切菜别切到手…点炉子别烧到头发……好好学习……等我回来……”声音越来越小,车已经走出很远,妹妹的身影从小黑点变得消失无影,可她还在一遍一遍的念叨着。心里空空的,脑子似乎不再转动,只有泪水在下巴颌边,变成水线掉落在她平日最喜欢的红外套上,在胸前变成一滩深红的幌子。
永贞默默站在她身后,待她平静些,才从身后握住她两肩说:“走吧。”思佳望着她难过地说:“永贞姐,我心里好难过,妹妹身子一向弱,她不会干家务,我还没来得及教她蒸馒头炒菜呀,她怎么办?”永贞安慰她:“我知道,我知道,不过还有郝姥姥和你姑呢,没事的,等你挣上钱一切就好啦!”
靠窗坐的张胜伟见朱永贞离开,低声说:“下里巴人。”颐贞严肃而小声问:“你说什么呢?”张胜伟低声说:“你妹带她干啥?将来准是个麻烦。”颐贞轻声说:“我妹是被她磨得没办法才答应的,她姑姑和我家是邻居。她妈死得早,他爸在矿上打杂,左脚还有残疾,家里穷得叮叮响,想出来挣点钱供她妹上大学。我妹听了心软就答应了。再说,人不亲水还亲呢!你也该有点同情心吧!”张胜伟不吱声了。
回到坐位上的刘思佳,整个儿一个泪人,真应着“女人是水做的”那句话了。她此时就是个水龙管子,那水阀门坏了,没人能关闭。
车外的夜沉得象瞌睡人的眼皮,掀也掀不起来。车厢里浑浊的灯光下,人们就着德德玛的歌,大吃特吃,似乎那歌声是马奶酒一样流进了人们的嘴里,而不是耳朵里。这设计车厢内部结构的工程师肯定是个小气鬼,你看那椅子多窄,刚挤下**,要是象沙发多好;那餐桌多小,一个人在上边吃饭都不够地方,玩也来也不爽,只够甩一副扑克。要是这桌子能设计成麻将桌大小就妥了,试想,在中国大地上,一条条“绿色铁龙”的肚子里,一桌桌摆着国萃——麻将,那有多么的壮观!这一国技也定能扩大发展呈现最高境界,说不准会载入“吉尼斯纪录”也未可知也;同时还可减轻列车员的工作强度,因为一定会省掉许多的瓜子皮儿和水果皮……喇叭里播放着《新闻联播》,听不清国家主席在讲什么,只听见身后的人高喊“对五……三个三,三个八……”、“三个三八啊”人们哄然大笑。刘思佳的泪水淹不了火车,车上的人也顾不了她,各寻各的乐子来打发这无聊的漫漫旅程。思佳哭累了,双眼已经肿得象荞面小个团儿,鼻头红的可以当手电筒里的灯泡。永贞递给她一个橘子,咬一口酸倒了腮帮子。她劝慰自己:想那么多也没用了,即来之则安之吧。

灯光更暗了,车厢里渐渐安静下来,通常人们睡觉时,都躲在各自的家里,现在一节车厢里挤着百十多号人集体沉睡,于是百态俱现。有站着睡的,坐着睡的,扒着睡的,还有钻到椅子下只露双脚睡的;有张嘴打呼噜的,有半睁眼似睡非睡的,有锁眉,咬牙睡的……扫视一圈,得出一个字“丑”,两个字“群丑”。思佳头疼,一口饭都吃不下,可还反胃,她想这大概就是晕车吧,没办法只能迈过地上的人堆儿一点点挤到厕所,连厕所里都睡着一个人。被叫醒的人瞪着布满红血丝的眼,嫌恶有人搅了他的好梦。车厢里没暖气也冻不着,人挤人的好处就是暖和!当然,口臭、脚臭、食物的混杂味儿也是不准你拒绝的,就象爱吃榴莲的人,享受果肉的同时必先认可那特殊的臭味一样。折腾了两个多小时,思佳可体会到了出门的辛苦,浑身难受,比感冒还难受。实在折腾不动了,她也不自觉地加入了这“群丑”图中。
思佳流着口水醒来时,车窗外已阳光普照。脖子发梗,腿发麻,脚底板如有千万的小针穿刺进来直刺心脏,说不上来的麻疼之感。永贞姐俩轮流照看她,这让她心里好受些。可是仍忍不住一遍遍的问到没到北京。脑袋里似乎住进了“虫子”,头疼得快疯掉了。坐火车一点也不好玩,她几乎想开窗跳出去。朱永贞为了缓解她的神精,天南地北的跟她胡扯,讲她们见过的奇闻要事。
朱永贞比刘思佳大三岁,朱颐贞比朱永贞大三岁。姐姐举止文雅,言谈轻柔带情。她长得细眉细眼,宽额头方下巴,不能算美人类,却显出秀外慧中的模样。她与张胜伟都是钢院毕业的大学生。妹妹性格开朗活泼,言谈间表情丰富。她也是细眉细眼,只是上翘的嘴巴总是让人感觉不说话也在笑,一副玩皮样儿。永贞复读一年后才考上医学院,可是不久国家通知,以后大学毕业生不再负责分配工作。所以当永贞念完三年专科后,就四处打听找工作。但是爸爸也四处拖人要让她继续读本科考研究生,日后当名“万人求”的医生。她不愿意:一是不喜欢医生,想着以后整天与苦兮兮的病人打交道很讨厌;二是,就算读了研究生国家也不包分配,那又何苦去浪费钱和自己的时间?其实早在上大学时,同学们就关注着时事动态,他们听到第一批在经济特区里小有收获的人讲,特区是一个“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自由天堂。偶然间,永贞遇到张胜伟,他居然在倒卖电子表,太阳镜之类的东西,挣得比单位还多。经胜伟鼓动,永贞与他合伙开始从广州进货练摊,后来干脆在广州发展。爸爸认为她那是不务正业,无奈,自古“儿大不由娘”。
后来,他们人手不够,又让颐贞去帮忙。颐贞分配到冶金研究院以后,才发现学校与社会的差异太大了。人们做事是论资排辈的,科研课题由老辈们负责,她只是个打杂的角色。大多数时间是在办公室,一张报纸一杯茶水打发一天的光景。学校里学的知识在这里大概只有百分之一能用上,剩下的就是搞人际关系。她大有一种怀才不遇之感,又无法改变。所以妹妹和胜伟也鼓动活了她消沉的心,找借口请长假去了广州。不久,朱颐贞的闲云远鹤仪态打动一位香港人——陈仪贤,他在广州开发区建立了“华艺服装有限公司”。陈仪贤与朱颐贞一见如故,心有灵犀,她成了陈大老板的秘书。从此,她以儿女情长为事业,细心经营大有所获。
做生意是有风险的,朱永贞和张胜伟因疏忽被供货方以次充好,造成产品大量退货积压赔了本钱。永贞没脸回家对爸爸,颐贞通过关系安排她进了厂里的人事部做文员。张胜伟心中暗恋颐贞,也委曲求全的在销售部负责发货。陈老板用人不看关系,重能力,永贞和胜伟只得从头开始从低层做起,所幸工资还是比北方的要高许多。永贞很会搞人际关系,这次敢带思佳出来,就是事前从蔡主管处得知还要招小工,而且阿彩怀孕了,肯定要辞职的,如果思佳聪明可能会占上拉长(相当于组长)的位置。而她自己看好了蔡主管的位置。
思佳昏沉沉的,以为火车已经开进了无边无际的太空里,忽听得火车报站,列车马上要进终点站北京,她立刻来了精神。
北京比老家温和些。刘思佳给风一吹,清醒许多。车站里乱哄哄的,他们随着人流捅挤着向站外走。此时,她可算知道了永贞拿出那些东西是对的,一手一个行包仍然累得她够呛。出了站,眼前一片新奇,高大的建筑群围着广场。各家旅店的服务员,操着浓重的京腔在抢客流。周围的行人讲啥调的都有,真是“百语堂”,行人穿啥衣服的都有,这是在T型台上绝对欣赏不到的。张胜伟在售票口没有鉴到当天去广州的票。那时就有票贩子,不过没有大批的生产出来,一半个也是鬼鬼崇崇地挑着目标。胜伟凭着经验,拽过一个獐头鼠目之人,耳语几句,那人又挤进签转处旁的内门。半个小时后,拿出来帮他们签转到后天中午的一辆临时加车,胜伟塞给他一些钱。他们四人决定不住店,趁空去城中游玩,用省下的住旅店钱去寄存了行李。
刘思佳最想去的是**广场,在北京她最熟悉的就是这个地方了,那是在妈妈留下的一张照片上看到的。四个人站在广场中央,只有思佳内心此起彼伏。站在升旗台边凝望着**,和那深红色古韵古调的皇城楼,她想象着二十六年前妈妈站在这里的情景,然而物事人非呀!楼上没有**招手,楼下没有红袖章的海洋,只有车辆穿梭在长安街上,游人行走在金水桥上。她环顾一周,望着英雄纪念碑,人民大会堂、国务院…不知不觉中,眼前一片模糊,她也在妈妈当年照像的地方照像留念,这是她一路上唯一奢侈的花费。她付清邮资请照像师傅把照片寄给妹妹。思佳记得郝姥姥讲过二十六年前妈妈就是由北京在回潼关的途中下错了站,才与她相遇改变了她的命运。不错,就是这北京城,这**广场,当年使得象今天这四个年轻人般年纪相仿的无数青年男女,崇拜到不惜用生命拥戴,那情景是现在“追星族”们根本无法体验和相提并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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